法眼宗禪詩與大乘佛典
一、「般若無知」的詩禪感悟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緣中,「不知最親切」最有意味。其理論基石,是「般若無知」。東晉僧肇的《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聖智」和通常人的認識 「惑智」有本質不同。通常人所講的知,是對現象界片斷的、虛幻的對象的認識,而現象界本身則是虛幻不實的。惑智用來認識、分析現象界,它承認主客觀的存在,承認邏輯思維、推理作用;而般若則是神秘的直觀。般若不同於惑智,它無知而無所不知,是洞察一切、無所遺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觀照的對象不是任何具體的客觀事物,而是無相的真諦,觀照活動不需要經過任何感覺思維,不必藉助任何語言、文字。參任繼愈《漢唐佛教思想論集》第380~381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般若無知論》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義上的知識、見聞。「夫有所知則有所不知。以聖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經云:『聖心無所知,無所不知。』信矣。是以聖人虛其心而實其照,終日知而未嘗知也。」真諦的特性是大全,對於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時勢必會出現不知,而聖人無知,不進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佛教聖人使自己的心境保持虛靜,使自己的洞察力保持敏銳,雖有認識活動,卻不是世俗之知,而是神秘的直覺:「聖智之用未始暫廢,求之形相未暫可得。故寶積曰:『以無心意而現行。』」般若沒有一刻不在起作用,但它乃是《維摩經》所說的以無意識的活動為活動,如果從形相上去尋求它,那是永遠尋求不到的。「是以智彌昧,照逾明;神彌靜,應逾動。」智越不起作用,它的觀照作用就越強;精神越寂靜,它對外界的反應越主動。僧肇還引用《維摩經》中寶積菩薩「無心無識,無不覺知」之語,來說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識,反而無所不知、無所不察的般若直觀的特性。「般若無知」 的宗風,生髮了法眼宗禪詩色相全泯、觸目菩提、直覺意象原真地呈顯的美感特質。 1.色相俱泯,觸目菩提 般若無知,「不知最親切」,由世俗之知升華到般若的無知,即是參禪最親切的悟入之處。《從容錄》第20則天童頌:「而今參飽似當時,脫盡廉纖到不知。任短任長休剪綴,隨高隨下自賓士。家門豐儉臨時用,田地優遊信步移。三十年前行腳事,分明辜負一雙眉。」 法眼宗認為,般若之知貴在當下頓悟,不容擬議思維。「問:『圓明了知,為甚麼不因心念?』師曰:『圓明了知。』」 《遇臻》。按:法眼宗禪語,較集中地收錄於《五燈》卷10。本章所引凡僅注篇名者,均見該書該卷。 不因世俗心念進行的觀照活動,即是圓明了知,即般若的無知之知。「摩訶般若,非取非舍」《清聳》,般若觀照是神秘的直觀,所以不可取捨,「思量不及。設爾思量得及,喚作分限智慧」《匡逸》。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連貫的世俗之知。在開井勞作中,井眼被沙子所塞,文益藉以啟迪弟子說,泉眼不通被沙礙,道眼不通被眼礙。指出世俗的觀物方式如同沙眼,障蔽了自性,只有超出世俗之知的無知道眼,才能夠洞觀萬象。學僧問延壽如何會取永明家風,延壽說:「不會處會取」,「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紅塵」《延壽》。「不會處會取」正是般若無知而無不知的精譬表述,牛象海塵超越了思量取捨,純粹是直觀之境。僧問什麼是延壽禪法的玄妙之處,延壽作偈以答: 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風來波浪起。同上 人人門前皆有一湖水,這就是清純無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亂時生起的直覺觀照,即是般若無知,猶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鮮,光輝明潔;當運用世俗之知時,自性遭受惑亂,猶如湖水不再平靜,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離破碎,人對萬物遂失去了澄明感應。法眼宗對般若無知有深邃的領悟:「法身無相,觸目皆形;般若無知,對緣而照。一時徹底會取好!」《德韶》基於對世俗之知與般若無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體認,法眼宗首先注重對世俗之知予以徹底的清除。 清除了知見之後,山水自然呈現於觀照主體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觀照者內在的真如佛性之美。摒除世俗之知,觀照主體泯除了心念意識,水月身心,通體澄明。此時豁開慧眼,洞觀萬象,所見所聞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由此形成了法眼宗禪詩色相俱泯、觸目菩提的美感特質。 色相俱泯植根於即色即空,《五家宗旨纂要》以「聞聲悟道,見色明心」來概括法眼宗風。延壽說:「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心;色不自色,因心見色。故經云:見色即是見心。」《宗鏡錄》卷1此處所說的 「色」是指沒有自性的幻色。幻色不礙真空,真空不礙幻色。觀空非斷空,舉體是幻色;觀色非實色,舉體是真空。色空無礙,空有一如,即可擺脫一切情塵欲累,從而領悟到佛法一切現成,頭頭顯露,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著真如。文益指出,「離聲色,著聲色;離名字,著名字」《法眼錄》。識心達本源,並不是在聲色形相之外追求禪悟,如果想擺脫「聲色名字」,別求真實,反而是執著了「聲色名字」。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因此不必捨棄「聲色名字」,而要在「聲色名字」中見到佛性:「森羅萬象,是善財之宗師;業惑塵勞,乃普賢之境界。」《道恆》業惑塵勞,日用是道;森羅萬象,見色明心。本先《見色便見心》頌云: 若是見色便見心,人來問著方難答。更求道理說多般,孤負平生三事衲。《本先》 見色「便」明心,必須直下頓悟,所以不能思量計較,「炟赫地顯露,如今便會取,更不費一毫氣力」《智筠》。如果擬議思維,即與真諦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時,觸目無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顯現,應當用澄明襟懷來感應:「幽林鳥叫,碧澗魚跳。雲片展張,瀑聲鳴咽。你等還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個入處么?」《本先》 有人問惟正為什麼身為禪師卻不談禪,惟正說不必白費言語,「但日夜煩萬象為敷演耳。言語有間,而此法無盡,所謂造物無盡藏也」《惟正》。在法眼宗看來,「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識,時常說法,時時度人」《願昭》,「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識。放光動地,觸處露現」《敬遵》。在這種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禪詩表達了觸目菩提的悟境: 欲識曹溪旨,雲飛前面山。分明真實個,不用別追攀。《遇安》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間錄》卷上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實相,不在別處,就在眼前生動地呈顯著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著自性的最深奧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壽聞墜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壽於墜薪之際,聽到了清脆的響聲,頓時豁開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脫,靈光乍現,頓悟本來,徹見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諦。僧問慧達「如何是古佛心」,禪師答「山河大地」《慧達》。道鴻則謂「萬象森羅,咸真實相。該天括地,亘古亘今」《道鴻》。 山河大地是古佛心,關鍵在於能否用澄明襟懷去感應。「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 《惟正》法眼宗指出,由於人們受各種世俗習染的障蔽,縱是面對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夠欣賞:「傷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對真而不覺。」《道欽》 「森羅萬象,諸佛洪源。顯明則海印光澄,冥昧則情迷自惑。苟非通心上士逸格高人,則何以於諸塵中發揚妙極,卷舒物象,縱奪森羅?」《行言》由於情迷自惑,縱然面對自然山水,也不能領悟其中顯露的真如。文益詩云: 幽鳥語如篁,柳搖金線長。煙收山谷靜,風送杏花香。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引 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於世人心為境遷,粘著事相,遂使心為境縛。而禪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後,即可對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鳥綿蠻,聲如修竹吟風;嬌柳婀娜,柔條摩娑春池。山嵐漸漸收起她的雲綃霧噻,春日的山谷幽靜而寧謐。暖風輕拂,飄來縷縷沁人心脾的花香。詩人留連永日,蕭然禪坐,澄心內照,物我一如,所有擾亂心志的情絲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澱了,消泯了。此時所見所聞,無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對個中三昧,用言語來表達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夠充分欣賞。《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禪的超越性》謂:「一切自然環境,皆自性也。只是吾人心為境遷,處處著相。遂使境為心累。如果能夠到達『澄心萬慮忘』的境界,則實體現成。所見所聞,無非自性。法眼與道潛論華嚴六相的結論,是一個『空』字。在空的體性當中,是無體用之分的。『澄心萬慮忘』便是空的景象。在空的景象中,不能分別哪是體,哪是用。只是一種超越體用的景象。」 2.直覺意象,現量呈顯 般若無知超越邏輯思維,表徵般若無知的意象是直覺意象。邏輯思維的基石是二元對待。要突破邏輯思維,就必須用般若的倚天長劍,將相對的兩頭一齊截斷。對此法眼宗有其特殊的機鋒作略。在法眼悟道因緣中,由三人探討《肇論》 「天地與我同根」,而引出桂琛山河大地與自己是同、是別的詰問;由庭下片石,引出桂琛此石在心內還是在心外的詰問,兩個詰問都使用了同一方法。桂琛提出山河大地是同、是別,實際上是給文益設置一道思維的陷阱,因為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分別心的產物。自性無分別,不受識見之塵的污染。因此,不論文益回答是同、是別,只要一開口,就立即陷在同別的差別對待之中,不是落有便是落無。要明心見性,就必須否定見聞之知,必須破除這種分別念。地藏豎起二指,即表示文益還沒有破除同別的對待觀念,沒有見性。由同別詰問出發,桂琛又設一難:既然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石頭是在心內還是在心外?心內、心外同樣是一道思維陷阱。不論回答在心內還是在心外,都落入了片面。 由於多次回答,都接二連三地受到桂琛否決,文益便留下來向桂琛請教。儘管文益每日呈述自己的見解,將知性的能力發揮到極致,桂琛仍然繼續予以否定。連續的否定,終於將文益逼到詞窮理絕的絕境,方知般若無知,禪不可說,一涉唇吻,即墮是非。文益大悟後創立的法眼宗,就時時將學人逼拶到詞窮理絕。 「問:『要急相應,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師曰:『更添些子得么?』 問:『如何是法身?』師曰:『這個是應身。』問:『如何是第一義?』師曰:『我向你道是第二義。』」《文益》本體絕對,著不得任何語言的塵屑;法身無形,一落言筌,即成應身;第一義不可說,一涉言語,就墮入了第二義。絕對的本體,如果被當作對象來觀看、言說,便成了被看、被說的客體,如此一來便構成了主客對立,這樣的本體就不再是絕對的了。「佛法非心意識境界」 《智筠》,「假饒答話揀辨如懸河,只成得個顛倒知見」《德韶》,所以文益告誡弟子:「微言滯於心首,嘗為緣慮之場;實際居於目前,翻為名相之境。」《文益》萬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來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人們眼前,卻被人們變成了名相。要想認識萬物的本來面目,就不能於萬物之外別求解脫,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澤。有一老宿於門上、窗上、壁上都寫上「心」字,文益對此不予贊同,說門上但寫門字,窗上但寫窗字,壁上但寫壁字《法眼錄》。這是因為一切現成,不可變為名相之境的緣故。 為了表達智性的絕境,法眼宗在錘鍊學人時,經常採取以下兩種方式。 1鎖口訣 法眼宗認為第一義不可言說,一開口便落入了第二義。鎖口訣的運用便是為了使學人不生取捨之心。存有取捨之心,就不能明心見性。因此,當學人提出問題時,禪師們往往採取箭鋒相拄的鎖口訣,將問題毫不容情地堵截回去:「如何是學人本來心?」「汝還曾道著也未?」《玄則》一說本來心,心已非本來。「如何是的的之言?」「道甚麼!」《智筠》一說的的言,言已不的的。「皎皎地無一絲頭時如何?」「話頭已墮。」《可弘》起了探究無一絲頭之念的心,已經掛上了一絲頭。「不立纖塵,請師直道?」「眾人笑汝。」 《願昭》不立纖塵時,塵飛已滿地。「如何是密作用?」「何曾密?」 《天童新》一談密作用,作用已顯明。德韶曾舉出對六祖風幡公案的6種解說,認為這些解釋與慧能之意並不相符《德韶》。 本先舉出禪林對南泉遷化公案的10種解說,指出這些解說都與原意相違《本先》, 也是反對將公案、佛法大意作知性理解。禪師們的這些作略,都是運用了鎖口訣,在學人一張口時,就迅速地將他的嘴鎖住,將剛剛生起的二分意識逼回到它還沒有產生的原點。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學人問用清如何是鎖口訣,禪師說:「遍天遍地。」並有詩云: 雲蓋鎖口訣,擬議皆腦裂。拍手趁虛空,雲露西山月。《用清》 「鎖口訣」阻絕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別妄想。阻絕分別妄想,使虛靜的心靈詩意般地開張,即可使參禪者在清輝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 2觸背關 「鎖口訣」的運用是為了不使學人生起取捨之心。僧問文益如何行履即得與道相應,文益說「取捨之心成巧偽」。要證悟禪理,獲得解脫,就不能生起分別取捨之心。如果存有取捨心,就有巧偽之事,就不可能明心見性。僧人請法端接引,法端說不接引他,因為他「太靈利」《法端》,「靈利」會生起分別心。為了啟發學人超越分別對待,法眼宗設置了觸背關。文益指簾,二僧同時去卷。文益說:「一得一失。」《文益》對這則公案,無門慧開評為:「且道是誰得誰失?若向者里著得一隻眼,便知清涼國師敗闕處。然雖如此,切忌向得失里商量。」「一隻眼」指悟道法眼,「敗闕處」指留下破綻,讓人思量兩僧同去捲簾為什麼「一得一失」。這則公案是一道觸背關。任何人如果在得失里計較,到頭來還是分不清誰得誰失,自己反而會墮入得失之中。文益應機說法,時常採用這種方式:「師令僧取土添蓮盆。僧取土到,師曰:『橋東取,橋西取?』」 同上「有俗士獻畫障子,師看了,問曰:『汝是手巧,心巧?』」同上文益故意設置了東、西、心、手這些二元對待概念,只要學人一張口回答,就陷入思維的陷阱之中。文益的這種作略,成為法眼宗慣用手法: 你諸人還見竹林蘭若、山水院舍人眾么?若道見,則心外有法。若道不見,爭奈竹林蘭若、山水院舍人眾,現在摐然地。《本先》 巍巍實相,逼塞虛空。金剛之體,無有破壞。大眾還見不見?若言見也,且實相之體,本非青黃赤白,長短方圓,亦非見聞覺知之法。且作么生說個見底道理?若言不見,又道巍巍實相,逼塞虛空,為甚麼不見?《辯隆》 見色便見心,且喚甚麼作心?山河大地,萬象森羅,青黃赤白,男女等相,是心不是心?若是心,為甚麼卻成物象去?若不是心,又道見色便見心。還會么? 《清聳》 諸上座還見雪么?見即有眼,不見無眼。有眼即常,無眼即斷。《新興齊》 凡此,都設置了事物的對立相,如心與法,見與不見等等,旨在啟發學人泯除對這些對立之相的執著,從對立矛盾中超脫出來。文益曾指竹問僧:「竹來眼裡,眼到竹邊?」對這則公案的底蘊,從《宗鏡錄》卷54中可以窺見一線消息:「聲塵生滅,動靜皆空。聲不至於耳根,根不往於聲所。既無一物中間往來,則心境俱虛,聲不可得。」本來是無一物中間往來,而文益偏偏要設置「竹來」、 「眼到」的話頭,就是要引君入彀。學人如果不悟,就會「迷此而成顛倒,種種不同,於無同異中強生同異」《清聳》。而如果掉頭不顧,就會突破觸背關,領悟到諸法本無同異,一切現成。
二、「一切現成」的詩禪感悟 文益悟道機緣中,知性的努力臻於極限,山窮水盡之際,驀地透露出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絕好消息,這時桂琛才告訴他若論佛法,一切現成。「一切現成」 成了法眼宗宗風顯明的特色。文益在《宗門十規論》中,對溈仰、臨濟、曹洞、雲門諸宗都有論列,但對自己的宗風則付闕如,呂諫先生說:「他文益的《十規論》第五段中說,『大凡佛祖之宗,具理具事……應該理事相資,還同目足』,也是與其餘宗派相同主張理事圓融的,認為二者如同目與足的關係,應該互相協同。從他的門庭設施來看,可以說是『一切現成』,也就是說,理事圓融並非人為安排,而本來就是如此,所以他們的宗眼就是『現成』。」《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245頁。 杜繼文先生也指出:「法眼倡導的『一切見成』,就是建立在這種唯識觀和理事論的基礎上」。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第363頁。 與「一切現成」相聯繫的禪學感悟是「本來現成」,它是「一切現成」的基礎。在禪宗史上,較早地提出本來現成觀點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的開悟詩說: 「處處逢歸路,頭頭達故鄉。本來成現事,何必待思量。」《五燈》卷6《本如》佛性本來現成,只需頓悟而不可思量計較。「一切現成」側重真如本體的遍在性,「本來現成」側重禪悟主體佛性的原本自足。法眼宗對「本來現成」 也殊多感悟。「如何是諸佛玄旨?」「是汝也有。」《文益》佛就是眾生,眾生就是佛。佛要眾生做,眾生本是佛。「如何是諸聖密密處?」「卻須會取自己。」《玄則》自己也有密密處,與諸聖無別。「如何是佛?」「汝是行腳僧。」《智依》開悟時即歸家穩坐,等同於佛;未悟時,離家流浪,落入知見荒草。「諸上座盡有常圓之月,各懷無價之珍。」《玄則》「諸人各有本分事,圓滿十方,亘古亘今。」《慧誠》佛性人人本具,個個圓成。「如何是佛?」「更問阿誰?」《守訥》「如何是佛?」「汝是阿誰?」 《道齊》「如何是佛?」「張三李四。」《澄湜》本來是佛,何須他覓。「尺璧無瑕時如何?」「我不重。」《上泉》人人都有尺璧,何必推重其他?慧超問文益如何是佛,文益說:「汝是慧超。」慧超當下大悟《策真》。既然本來現成,每個人都是天真佛,對這天真之性,就不可刻意「裝點」《覺軻》。文益上堂,曾舉出一則公案示眾:「昔有一老宿,畜一童子,並不知軌則。有一行腳僧到,乃教童子禮儀。晚間見老宿外歸,遂去問訊。老宿怪訝,遂問童子云:『阿誰教你?』童云:『堂中某上座。』老宿喚其僧來問:『上座傍家行腳,是甚麼心行?這童子養來二三年了,幸自可憐生,誰教上座教壞伊?快束裝起去。』黃昏雨淋淋地,被趁出。」《法眼錄》行腳僧之所以被老宿斥逐,是因為他用後天的染習斫喪了童子生命的本真,違背了本來現成的原則。 「本來現成」注重向真如理體的回歸,回歸本來;「一切現成」更注重對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當下。「佛法現成,一切具足。豈不見道圓同太虛,無欠無餘。」《德韶》文益悟道因緣中,桂琛所說的「一切現成」,是對石頭在心內心外的否定,而所謂「石頭」,其禪意的象徵乃是指見聞覺知、人我是非、貪嗔煩惱、五欲六塵,因此,地藏所說的「一切現成」,意為一切皆是佛性,煩惱即是菩提。既然「一切現成」,石頭既不在心內也不在心外。心內、心外,執著於兩邊,都是偏差。石頭只是自然而然地在當下,在一切處。 在「本來現成」的基礎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現成」的宗風。「一切現成」 的宗風,生髮了法眼宗禪詩日用是道即凡即聖、圓融諧和三界唯心的美感特質。 1.日用是道,即凡即聖 「一切現成」的宗風注重當下性,側重於證悟當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法眼宗所要證悟的禪理是一種當下即在的東西,因而法眼宗的禪師們在教禪學禪、接引參禪者時,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參禪者的注意力隨時隨地引向現在和這裡,指示他們時刻關注這當下即在的東西」《分燈禪》第141頁。具體說來,法眼宗「日用是道」的感悟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 其一,不可捨近求遠。既然日用是道,若舍此他求,即與道相違。「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洋瀾左蠡,無風浪起。」《道堅》西來意就在日用中,追問它一似無風起浪,無事生非。「什麼是祖師西來的的意?」「即今是甚麼意!」 《守仁》不必問玄奧的西來意,只需領會日用中的深意即可。法眼宗指出, 「古澗寒泉」的悟境固然高妙,但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反而會喪失禪悟慧命 《從進》, 必須從孤高的境界轉身而出,回歸於當下的生活。 其二,應當隨緣適性。桂琛的禪風是「栽田博飯吃」《桂琛》,在隨緣適性中感受佛法的真義。法眼宗發揮了桂琛禪法特色,常以順應時節變化來啟發學人體悟一切現成的禪理,以達到無住生心境界。文益說:「出家人但隨時及節便得,寒即寒,熱即熱。欲知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並一再告誡參禪者要守分隨時《文益》。法眼宗將「今日十五,明朝十六」當作「的的意」 《道潛》,主張過「晨朝一粥,齋時一飯,睡後吃茶」《慧居》、 「隨眾參請,隨眾作務。要去便去,要住便住」《新興齊》的隨緣任運生活。在隨緣任運中,時間、空間的界限都消殞泯滅,「昔之日月,今之日月。昔日風雨,今日風雨。昔日上座,今日上座」《瑰省》,「古今山河,古今日月,古今人倫,古今城郭,喚作平等法門,絕前後際」《志升》。 如此一來,本來面目遂不復存在於遙遠的彼岸,而存在於當下日用之中。 法眼宗繼承僧肇「觸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並不存在著另外的真理:「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則神。……諸上座欲得省要,僧堂里、三門下、寮舍里參取好!」《道欽》僧問文益: 「如何披露,即得與道相應?」文益說:「汝幾時披露,即與道不相應?」問話的僧人以為得道之人,應該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作法,文益則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並沒有另一個與道相合的作法。法眼阻雪時,曾與同行的人研討過《涅槃無名論》中的名句「天地與我同根」。僧肇在《論》中說:「凈名曰:『不離煩惱,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則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則有無齊觀,齊觀則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夫至人虛心冥照,理無不統。懷六合於胸中,而靈鑒有餘;鏡萬有於方寸,而其神常虛。至能拔玄根於未始,即群動以靜心,恬淡淵默,妙契自然。所以處有不有,居無不無。居無不無,故不無於無;處有不有,故不有於有。」僧肇主張,不離開現世界的煩惱,而證得菩提涅槃;不離開濁世,而進入佛國。發生這種轉折的關鍵在於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關鍵,又在於能否「即真」,在現實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恆的真理。能夠「即真」,就能將有無、物我打成一片,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觀照者即可擺脫情塵欲累,使六合萬有盡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脫離曠劫的無明習氣,在動蕩遷轉的現象界中保持心靈的寧靜。處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無不無,不被無所沉溺。從而超出動靜、有無,獲得心靈的自在圓滿。「隨處解脫,應用現前,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喚作衲僧眼睛,綿綿不漏絲髮。」《惟素》由此生髮了法眼宗禪詩日用是道、即凡即聖的美感特質。 長慶慧棱曾作悟解頌: 萬象叢中獨露身,唯人自肯乃方親。昔時謬向途中覓,今日看如火里冰。 《傳燈》卷18《慧棱》 此偈後來成為法眼宗禪人蔘究的常用話頭。人世間的一切萬法有善有惡,而禪者善知諸法的善惡凈染種種差別性,不起分別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揚棄惡法,將一切對待差別都蠲除蕩滌,這時便湛湛然彷彿獨自露身於萬象之中。 法眼宗關於「萬象叢中獨露身」有一則著名的公案:「子方上座自長慶來,師舉長慶偈問曰:『作么生是萬象之中獨露身?』子方舉拂子,師曰:『恁么會又爭得?』曰:『和尚尊意如何?』師曰:『喚甚麼作萬象?』曰:『古人不撥萬象。』師曰:『萬象之中獨露身,說甚麼撥不撥?』」《文益》「身」 指法身,「萬象」指法身的變現物,法身只能在萬象中顯露出來,所以不能否定萬象,不能把萬象與法身分離為二。子方舉拂子,意為應撥除萬象。而文益指出,從一切現成的立場來看,「萬象叢中獨露身」是自然而然之事,根本談不上撥與不撥。《從容錄》第64則天童頌:「月逐舟行江練凈,春隨草上燒痕青。」 萬松評唱:「月逐三舟,春隨百草。三舟、百草,萬象也;月之與春,獨露也。」 僧問文益當六識不能感知真理之音「六處不知音」時怎麼辦,意為識心是生滅體,與不生不滅的自性不相契。人們日常的生活,都因為有識心而蒙蔽了自性。對此文益回答說:六識只是你的一群家屬罷了同上。 六根是自性所顯之用。如果善於利用,就能幫助人了解自性,證悟自性,而不會障蔽自性,此時六根會完全聽命於主人,所以說是等於家屬。文益還指出,六根所接觸者皆為真理,只要不生分別,隨緣而行,則一切都是道。參《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禪的超越性》。 因此,「如何是禪?三界綿綿,如何是道?十方浩浩」 《德韶》。 在現實生活中,時時處處都可以參悟禪道。僧問曉榮如何是日用事,禪師作詩以答: 一念周沙界,日用萬般通。湛然常寂滅,常展自家風。《曉榮》 在日用之中,條條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禪者以般若無知的觀照,保持著湛然寧靜。於是,在「愁殺人」的日用中,有快樂的「無憂佛」《德韶》,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守仁》。法眼宗運用僧肇「江河競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觀來回答什麼是「不遷義」《玄則》,將 「暑往寒來」《惟素》、「春夏秋冬」《良匡》作為不遷義,將 「飛飛揚揚」作為不動尊《玄則》,表達了在動蕩遷變的現實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寧靜的感悟。 法眼宗還常以隨意觀看來表達見色明心的感悟。對「什麼是古佛家風」、「什麼是和尚家風」之類問題,禪師們答以「甚麼處看不足」《文益》、「一任觀看」《智依》、「一切處看取」《紹明》、「無忌諱」 《義海》、「誰人不見」《師智》、「一切處見成」《紹安》, 以及「雲無人種生何極,水有誰教去不回」《天童新》、「清風滿院」 《惟素》,簡潔明快地表達出清風匝地有何極的詩禪感悟。 見色明心之「色」,主要指山水自然之色,但有時也可指女色。只要不起分別心,即使是遇到了戒律上所說的容易破戒的事物,仍然不妨礙明心。文益因四眾士女入院,問道潛:「律中道,隔壁聞釵釧聲,即名破戒。見睹金銀合雜,朱紫駢闐,是破戒不是破戒?」道潛說:「好個入路!」《道潛》這可以看作是在「見色明心」後下的一轉語。 佛法一切現成,任何問題和回答都是多餘,這形成了法眼宗接機的獨特風格:問題的答案就是問題的本身。「十方賢聖皆入此宗,如何是此宗?」「十方賢聖皆入。」《文益》用問題的本身來回答問題,非常圓滿。禪宗有「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問在答處,答在問處」之說。《碧岩錄》第41則。《五燈》卷11《首念》:「要得親切,第一莫將問來問。還會么?問在答處,答在問處。汝若將問來問,老僧在汝腳底。汝若擬議,即沒交涉。」 想要得到親切的體驗,就不要拿問題來問。因為所問的本身就是答案,答案就在問話中。「如何是學人一卷經?」「題目甚分明。」同上禪師的答語,言簡意賅,發人深省。德韶遍參天下名宿,最後來到文益處。一僧問文益「什麼是曹源一滴水」,文益答:「曹源一滴水。」其僧惘然不解,站在一旁的德韶卻豁然開悟《德韶》。 「曹源一滴水」就是「曹源一滴水」。「問:『如何是佛?』師曰:『如何是佛。』」《契稠》「諸聖皆入不二法門,如何是不二法門?」「但恁么入。」 《智筠》「如何是如來藏?」「恰問著。」《志逢》「一切山河大地,從何而起?」師曰:「此問從何而來?」《德韶》自性產生疑惑,就會生起形形色色的問題;自性澄明,就波紋不生。德韶的反問,單刀直入,斬盡疑情。法眼宗認為,自性之所以不能被言說,是因為一切現成,故應當摒棄所有知解。「師問修山主:『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兄作么生會?』修曰:『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師曰:『恁么會又爭得?』修曰:『和尚如何?』師曰:『毫釐有差,天地懸隔。』修便禮拜。」《文益》文益與修山主對本原心性的了悟存在著差異,修山主執著於情識知解,而文益瞭然於心,故而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又玄則初問青峰「如何是學人自己」,青峰說「丙丁童子來求火」,後來玄則參文益呈見解說:「丙丁屬火而更求火,如將自己求自己。」文益說錯了,玄則便問文益,文益說:「丙丁童子來求火。」《玄則》玄則的理解本來也沒有錯,但還只是一種知解性的言說,通過文益的啟發,他突破了知解的硬殼,獲得了斬盡葛藤的頓悟。 2.圓融諧和,珠光交映 法眼宗所觀照的事理圓融、三界唯心,是本來如此不假安排的。文益《宗門十規論》把華嚴宗理事關係作為禪門要旨,宣稱華嚴與禪的宗旨是理事圓融,事相由理體所派生,理體由事相來顯現,兩者之關係猶如手足之相依。法眼宗汲取華嚴圓融之旨,其禪詩重視用理事圓融境來表達透徹之悟,形成了圓融諧和、珠光交映的美感特質: 般若大神珠,分形萬億軀。塵塵彰妙體,剎剎盡毗盧。《曉榮》 般若神珠分形萬億,每一粒塵埃里都有無數的佛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月普現一切水,千江有水千江月。德韶曾於般若寺開堂說法,示眾云: 「毛吞巨海,海性無虧。纖芥投鋒,鋒利無動。見與不見,會與不會,唯我知焉。」 遂有詩云: 暫下高峰已顯揚,般若圓通遍十方。人天浩浩無差別,法界縱橫處處彰。 《德韶》 詩意謂悟者所證的實相之理,即般若智所證的真如,圓滿周遍,作用自在,周遍一切。人界及天界的一切事物,從理事不二、一多相即、大小相容的立場看,都了無差別,交融無礙,處處彰顯著法界,可謂「宗三世於毛端,圓古今於一念。 ……無剎不彰,無塵不現」《德韶》。 德韶特意拈提出「見與不見」、 「會與不會」兩種情況,分別代表世俗之知和般若無知,指出只有用般若無知來觀照,才能領略華嚴宗毛端集剎國、須彌納芥子的要旨。
三、教乘菁英鑄法眼 禪宗五家七宗都重視教外別傳,同時對佛教經典也給予了充分的注意。從法眼宗的禪修實踐來看,法眼宗對經典最為看重,並擅於熔鑄經典義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風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諸宗多是以開創者弘法之地來作為該宗的名稱,唯獨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謚號「大法眼」來命名,顯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經》偈云: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法眼錄》 這首禪偈表明了法眼宗對經典的基本態度:既不迷信經典,又很重視經典。三乘十二分教,數如恆沙,名相繁複,研讀這些卷帙浩繁的佛經,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澤中,難以通曉其義,佛經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難以圓滿。但是,如果不研讀佛經,沒有理論的指導,修行又會成為盲人摸象,容易誤入歧途。因此,要想獲得正法眼,就必須研讀古教。於是,研讀佛經遂成了法眼宗的明確主張。玄本見僧看經,作頌說:「看經不識經,徒勞損眼睛。欲得不損眼,分明識取經。」《玄本》研讀佛經,貴在「識」經,以一雙慧眼領略經文所傳達的佛心,否則就是白費精力。德韶說:「只如諸方老宿,言教在世,如恆河沙,如來一大藏經,卷卷皆說佛理,句句盡言佛心,因甚麼得不會去!……若一向織絡言教,意識解會,饒上座經塵沙劫,亦不能得徹。此喚作顛倒知見,識心話計,並無得力處。……諸佛時常出世,時常說法度人,未曾間歇。乃至猿啼鳥叫,草木叢林,常助上座發機,未有一時不為上座。有如是奇特處,可惜許!」《德韶》從這段話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法眼宗對待佛經的態度:首先,佛經句句皆傳達佛心,參禪者須仔細參究研讀。其次,閱讀佛經不可用意識解會。再次,猿啼鳥叫即是佛心,佛經一切現成。法眼宗正是廣泛汲取了教乘菁英,而形成其獨特的宗風和詩禪感悟。 1.楞嚴三昧鑄法眼 《楞嚴經》七處征心、八還辨見兩大公案,明白指出墮入煩惱窠臼者,都是心目為咎。要脫離心目的桎梏,才能獲得心靈的自由,它的要旨在於「聞心」 「見性」,亦即刊落聲色,明心見性。《楞嚴經》卷2說,「見性周遍」,指出能見功能的自性,周遍一切;《楞嚴經》卷4說,「知有知無,自是聲塵。或無或有,豈彼聞性?……聲於聞中,自有生滅,非為汝聞聲生聲滅,令汝聞性,為有為無。」人們耳朵聽到的,只是聲塵,塵生塵滅,無關於聞性。「聲塵生滅,動靜皆空。聲不至於耳根,根不往於聲所。既無一物中間往來,則心境俱虛,聲不可得。」《宗鏡錄》卷54法眼宗汲取了見聞之性不滅的楞嚴三昧: 「見性周遍,聞性亦然。洞徹十方,無內無外。所以古人道,隨緣無作,動寂常真。」《慶祥》見聞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滅的性質,參禪者要 「隨緣無作,動寂常真」,在隨順時節因緣、或動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純真清明的本性。 清除知見是楞嚴三昧的重點。遇安禪師閱《首楞嚴經》,到「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遂破句讀為:「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卻說:「此是我悟處,畢生不易。」時人稱為安楞嚴。遇安的改動,將知見徹底清除出禪悟之門,與法眼宗 「般若無知」的宗風合若符契。遇安臨終前作偈示弟子: 不是嶺頭攜得事,豈從雞足付將來。自古聖賢皆若此,非吾今日為君裁。 《遇安》 既不是大庾嶺頭達摩初祖將禪法攜來東土,也不是迦葉尊者會心一笑就將禪道繼承下來。因為迦葉得法、祖師傳法,都是表象,而禪宗慧命得以延續的真正原因,乃在於對知見的破除,獲得心靈的自由與解脫。「非吾今日為君裁」,並不是遇安故意要裁開原有的句讀,而是因為「自古聖賢皆若此」。禪不在知見文字之中,又怎可尋章摘句拘泥於經文?進行創造性「誤讀」,用佛經來印證悟心,正是禪宗一貫的創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彥博學強記,自恃精於《楞嚴經》,向慧明詰難,慧明引《楞嚴經》「一人發真歸源,十方虛空悉皆消殞」之語相詰: 「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殞』去!」朋彥無法對答《慧明》。 可見,僅憑知解是難以得楞嚴三昧的。文遂嘗參究《楞嚴經》,撰成專著,參謁文益。文益用《楞嚴經》八還來勘驗他,問他明還什麼,文遂根據經文回答說,明還日輪。文益進一步追問,日還什麼,文遂懵然無對。文益遂令他燒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文遂》, 究明本心。 法眼宗對楞嚴三昧的汲取,重點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眾:「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聖?於此若未會,可謂為迷情所覆,便去離不得。迷時即有窒礙,為對為待,種種不同。忽然惺去,亦無所得。譬如演若達多認影迷頭,豈不擔頭覓頭。然正迷之時,頭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為得。何以故?人迷謂之失,人悟謂之得。得失在於人,何關於動靜。」《匡逸》《楞嚴經》的演若達多失卻頭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減。匡逸指出,人們之所以有凡聖的不同,是由於有迷悟之別。墮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見,法眼宗汲取楞嚴三昧見聞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啟發參禪者在現象界中保持純明的本性,以獲得見聞之性的超越,並主張只要清除了知見,便可開悟成佛。 2.金剛般若鑄法眼 金剛般若的最大特點是掃相。瑰省臨入滅前,「寶樹浴池,忽現其前」,呈現出祥瑞之相,而禪師卻借用《金剛經》名句,平靜地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三日後集眾言別,安坐而逝《瑰省》。 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剛般若掃相之神髓。文益一日與李璟同觀牡丹花,李璟命他作詩,文益遂吟成一首: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法眼錄》 李璟讀罷,頓悟其旨。此詩形象地表達了文益的體空觀。體空觀是不待析破色、心諸法,而直接體達「因緣所生法,當體即空」之觀法。《三論玄義》謂: 「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與小乘析空觀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壞滅一切有為法的事體,而直接體達其當體即空。在大乘看來,因緣所生之法如夢如幻,並無實性,洞察當體即空,即是體空觀。《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維摩經·不二法門品》:「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維摩詰經》卷8中發揮說:「色即是空,不待色滅然後為空,是以見色異於空者,則二於法相也。」與一般人從色、香、味、觸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從斑斕絢爛的感性世界中,體悟到了緣起性空、遷變流轉、當體即空的人生宇宙之無常,以般若慧眼燭破緣生幻相,從而不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虛明澄澈。 掃除外相是金剛般若掃相的基本內容,掃除惡平等之類的內相是金剛般若的深層涵義。《金剛經》:「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從無上聖智本身的體性來講,它是一種無上覺悟,覺悟到一切執著是妄,一切分別是幻,從而離相無住,生清凈之心,進而悟得諸法非實假有的中道實相,最終獲得徹底開悟。因此,聖智體性,絕對平等,在聖不增,在凡不減。無論於何時、何地、何人,它都毫無差別。但聖智體性的平等不等於現象的平等,從現象上看,仍可以有高低的不同。這就是差別性中的平等性,平等性中的差別性。所以當學人借《金剛經》「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之句詢問禪師什麼是平等法時,禪師說: 「堯峰高,寶華低。」學人聽了後說:「恁么則卻成高下去也」,禪師斥道: 「情知你恁么會。」《顥暹》對這句話,如果用相對意識來領會,即有高低之別;如果用般若直觀,則不平等中仍有平等。學人執著於差別性,而看不到差別中的平等,粘著於相,因此遭到了批評。 與對楞嚴三昧的汲取一樣,法眼宗對金剛般若的汲取,仍是從掃除意識情量著眼。學人借《金剛經》「一切諸佛及諸佛法,皆從此經出」成句,問禪師說:既然如此,「此經從何而出?」禪師喝斥:「道甚麼!」學人剛想分辯,禪師又喝:「過也!」《慧明》學人問延壽同樣的問題,延壽說:「長時轉不停,非義亦非聲。」學人問「如何受持?」延壽說:「若欲受持者,應須著眼聽。」 《延壽》延壽的話,將「受持此經」轉向從無情說法中感悟山水真如的 「一切現成」方向,既有「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羅湖野錄》卷4式的「此經」本身的呈露,又有「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始得知」《洞山悟本錄》式的對「此經」的超妙領悟。 金剛般若最大特點是隨說隨掃,法眼宗汲取金剛般若神髓,在啟發學人時,往往採取隨說隨掃的方法。道恆上堂,眾人才集,便說:「吃茶去。」或者說: 「珍重。」或者說:「歇。」並作頌一首: 百丈有三訣,吃茶珍重歇。直下便承當,敢保君未徹。《道恆》 吃茶、珍重、歇,相當於滅卻機心的大死,這是參禪的第一步。但如果執著於這大死,則又不能見道。因為大死之後倘不能大活,不能發揮真如自性的活潑妙用,就會沉於斷滅空。道恆擔心學人執著於他的三訣,所以說出之後,立即予以掃除。學人問禪師:「如何是正真一路?」禪師答:「七顛八倒。」禪師之答,旨在啟發學人在煩惱的現實生活中證悟佛法真諦,但學人聽了之後說:「恁么則法門無別去也。」這就執著於法門無區別,容易產生將「七顛八倒」與「正真一路」簡單等同的弊病,禪師遂立即掃除:「我知汝錯會去。」《可弘》 「如何是佛?」「含齒戴髮。」「恁么則人人具足。」「遠之又遠!」《惟素》 「如何是佛?」「汝是甚麼人?」「莫便是也無?」「是即沒交涉!」《志超》「如何是向上一路?」「腳下底。」「恁么則尋常履踐。」「莫錯認!」 《辯隆》學人的問題,是離開現實別求佛祖。針對這種情況,禪師採取截流之答,指出每個人都是佛,腳下的生活就是禪悟境界。學人執著於這種認識,因此禪師又立即再予掃除。掃到無可掃,方見本來心。法眼宗通過對金剛般若的神妙運用,達到了一切現成、無住生心的禪悟之境。 3.圓覺了義鑄法眼 法安示眾:「『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諸上座且作么生會?不作方便,又無漸次,古人意在甚麼處?若會得,諸佛常現前;若未會,莫向《圓覺經》里討。夫佛法亘古亘今,未嘗不現前。諸上座,一切時中,咸承此威光,須具大信根,荷擔得起始得。不見佛贊猛利底人堪為器用,亦不賞他向善、久修凈業者,要似他廣額凶屠,拋下操刀,便證阿羅漢果。」《法安》 《圓覺經》中「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的名句,是禪宗無上心印。在禪宗看來,一切相對的思維都是顛倒惑亂而不真實的。「知幻即離」,一旦感知它虛妄不實,在感知的同時,妄念已經不復存在,不用再去除它,「不作方便」,不用採取念佛、看經、打坐、參公案等種種方法去除它。念佛、看經、打坐、參公案也是生滅法,也是夢幻空花,一概用不上,所以佛對「久修凈業者」 並不欣賞。因為「離幻即覺」,只要離開了妄念幻想,知道當下清凈了,就是如來覺性。「亦無漸次」,頓悟之時,是沒有漸進程序的,否則就不是徹底的悟。徹底的悟猶如廣額屠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禪師引用《圓覺經》文,旨在使學人樹立起「承此威光」、「荷擔得起」的自信,將學人引向當下即是、一切現成的感悟上來。 慶璁示眾謂「生死涅槃,猶如昨夢」《慶璁》,也是引用《圓覺經》 「始知眾生本來成佛,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的成句,說明站在禪悟的立場上,生死涅槃都如夢似幻,參禪者不貪戀涅槃,不厭棄生死,就不會為了追求遙遠的涅槃而舍離當下現實的生活,而是了知「眾生本來成佛」,在現實生活之中體悟佛法真諦。 基於這一認識,法眼宗禪人在汲取圓覺了義時,注重將佛法的源頭指向現實生活。《圓覺經》:「善男子,無上法王有大陀羅尼門,名為圓覺,流出一切清凈、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羅蜜。」學人問惟素:「無上法王有大陀羅尼,名為圓覺,流出一切清凈真如、菩提涅槃,未審圓覺從甚麼處流出?」禪師答:「山僧頂戴有分。」學人說:「恁么則信受奉行。」《惟素》將圓覺的根源還歸於現實生活,對當下即是、本來現成進行「頂戴」、「信受奉行」,這才是真正的圓覺了義。 4.維摩不二鑄法眼 《維摩經·觀眾生品》說:「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無住」指心靈動蕩,面對外境,根塵相接,觸境生心,不能安住於本體。僧肇謂:「心猶水也。靜則有照,動則無鑒。痴愛所濁,邪風所扇,涌溢波盪,未始暫住。以此觀法,何往不倒。」《注維摩詰經》卷6學人引用「從無住本,立一切法」問文益如何是無住本,文益說:「形興未質,名起未名。」《文益》文益的答語,出自僧肇《寶藏論》:「形興未質,名起未名。形名既兆,游氣亂清」,深得經文之意。「未質」、「未名」即是清清湛湛的自性本體,它永恆常「住」、澄湛寧靜。自從生起了形、名之後,游氣便擾亂了它的清湛。《從容錄》第74則天童頌:「沒蹤跡,絕消息。白雲無根,清風何色。散乾蓋而非心,持坤輿而有力。洞千古之淵源,造萬象之模則。剎塵道會也,處處普賢;樓閣門開也,頭頭彌勒。」 參禪悟道,就是要回歸於原本的清湛。而回歸於原本的清湛,必須消除二分法生起的形、名,運用不二法門。因此,對不二法門的運用,遂成為法眼宗的一大特色。 《維摩經·問疾品》:「是故於我不應生著。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眾生想,當起法想,應作是念:但以眾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滅唯法滅。」經文指出,眾緣和合生成的色身,不是我能主宰的,生是由緣聚而生,滅是由緣散而滅。和合而成的色身的各種因素,都各不相知,不會在生起的時候,說是我生起了;壞滅的時候,說是我壞滅了。希奉示眾,舉《維摩經》「起唯法起,滅唯法滅」、 「起時不言我起,滅時不言我滅」之語,作為參禪者入門者的方便《希奉》。 當學人問他「如何是諸法寂滅相?」希奉即引經文作答:「起唯法起,滅唯法滅。」同上凡此都說明,法眼宗汲取維摩不二精髓的主旨,是為了在起滅紛紜、遷變不停的現象界中,保持心性的湛然寧靜。 法眼宗啟發學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對:「如何是吹毛劍?」「擀麵杖。」《文遂》「如何是大圓鏡?」「破砂盆。」《延壽》「如何是清凈伽藍?」「牛欄是。」《靈鑒》「如何是徑直之言?」「千迂萬曲。」《朋彥》答語與對語看似截然對立,旨在斬除學人的分別心。一旦分別心被斬斷後,世俗坐標中對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時在禪境自由自在地呈現了。僧問慶璁「東山西嶺青」意旨,慶璁作偈以答: 東山西嶺青,雨下卻天晴。更問個中意,鵓鳩生鷂鷹。《慶璁》 運用不二法門的法眼宗禪詩,完全泯滅了二元分別識,流宕著「泥牛行處,陽焰翻波;木馬嘶時,空花墜影」《遇安》的禪定直覺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議境。 5.楞伽唯識鑄法眼 《楞伽經》主張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楞伽經》卷2說「三界唯心」,謂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所有現象都是一心所變現,心為萬物本體,此外無別法。佛教通常把唯識宗看作相宗,把華嚴宗看作性宗。不論性宗還是相宗,都認為一切諸法皆由一心所現,故說萬法唯識。但對這個「心」的含義,性、相兩家說法不同。相宗指阿賴耶等心識,以此證成阿賴耶緣起乃唯識所變之義;性宗則指如來藏之自性清凈心,即真如隨緣生起諸法之義。從法眼宗的實際情況看,法眼宗在論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時,更偏重於唯識宗的立場。「若考慮到文益是由唯識出發,突出唯心緣起,強調改變見聞覺知為另外的『眼目』,則『見』相當於法相宗的『見分』的見,與『眼目』的含義同,都可今譯作觀念、觀點,故 『一切見成』更符合原意。」《中國禪宗通史》第361頁文益頌《三界唯心》曰: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山河大地,誰堅誰變?《法眼錄》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但唯心唯識,並不意味著眼聲耳色式的觀物。法眼宗強調萬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觸色成形,耳應聲為響。眼見色,耳聞聲,宇宙萬法才會顯示其原本的規律和秩序。眼色耳聲,就是一切現成。一切事物,都是緣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觀之,世界猶如夢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恆的,但在這個「堅」的表象背後,卻涵蘊著「變」的鐵律。法眼的意圖,是教人證入「遠離於斷常,世間恆如夢」《楞伽經》卷1的不二智。法眼門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法眼贊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德韶》在詩中,德韶以「通玄峰頂」作為學禪達到的境界,認為學禪達到了峰頂時,已經超脫了塵寰萬象,與人間完全不同了。但萬法唯境,境是心現,因而心外無法,隨處可以看到禪境。處處皆禪,不待他求。 唯識宗所立三自性之一是圓成實性在《楞伽經》中稱作「成自性」,指真如諸法所依之體性具有圓滿、成就、真實等三種性質。法眼《圓成實性頌》云: 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果熟猿兼重,山長似路迷。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法眼錄》 參禪的第一步是窮理,理明到了極點,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謂」,到了這個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語言都是多餘,因為此種境界根本無法表述。儘管如此,作者仍然採用了一組玲瓏意象加以象徵:空山闃寂,皓月高懸,在深秋的夜空倍顯皎潔。但它並不留戀碧柔的蒼穹,而是任運無怨地墜落到前溪,既無戀天心,亦無映水意。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縛的無心的世界,法喜充滿,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還很長。層巒疊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須精進不懈才能抵達終點。經歷了艱辛的跋涉,修行者于山窮水盡處,驀地發現一抹清麗的曉月餘光,映亮了自己原來的住處,見到了靈靈明明的本來面目。 僧問投子如何是真月,投子曰:「昨夜三更轉向西。」《頌古》卷25慈受深頌:「昨夜三更轉向西,曉來任運落前溪。舉頭不薦團圓底,無限清風付與誰。」 此詩用象徵手法,表達了作者對圓成實性的感悟,同樣呈現出法眼宗一切現成的感悟指向。 6.華嚴法界鑄法眼 清聳初參文益時,法眼指著雨對他說:「滴滴落在上座眼裡。」清聳開始時不明其義,後來讀《華嚴經》豁然有悟《清聳》。 文益曾作《宗門十規論》,對當時禪學界的混亂現象提出批評,重點批評了一些僧人在參禪中不懂裝懂、搖唇鼓舌、自欺欺人的弊端,並用華嚴宗理論作為評判學人見地的標尺。《宗門十規論》第九指出,在當時參禪酬對機語及禪師的著述中,多有猥俗之辭,野談之語,既無助於講明禪理,又有害於佛門。要矯此弊端,凈化語言,提高修養,必須學習《華嚴經》的文筆:「《華嚴》萬偈,祖頌千篇,俱爛漫而有文,悉精純而靡雜。」在當時的宗師中,文益公開地主張研讀《華嚴經》。後來法眼宗禪人延壽編集《宗鏡錄》100卷,在其中即大量引用了華嚴宗典籍。延壽編集此書的宗旨在於倡導教禪融合,他所說的「教」,主要就是指《華嚴經》。從法眼宗禪詩的創作實際來看,法眼宗汲取華嚴精髓,主要體現在六相圓融、理事圓融兩個方面。 1六相圓融 六相圓融是華嚴宗的重要義理。華嚴宗認為,一切事物都具足六種相。在《華嚴金師子章》中,法藏以金師子為喻,形象地闡說六相大意:1「總相」 是整體。2「別相」指組成整體的部分。「總相」和「別相」是整體與部分的關係:如果沒有部分,就沒有整體,這是「以別成總」;但這部分只有在整體存在的前提下才是部分,沒有整體也無所謂部分,這是「以總成別」。3 「同相」指組成整體的各部分的同一。4「異相」指各部分的差別。「同相」 與「異相」是講同一與差異的關係:「同」指構成整體的各部分有同一性,「異」 指構成整體的各部分彼此有差異。5「成相」指各部分是組成整體的必備條件。6「壞相」指各部分在整體中保持自身獨立。「成相」和「壞相」是講對立面的相互轉化。「六相圓融」說的目的,是要求人們從總別、同異、成壞三方面看待一切事物,認識到每一事物都處於「總別相即」、「同異相即」、「成壞相即」的圓融狀態。文益頌《華嚴六相義》云: 華嚴六相義,同中還有異。異若異於同,全非諸佛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男子身中入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絕名字,萬象明明無理事。 《法眼錄》 法眼頌指出,華嚴六相義中,六相彼此間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這就是相即的關係。但法眼又指出:「異若異於同,全非諸佛意。」「異」不異於「同」,不會超出「同」的範圍,它始終屬於「同」。這是深得華嚴六相精髓的。因為如果把華嚴六相割裂開來,看不到它們之間的「相即」關係,就體會不到諸佛的妙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法眼在這兩句中超越了華嚴六相說,說雖然華嚴世界有「六相」之義,也只是不壞假名而談實相的方便化門,六相只是假名,而非實相。如果站在禪悟的立場,說同說異,說二說三,都是畫蛇添足。在悟的境界里,法法平等,無有高下,早已超越了是非、判斷等推理過程,不曾有同異。 「男子身中入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當男子全神貫注地入定,女子卻漫不經心,法法不同,又法法不異。在禪悟之境中,萬象、理事都融為一體。在法眼宗看來,佛法一切現成,宇宙法性與個體自性圓融一體,故不能「於無同異中強生同異」《清聳》。 文益開悟之後,也著力於否定於無同異中強分同異的作法。他問研習《華嚴經》的道潛:「總別、同異、成壞六相,是何門攝屬?」道潛根據經文回答說 「世出世間一切法皆具六相」,文益遂問他「空」是否具備六相。道潛懵然無對,法眼說:「空。」《道潛》用空來統攝六相,認為山河大地、人我等並無六相之分。 「空」是對六相的掃除,法眼宗掃除六相後,對掃除六相的空仍然予以掃除,於是,六相歸空,空又歸於一切現成:「如何是諸法空相?」「山河大地。」 《希奉》「如何是六相?」「即汝是。」《德韶》正是通過對六相圓融的體悟,法眼宗將詩禪感悟指向當下現成的人生。法眼宗的重點「不是要求人們從境上悟唯心性空之理,而是要使心體不落空寞,令禪者回到修諸善行的實處。換言之,他的著眼點不在悟,而在行,不在會理,而在道用」。杜繼文等《中國禪宗通史》第373頁。法眼在與學人的對答中,以用為體,把一切很現實的問題,都當作自性,如法眼以「指」為「月」,僧人則認為他所答的不過是指示一個方向,不是真實的自性,真實的自性當另有所在,便指出他所答的是指不是月,又問什麼是「指」,文益答「月」《文益》。問月答指,問指答月,是因為指與月在自性上沒有分別,都是世法中的假名安立。內典中經常用水與波的關係,來比擬體用的關係。從自性透視世法,不二不異,諸法皆如,因此指與月都是自性。參《中國禪宗大全》第1015頁。 可見法眼宗參悟六相圓融的重點,歸根結蒂還是落到了一切現成的宗風之上。 2理事圓融 理事關係是華嚴宗最為精彩的思想之一,法眼宗充分汲取了它的精髓。《宗門十規論》第五題為「理事相違,不分清濁」,把華嚴宗理事關係作為禪門宗旨: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在這裡,具理具事不僅是教門之宗,也是禪門之宗,華嚴宗的理事關係說成了文益的「宗眼」。法眼認為,「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資,還同目足。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 從這種思想出發,法眼宗重視用理事關係來分析一切。文益指出,「千百億化身」中,每一個化身都是「清凈法身」《文益》, 理事相即相入。文益與子方關於撥不撥萬象的辯論,也是運用華嚴理論對理事關係進行的辨析,在 「萬象叢中獨露身」中,身與萬象的關係,就是理與事的關係。萬象是身的顯現,身只能在萬象中才能顯現出來。所以不能否定萬象,把身與萬象分離為二。文益引古人「離聲色,著聲色;離名字,著名字」之語同上,也是運用理事不二理論,說明理不離事和從事入理的道理。師術示眾謂:「今日不異靈山,乃至諸佛國土,天上人間,總皆如是。亘古亘今,常無變異。……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師術》「無邊剎境」數句是李長者《新華嚴經論》卷1中的名言,意為證道之人,沒有時空的阻礙。根據華嚴義理,李長者提出了一個看法,說空間雖然是相對的,但沒有方位、大小的隔礙。同樣,時間也是相對的,萬古盡攝於一時,十世古今始終不離當下的一念,億萬年以前也只是現在,億萬年以後也只是現在。這種注重當下現成的精神,與法眼宗很是契合,因此師術汲取其精髓,展示出時空一體當下現成的圖景。 法眼宗廣泛吸取教乘精華,對楞嚴三昧、金剛般若、楞伽唯識、圓覺了義、維摩不二、華嚴法界的精髓廣擷博採,熔鑄成獨特的法眼,由此形成了法眼宗般若無知、一切現成的宗風,使得法眼宗禪詩,摒落思量分別,注重當下現實性,既有淡泊寧靜的意境,又有匪夷所思的禪定直覺意象,在五家七宗禪詩中,煥發著璀璨的光采。當這雙「法眼」關注的是當下現實時,不乏充滿生機的詩禪感悟。當這雙「法眼」離開了對現實生活的感悟,在經教義理中討生活時,它也使自己走上了衰微之路。法眼宗後期最著名的禪師永明延壽,進一步豐富了法眼宗的理論,力倡教禪合一,援《華嚴經》入禪,主禪、凈合一,在豐富了法眼宗禪學理論的同時,也使法眼宗的本色喪失殆盡,一切現成機趣流轉的法眼宗風,終於湮沒在浩瀚寂靜的黃卷赤軸之中,法眼宗的詩禪感悟也從此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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