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悲劇主題

《紅樓夢》的悲劇主題

標籤: 紅樓夢 賈母 悲劇 文學 小說 分類: 專題1-名著閱讀 2012-02-25 20:45

《紅樓夢》的悲劇主題

  《紅樓夢》產生的時代,雖然正值所謂「康乾盛世」,然從整個封建制度的漫長延續過程來看,卻只不過是西山夕照,留下一片「最後的輝煌而已」,其必然衰亡之勢已經日益顯露。在思想界,在人們的精神世界裡,一股世紀末的情緒正在蔓延,感傷思潮籠罩文壇、詩壇、劇壇和小說界,在反思舊制度和傳統文化及其積弊的沉重憂患意識中,衝破腐朽文化的千年格套,嚮往思想解放,追求個性舒張的民主進步思想,繼晚明之後,更不可遏止地生長起來。產生在這樣一種時代文化氛圍之中,而且似乎要對整個封建社會的生活和文化作一個藝術總結的《紅樓夢》,雖然也不時描寫歌舞宴樂與歡聲笑語,但從情節的走向、人物命運以及創作者感傷意識的不斷流露等許多方面來看,它都是一部催人下淚更啟人感悟的大悲劇。《紅樓夢》的所有描寫,最終都指向了一個深刻的悲劇主題。正是: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中國文學傳統中國向來並不缺乏悲劇精神,從老莊、屈原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李煜、蘇軾、李清照,到關漢卿、馬致遠、羅貫中,歷代作家不斷為文學星空貢獻各自的悲劇傑作。大致說來,與儒家用世激情相聯的社會憂患意識,與佛家、道家出世思相聯繫的命運意識、色空觀念和虛無哲學,還有從歷史無情、世事滄桑、人生短暫的生活事實中激發出來的苦痛悲哀和幻滅感,以及這種意識的混合交融,構成了中國文學悲劇精神的久遠傳統。《紅樓夢》對於社會、歷史、人生的悲劇性反思,顯然繼承了中國文學悲劇精神的傳統,但又在悲劇精神的徹底性上,掙脫了世俗藝術觀念和舊小說戲劇中「始困終亨」、欽賜團圓、清官雪冤、神靈感應、因果報應等淺薄格套,超越了傳統悲劇美學的文化局限,從而把《紅樓夢》這部大悲劇引向了無比深刻的新的美學境界。  《紅樓夢》悲劇主題的深刻性,來源於悲劇精神的普遍性、徹底性和悲劇內涵的豐富性、複雜性,表現為家庭悲劇、愛情悲劇、社會歷史悲劇、人生命運悲劇的多重主題變奏,交織著憂患意識、感傷心態、命運意識、色空觀念、虛無哲學等各種悲劇精神,因而讓人品味不盡。

  首先,作品以興衰聚散的藝術結構,表現了賈府由昌盛走向敗落的家庭悲劇。

  賈府是一個世襲貴族又兼地主的富貴豪門,集權勢與財富於一身,又與史、王、薛三個貴族家庭姻親相連,一榮皆榮,一損俱損,四大家族,稱霸一省。第四回中門子遞給賈雨村的「護官符」,如此描述這四大家族的豪富: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賈家分寧、榮二府,百年望族,已繁衍了五代人。水字輩的寧國公賈演與榮國公賈源早已亡故,第二代人字輩的男性也已無存,只剩下榮府繼承人賈代善的妻子賈母,賈母就成了榮、寧二府的最高長輩和精神支柱。賈母姓史、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生了賈赦,賈政兩個兒子。寧府文字輩的則有賈敷、賈敬。其後是玉字輩,寧府有賈珍,榮府有賈璉、賈珠(早亡)、賈寶玉、賈環,榮、寧二府加起來還有「元、迎、探、惜」(諧音「原應嘆惜」)四位小姐。《紅樓夢》的主體畫面就是這文字輩、玉字輩兩代人的生活。第五代是草字輩,除賈珍之子賈蓉及賈薔之外,余多年幼,如賈璉之女巧姐,賈珠之子賈蘭及另一房的賈菌,傳人不多。  賈府到了第三代、第四代、逐漸走向敗落,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不過「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一方面,「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更要緊的是,「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創下基業的水字輩賈演、賈源,曾出生入死於戰場,以赫赫軍功開創寧、榮二府,人字輩尚能守業,到文字輩和玉字輩就情形大變。襲榮國公之職賈赦,不過是個無恥的酒色之徒,仗勢凌弱,一屋子小老婆還不滿足,又不知糟蹋過多少良家女子和僕婦丫頭,甚至要把賈母的貼身丫頭鴛鴦納為小妾,遭賈母痛罵,鴛鴦也誓死不從,仍淫心不死,還是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嫣紅,才勉強罷休。賈赦後來被查抄家產,革去世襲官職,充軍邊地,實是罪應得。與賈赦習性相同的還有賈珍、賈璉之流,都是花天酒地,過著腐朽糜爛的生活,就像家人焦大所痛罵的,「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第七回),柳湘蓮就得更透徹,賈府里「除了那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第六十六回)。寧府的賈敬又是一種類型,雖中過進士,卻厭倦塵世,「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一心想做神仙」,把官職都早早地讓兒子賈珍襲了,自己住到都中城外的玄真觀去,成天跟道士們胡羼,幻想白日飛升,連壽辰也不回家,讓兒孫們朝著空座位行禮,只讓把上等好吃的送了十六大盒去給他享愛,每年除夕祭祖才回家一次。後來因急於「升仙」而吞金服砂,燒脹而死。至於那個看起來謙恭正直、道貌岸然的賈政,其實卻是一個頭腦僵化、情感枯竭的迂腐庸碌之輩,一個呆板虛偽、謹守禮教的封建家長,面對寶玉不斷生長的叛逆性格,作為封建秩序的堅定維護者,他暴露出兇狠的嘴臉,對寶玉痛加笞打,甚至想結果其性命,以免他發展到「弒君弒父」的地步。但除了在兒子面前要威風之外,他並沒能真正有所作為,既不能挽救家族的敗落,更不能對他所維護的日薄西山的封建制度有絲毫建樹。  兒孫「一代不如一代」,家庭家族沒有發展的希望,但他們卻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揮霍奢侈的生活習慣。為了元妃省親,他們不惜資財修建大觀園,平常的生活百般講究,逢年過節更是宴樂無度,一個重孫輩的媳婦(秦可卿)死了,為了顯示賈府的豪奢,也超規格地大操大辦。如此揮金如土,怎能不坐吃山空?  家庭家族內部的矛盾傾軋,顯然加速了家庭家族的敗落。「一家子親骨肉」,卻「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兩府之間、各房之間、妻妾之間、嫡庶之間、妯娌之間、主奴之間、奴僕之間,矛盾重重,明爭暗鬥,第七十回的「抄檢大觀園」,是這些矛盾的一次大暴露,鬧得烏煙瘴氣,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心明眼亮的探春面對這場家庭風波,先是冷笑,後是大發脾氣,她說得很透徹:「抄的日子有呢!」「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自殺自滅」四個字,極富哲理,一個封建家庭的敗落,乃至整個封建制度的滅亡,走的都是這條道路。  賈府里當家管事的都是女人,從王夫人、鳳姐到探春,一方面肯定了女性的才幹,同時也充分展覽了賈府中男性腐朽無能。賈赦之流靈魂糜爛,賈敬精神空虛,賈政則虛張聲勢,徒有其表,都無能承擔治家理財的責任。就是到了家庭崩潰之際,也是賈母出來以歷年積蓄分發各房,盡最高長輩對家庭的最後責任。這無疑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性別文化的深刻嘲笑,當然也是男權中心的封建社會制度走向衰朽的徵兆。  元妃死後,賈府失去了朝廷內的靠山,賈赦之流的胡作非為又被敵對勢力利用,不久,寧府被抄,標誌著賈府政治地位的崩潰,而賈母散發積蓄,則表明賈府財力已盡,賈母一死,精神支柱也倒,這個百年望族就「樹倒猢猻散」,摧枯拉朽般地崩潰了。  賈府由昌盛到衰亡的家庭悲劇,決不是一個偶然的個別現象,它深刻地揭示了整個封建社會正在走向腐朽衰亡的必然趨勢及其內部根由和演變規律,而其典型意義恰如二知道人所言:「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萬千世家。」(《紅樓夢說夢》)以家庭相顯示社會相,《金瓶梅》已經如此,《紅樓夢》則表現得更加深刻。

  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紅樓夢》情節發展的重要線索,也是《紅樓夢》悲劇主題的重要層面。

  中國愛情文學源遠流長,有著久遠的傳統,但是由於封建正統文化本性排斥壓制愛情,所以歷代愛情文學的各種類型,無論是帝王后妃、朝官命婦,還是浪子娼妓、俠客美女,更不言民間的征夫怨婦、市井的亂配鴛鴦,都難以言說真正的愛情,就是才子佳人小說,在愛情意義的體認方面仍然是淺薄的和不徹底的,在表達上則是公式化的。《西廂記》、《牡丹亭》是美麗動人的愛情文學了,而且攀上了愛情美學的很高境界,但也許是受戲曲藝術的文體局限,仍沒能夠充分描寫愛情生活生動具體的美感,也沒能夠更加深入地挖掘愛情問題無比豐富複雜的文化內涵;而且為了滿足一般觀眾的要求,甚至還雜有追求艷趣的成分,愛情的結局則又落入俗套。  《紅樓夢》充分地吸收了歷代愛情文學的藝術營養,第二十三回的回目便明確標示出《西廂記》、《牡丹亭》所描寫的美麗而強烈愛情對自己的巨大感召和影響。但《紅樓夢》所展示的以寶、黛為主人公有愛情境界,更引人注目的是創新,是對愛情的美學內容及其悲劇性蘊涵的雙重開掘。所以,《紅樓夢》一開頭,就把自己所要描寫的愛情與那些「淫穢污臭」的「風月筆墨」,與那些「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與那些「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悉套之舊稿」,一起劃清了界限。  曹雪芹筆下的愛情是純潔而美好的,生動形象地展示了愛情的美感。說起這一方面,人們總忘不了第十九回所描寫的那個中午。那個中午,黛玉在床上歇午,丫鬟們都出去自便,屋內靜悄悄。寶玉掀開軟簾進來,推醒了她,要替她解悶兒,黛玉讓他老實坐著說話,他卻也要歪著,並要跟黛玉在一個枕頭上。黛玉讓他到外間另拿一個,他嫌臟不要,黛玉只好把自己的枕頭給他枕著,另拿一個自己的來枕上,二人面對面倒下說話。黛玉看見寶玉左腮有一小塊血漬(寶玉說是胭脂),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揩試了。寶玉聞得黛玉袖中發出醉魂酥骨的幽香,便拉著袖子聞個不住,又追問香從何來。遭了黛玉奚落以後,便「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隔肢窩內兩肋下亂撓」,把黛玉笑得喘不過氣來。之後黛玉讓寶玉聞夠了奇香就趕他出去,寶玉則聲明「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黛玉倒下,用手帕蓋上臉,任「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只是不理。寶玉便煞有介事地編出了耗子精偷香芋的「故典」,逗得黛玉翻身起來,擰的他連連討饒。這是一節輕鬆愉快的文字,牧歌般的清純,把寶黛二人天真無邪的情感表現得十分真切動人。 這一節文字有一個詩意盎然的回目:「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關於這一節文字的藝術魅力,迄今以來可能是小說家王蒙感受得最好:「當寶玉和黛玉在一個晌午躺在同一個床上說笑話逗趣的時候,這個中午是實在的、溫煦的、帶著各種感人的色香味的和具體的,而作為小說藝術,這個中午是永遠鮮活永遠不會消逝因而是永恆的。」 在評點《紅樓夢》的時候王蒙又說:「在寶黛的相愛相處中,靜日玉生香一節十分愉快、輕鬆,簡直兩個孩子進入了自由王國,無差別境界,獲得的是天真爛漫而又相親相愛的高峰體驗。」(《王蒙評點紅樓夢》第十九回夾批,見灕江出版社1994年9月出版)至於作者同時代人對《紅樓夢》愛情描寫的審美體驗,則永忠的嘆美也算深致,其詩云:「顰顰寶玉兩情痴,兒女閨房語笑私。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然而寶黛愛情的主旋律卻不是快樂,而是痛苦,不是笑聲,而是淚滴。  痛苦首先來自兩情相知的艱難。《紅樓夢》所描寫的愛情不是那種戲劇化了的一見鍾情,而是以心靈的溝通與交融作為基本前提的。父母早亡,寄人籬下,而又孤高潔傲的黛玉,不能不在愛情方面尋找志趣相投的知音。而在那個絕不容許真正的愛情生長的惡劣文化環境里,她又不得不時時敏感地守衛自己的心靈。寶玉是她唯一的知音。但是寶玉的婚煙卻有著眾多的可能性,寶玉自己也有一個從泛愛到專一的過程。既要追求高尚美好的愛情,又要保護自己獨立自尊的人格,黛玉因而養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情和充滿矛盾的愛情心理。她有一根極敏感極易受傷害的愛情神經。「情重愈斟情」,欲親反疏,求近反遠,以假亂真,真假難辨。黛玉這種特異的愛情心理及其表現,也給寶玉製造了許多痛苦,甚至常常使他變成痴呆,不知所措。第二十九回寫道:「原來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小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閣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留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控。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此你了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這一回中,因黛玉又用「金玉良緣」的話頭刺了寶玉,寶玉恨這「通靈寶玉」間阻了他們的感情,便怒而砸玉,氣得說不出話來,黛玉見此,又早已傷心大哭起來,心中一惱,又「哇」的一聲吐了,寶玉一後悔,也不由滴下淚來。第三十回寫寶玉登門賠罪,對紫鵑說「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而黛玉一見寶玉,又止不住傷心下淚。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聞言翻臉,說「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並聲言要把這話告訴別人評理,見寶玉頓時臉上紫漲,黛玉咬牙用指頭戳他額頭,只說了「你這—」二字,又嘆氣落淚,寶玉也不覺滾下淚來。寶黛愛情,就這樣浸泡在眼淚里生長,在那種文化氛圍里,真正的愛情不能不飽受心靈的煎熬。  寶黛二人的相互選擇,不僅是一種感情的投合,更是一種人生志趣和人格價值的相互體認,當他們厭棄傳統的價值觀念而越來越把心靈靠近的時候,他們也離封建家庭的要求和封建宗法文化的規範越來越遠,直到走向了反面,成為一對叛逆。他們的愛情就變成沒有發展前途的幻想,而當他們對此堅貞不渝,悲劇就等待著他們了。賈寶玉是榮府的接班人,負有承繼先業光宗耀祖的責任,但他卻厭惡「仕途經濟」,斥八股時文為「餌名釣祿之階」,罵那些醉心功名的人是「祿蠹」、「國賊」,甚至把「文死諫,武死戰」的士大夫傳統氣節批駁得體無完膚,他蔑視封建倫理道德的規範,貶斥陳腐的程朱理學,卻好雜學,喜讀「邪書僻傳」。他又看透了封建性別文化的腐朽,一反男尊女卑的舊說,認定「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兒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總之,他完全不走封建家庭要求他走的道路,是一個「於國於家無望」的「逆子」,使封建家庭面臨後繼無人和後繼非人的危險。在婚姻對象的挑選中,薛寶釵、史湘雲似都有可能成為他的妻子,特別是薛寶釵通情達理,溫厚賢淑,又才貌兼優,尤其適合作他振興先輩遺業的內助,但他卻偏偏鍾情於從不說「仕途經濟」的「混帳話」的林黛玉,他們的愛情之不能被封建家長們所容忍是必然的了。所以他們越來越敏感到「金玉良緣」對於「木石姻緣」的壓迫,在美好的花季,林黛玉卻唱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的悲歌,在月圓之夜,林黛玉卻與史湘雲對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詩聯,連看破紅塵的妙玉也覺得「太悲涼」。  很多人都說過後四十回「續書」的壞話,但也很少有人不讚歎寶黛愛情悲劇的結局描寫。八十二回的「病瀟湘痴魂驚惡夢」,寫黛玉夢中被繼母安排去做續弦,賈母卻不管,因拉住寶玉求主意,寶玉就用小刀劃破胸口要掏心出來給她看。這個夢,既荒誕又真實,是黛玉美好憧憬漸趨絕望,愛情理想行將破滅的心理預感所致。後來管事的家長們用「掉包計」,合謀算計寶、黛,黛玉無意中從傻大姐口中得知,頓時痴迷恍惚,進門便一口鮮血直吐出來,就此倒床不起,自料萬無生理,遂將平生感情與心血凝成的詩稿付之一炬,在隱約可聞的「金玉良緣」婚禮的一陣音樂聲中,只叫道:「寶玉,寶玉,你好……」,就在這「好」字上,香魂飄散,淚盡而逝。而從自己愛情悲劇中悟透紅塵的寶玉,最後也「懸崖撒手」,飄然而去。  寶黛愛情悲劇在《紅樓夢》中並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大觀園眾女兒的人生悲劇緊密相連,深刻地表現了紅顏薄命的悲劇主題。  與黛玉相比,薛寶釵似乎是勝利者,但她獲得了婚姻,卻沒獲得愛情,後來寶玉出家為僧,使她事實上成為李紈一樣的孀婦。從人的主體價值來看,她比林黛玉似乎更令人悲哀。李紈青春守寡,心如槁木,「竹籬茅舍自甘心」,被封建禮教摧殘了鮮活的生命,這鮮活的生命在大觀園眾姐妹詩會上曾經偶露光華。元春入宮選妃,在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幽悶而死;迎春誤嫁「中山狼」,受盡折磨,「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探春遠嫁海隅,空辜負一身才志;惜春剪髮為尼,「獨卧青燈古佛旁」。則賈府「四春」,皆難脫「原應嘆惜」的悲劇命運。心性孤潔,「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帶髮修行的妙玉,卻「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無瑕白玉遭泥陷」。史湘云何等活潑開朗,瀟洒天真,在大觀園中獨具個性風采,一掃脂粉氣息,雖後來也曾僥倖「配得才貌仙郎」,但卻得不到「地久天長」,「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丫頭們的命運更悲慘。鴛鴦是個家生奴,因給賈母做丫頭,又穩重自持,心地善良,故能贏得賈府上下的好感。沒想到老色鬼賈赦看中了她,要娶她為妾,而別有用心的邢夫人竟親自來作說客。這也許是個往上爬的機會,可以改變自己的奴僕地位,但鴛鴦卻不願意人格受辱,她凜然聲明:「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後來賈母去世,鴛鴦知道自己失去了藉以自衛的屏障,「一輩子也跳不出他(賈赦)的手心」,便自縊而死,以生命的代價捍衛了奴隸的清白和人格尊嚴。晴雯是個「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的賣身奴,有著野性未馴的心性,她美貌、純潔、真情,也爽朗、潑辣、任性,僅僅因為她的美麗和純真,她就失去了愛與生的權利,她被從病床上架起來攆出大觀園,悲慘地死去。她的死,可以看做黛玉之死的前兆,預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  曹雪芹由寶黛愛情悲劇及大觀園眾女兒的悲劇,進一步思考了封建社會女性性別整體的悲劇。賈寶玉有一段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再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第五十九回)從寶珠到死珠到魚眼睛的變化過程,絕非僅是女性自然生命的衰老過程,而是女性的青春美質和純真性靈,被男權中心的封建性別文化逐步摧殘而喪失的悲劇三部曲。寶玉的這段高論,表明作者敏感地意識到了封建社會女性性別整體的生命意義和生存價值問題,發人深省。  《紅樓夢》的悲劇主題,從家庭家族盛衰聚散的悲劇,進而探索了整個封建社會行將衰朽的歷史性的悲劇命運,又以寶黛愛情悲劇為核心,廣泛描寫了大觀園「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少女群體悲劇,並由此觸及到封建社會女性性別整體的悲劇命運。在對上述悲劇中主題的探索思考中,感傷主義的「悲涼之霧」也漸漸瀰漫開來。感傷主義有一種強大的趨動力,它把作者的悲劇情思引向了更加廣闊的思維空間,引向了對歷史、社會、人生的全方位否定性反思,最後歸結為對人類生存狀態的一聲長嘆。一種已不僅是宗教意識而是飽含人生體悟的色空觀念,也就不可遏止地產生出來。在《紅樓夢》里,一切都最終暴露出荒誕的本相,一切都歸於毀滅和死亡:「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真是徹頭徹尾的社會、歷史、人生的大悲劇,也許人們會批評它染了些宿命論的色彩,也缺少理想的光輝,然而人類的新生活不正是要在舊制度死滅的灰燼中涅槃而再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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