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山: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美政黨政治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

  

   〔摘要〕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導致西方社會左右政治新的失衡,並引起歐美政黨政治體系、尤其是政黨的結構性變化,可以從歐美政黨政治的意識形態圖譜、政黨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以及政治或政策趨向等幾個方面去評估。

  

   〔關鍵詞〕民粹主義;歐美政黨;政黨體系;政黨格局;意識形態;政治極化

  

   〔作者簡介〕林德山, 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近年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歐美選舉政治中的突出表現再次引發了人們對民粹主義的關注和熱烈討論。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對歐美政黨政治體系、尤其是對政黨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在導致西方社會左右政治新的失衡的同時,是否也意味著學界長期關注政黨結構的「凍結」①在被打破?本文擬圍繞該問題,主要從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美政黨政治的意識形態圖譜、政黨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以及政策影響的角度,分析民粹主義政黨對歐美政黨政治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

  

   一、歐美政黨體系的結構「凍結」在被打破?

  

   歐美社會對民粹主義的關注是隨民粹主義運動尤其是政黨在政治上的起伏而發展的,而且也顯然受到了人們對民粹主義的歷史記憶的影響。學界對戰後民粹主義新的發展趨向的討論在20世紀60年代即已開始②,並逐步深入。但民粹主義真正引起西方社會的廣泛關注卻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後,並隨著一些激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相繼崛起而日益升溫的。而且出於對民粹主義引發西方政治動蕩的擔憂,學界對該問題有一種不成比例的「過分」關注傾向。①民粹主義也不只是被作為一個學術問題,更是作為一個政治問題在被討論。尤其是在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大選後,民粹主義更是作為一種國際現象引起了主流社會的恐懼反應。這一背景無疑也影響了人們對民粹主義影響的判斷標準,其中包括把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對主流政黨的挑戰是否成功作為判斷其未來影響的重要標準。如對於2017年的荷蘭、法國和德國的大選,媒體的關注焦點都在於右翼民粹主義政黨「黑天鵝」能否再起,主流社會也因此慶幸於對民粹主義政黨的成功抵制。

  

   但這種直觀而實用的標準往往忽視了民粹主義在更多層面、在更深遠的意義上對歐美政黨政治的影響。由此意義上考慮,人們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它對歐美政黨政治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事實上,在本世紀初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相繼在歐洲一些國家崛起之時,人們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它是否意味著打破歐洲政黨體系的「凍結假設」?歐美國家有不同的政黨體制(如兩黨制與多黨制之分),各國具體的政黨結構也各不相同。但理論上(或法律制度形式上),它們都遵行多黨競爭原則,都屬於開放的體制,這意味著政黨的結構不是固定不變的,新黨的崛起或傳統大黨的衰落都有可能改變既有的權力結構。可經驗顯示,歐美政黨的實際結構卻能夠長期保持相對的穩定。20世紀60年代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和羅坎(Stein Rokkan)用「凍結假設」來表示這種現象,意指基於20世紀初社會階級和社會結構的歐洲政黨結構似乎「凍結」了。〔1〕 此後,新黨的崛起不時會引發人們對歐洲政黨結構「解凍」的猜疑。可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著名學者彼得·梅爾在討論西方政黨體制變化時依然認為「凍結假設依然大多是有效的,至少迄今為止」。〔2〕但此後的歐洲政黨出現了新的變化,新黨、尤其是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大有使歐洲政黨體系「解凍」的趨勢。

  

   不過,驗證「凍結」是否被打破並非那麼簡單。這主要是因為缺少對「政黨體系」本身的明確界定。薩托利稱政黨體系是「由政黨之間的競爭所導致的一種相互作用體系」,〔3〕 並從一般意義上區分了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體制。據此,西方國家主要屬兩黨制和多黨制。人們往往也主要根據數量的變化來表示政黨體系的改變。如此來看,雖然各國不斷有新黨現象出現,但過去幾十年,也並未真正出現從兩黨到多黨或從多黨到兩黨的改變。②但這種分類一方面遠不足以表達歐美政黨政治的多樣性,③另一方面,如卡斯·穆德所強調的,這種單純從數量變化來表示的體系改變並沒有真正考慮到政黨之間的系統的相互作用關係。〔4〕

  

   實際上,李普塞特和羅坎的「凍結假設」中的西歐政黨體系有兩個基本維度:一是政黨的政治光譜圖,或者說意識形態圖譜;二是政黨圍繞政治活動、主要是圍繞政府活動的競爭而形成的基本格局。按照前者,基於20世紀初的社會階級分化的西歐政黨結構,實際就是人們常說的左右政治結構。而按照後者,它主要表示不同類型的政黨及其構成,具體來說就是按照政黨的治理功能區分的三類政黨的結構。

  

   歐洲國家的政黨眾多,但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方式差別巨大。薩托利認為,政黨政府的實質問題是治理問題,不同政黨的差別主要體現為其治理能力的差別。由此他區分了三類政黨:一是存在於政府之外、沒有進入政府的政黨,可以說是使節黨(the ambassador party);二是在政府範圍內運作但沒有控制政府的黨;三是實際上進行治理、具有治理和政府功能的黨。這三者之間和內部還有不同的中間形態。〔5〕 薩托利這裡所說的「政府」主要是指狹義的政府,即行使行政權力的政府。如果把政府的意義放大為廣義的國家權力結構,包括了議會和其他權力組織,結合政黨競爭的內容形式,著重考慮其政治意識、支持結構、政治作用方式和在既有政治競爭體制中的地位和特點,可以將歐美國家的政黨區分為三類。第一類為主流政黨,指那些代表主流價值觀念、政治特色明顯且保持連續性、支持結構穩定、具有被認可的執政能力或潛力的政黨。第二類為平衡性政黨,指那些在既有的政治結構中不具領導地位、但卻具有制約和影響政府行為的平衡能力的政黨。第三類為邊緣性政黨,指上述主流政黨和平衡性政黨之外的其他政黨。〔6〕 不同的政黨體系或格局實際表示這三類政黨的構成。而不同政黨在該體系結構中的位置變化,尤其是主流政黨的構成變化,是政黨體系變化的主要表示。

  

   據此,可以主要從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美左右政治圖譜、主流政黨和平衡性政黨的構成結構及其地位轉變、以及政治和政策方向的影響等方面來考慮它們對歐美政黨體系改變的影響,評估傳統的政黨體系是否「解凍」。其中,民粹主義政黨並不只是指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它主要指目前在歐美國家有代表性的三種民粹主義力量。一為歐洲的新右翼民粹主義力量,或人們所稱的民粹主義激進右翼政黨(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PRRPs),這是過去三十年發展最為迅速的政黨。二為美國的右翼保守民粹主義力量,主要是集中在保守主義陣營中的民粹主義力量。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該力量逐漸從保守主義陣營的邊緣——佩羅及其組織的改革黨——經由茶葉黨運動,發展到今天滲入到了共和黨核心層,主要表現為聚積在特朗普周圍的保守力量。三是歐美各種左翼民粹主義力量,包括了近期發展迅速的一些激進左翼力量,由傳統共產主義組織發展而來的一些「民粹社會主義者」,由抗議型運動和網路社會運動發展而來的新型激進民粹主義運動(西班牙的「我們能」,義大利的五星運動等),以及在美國從華爾街抗議運動到2016年大選中民主黨陣營中的桑德斯支持者。

  

   二、民粹主義對傳統意識形態圖譜變化的影響

  

   民粹主義是否改變了歐美政治意識形態的圖譜?這首先涉及民粹主義本身是否構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事實上,媒體眼中的民粹主義是一個不確定之詞,泛指那些通過訴求於「人民」的方式挑戰既有權力體制或當權派的行為,即訴諸草根的反精英和反建制行為。在此意義上的「民粹主義者」實際覆蓋了政治光譜中的不同力量。因此,許多學者不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不過,綜合不同的民粹主義力量的政治訴求和表達方式,它們在思想意識方面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即訴諸於人民與精英的對立。卡斯·穆德由此把民粹主義定義為一種「缺少穩定中心的意識形態」 (thin-centred ideology),或者說是一種「弱意識形態」(thin ideology),它把社會分為兩個完全分割的同質性的且敵對的集團,即「純潔的人民」對「腐敗的精英」,並認為政治應該是人民普遍意志的表達。①顯然,這種「人民」超越了傳統的左右界限,一些民粹主義政黨往往也標榜並突出自己超越左右政治的特點。從實際的政治效果來看,一些民粹主義力量(尤其是近期發展迅速的民粹主義激進右翼)也的確是以同時聚積了傳統左右政黨的支持力量為特徵。

  

   訴諸「人民」與精英的對立,渲染危機意識,這也使得民粹主義往往訴求於反主流價值體系的思想觀念和方法,如右翼民粹主義普遍表達的本土主義和對極權主義的認同——它們往往是以對魅力型領袖的權威認同來表示的。這種二元的世界觀——其實質是一種一元主義世界觀——是與西方現代民主所承諾的多元主義不相容的。主流社會的人們往往也因此將民粹主義視為極端主義思想意識,是對主流價值體系的威脅。也正因為如此,民粹主義激進右翼的強勢崛起往往激發傳統左右翼政黨的聯合抵制。但在這種背景下,民粹主義政黨依然能夠不斷實現政治突破,這顯示了西方社會民眾意識中的一種極化傾向。由此意義上說,它是對戰後、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以後西方主流社會價值體系的挑戰。在特朗普的政治語言中,它表示為對一系列政治正確性的挑戰。

  

   但如卡斯·穆德所界定的,民粹主義作為一種「弱意識形態」,它本身是與其他意識形態交疊的,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圖譜上,它既不表示一種全新意識圖譜,也並不表示對既有價值體系的全然背棄。它更像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將傳統意識形態圖譜中的不同位置力量聚合在一起。至少從以下方面來看,它並不足以改變傳統的意識形態圖譜。

  

首先,目前在歐美影響較大的民粹主義力量在思想意識方面並非像一些媒體所示那樣「極端」,它們在一些方面與其他意識形態、包括主流價值的因素有重疊之處。上述歐美三種民粹主義力量在思想意識方面都有別於一些傳統的極端民粹主義,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反建制但不反民主體制的特點。歐洲的激進右翼民粹主義所訴求的嚴厲的社會秩序與傳統的保守主義的社會觀念有重疊之處,美國的保守民粹主義也更趨向於表達對變化社會的不安和對傳統價值的回歸。而在被主流媒體歸為左翼民粹主義的隊伍中,目前真正有影響的是那些反對新自由主義變化取向的激進左翼力量,其訴求在更大程度上接近於傳統的左翼政治,也更體現對傳統左翼政治訴求的回歸。與傳統的極端主義相比,這些民粹主義力量顯得更為溫和。這也是它們能夠得到廣泛社會支持重要原因。人們從國民陣線現任領導人瑪麗·勒龐與其父親即該黨前領導人讓-瑪麗·勒龐的思想和政治主張的變化中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其次,在政治訴求和思維方面,這些民粹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傳統左右政治的邏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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