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中高階層的女性依然脆弱,「女性自強」不是問題的答案 | 特約女王C-cup談和頤事件

寫在前面:

這次和頤事件發生之後,所有的女生都感到恐慌。我們格外注意到,在朋友圈裡,那些工作能力出色、經常出差的精英女性,表達了一種這樣的惶恐:「和頤好歹是要刷門卡才能用電梯的酒店!」

百度百科詞條「和頤酒店」里已經迅速添上了「2016年4月3日和頤酒店發生女生劫持事件」字樣。但在此之前,它對和頤酒店的描述是這樣的:「和頤酒店」是如家酒店集團所推出的一個高端產品。和頤酒店的定位是高端商務客人,企業白領、中產消費群體,居於較高的文化水準。

女生劫持事件固然讓人恐懼,而在一家定位成「中產階層」而不是「廉價住宿」的酒店裡發生這樣的事,更讓這件事特別直接地影響到了一群平時不那麼容易被「嚇到」的女性。

很多時候,這些精英女性有這樣一種錯覺,認為「自己是女性比較強大的一群人之一」, 似乎更有能力保護自己,更不容易被傷害,感覺自己渾身都是盔甲。

而社會也有一種錯覺,認為金錢和資源的佔有,能夠彌補性別的弱勢——我們保護自己的方式,是出門住更好的酒店、夜間打更貴的專車即便很近的路途也不能步行、租更高級的小區的房子。我們通過「做得比男性更好」,來獲取職場上和男性平等的機遇和待遇。變強,是社會告訴我們的,也是我們所相信的,對抗性別不公的路徑。那麼,這種路徑是不是真的行得通?

今天我們請來了KY的私人好友女王C-Cup做一個微訪談,聊聊這個話題。

KY主創們:你怎麼看女性通過「變強」來對抗性別不公?

女王C-cup:

女性要做到社會意義的「強大」,獲得能夠和男性匹敵的社會資源,本身就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典型的中國家庭在資本佔有上面存在男女差異。中國傳統的婚姻觀念是:男性是娶親,娶一個女人回他的家庭;女性是嫁人,她成為別人家庭的一分子。在這種觀念之下,毫無意外的,中國的父母或者家族會將更多的社會資源傳遞給男孩而不是女孩,在一些資源相對缺乏的有兒有女的家庭中,這更為常見。社會資源不是簡單的金錢,在社會網路中進行交換的都是社會資源。從繼承型的資本佔有來說,女性會輸給男性。

即使是一個獨生女,她會繼承金錢,但仍有極大可能被規訓要做好一個女人的本分,通過維繫家庭關係、生育培養孩子獲得幸福,父母更多向她們傳遞社會的威脅(事實上女性也確實是各類罪案的主要受害者),例如女孩子太好強容易情感不幸福,一個人在外地不安全,等等。家長可能會從小給男孩子很多事業方面的灌輸、幫助他們尋找社會關係的支持,卻會更多在女孩子追求事業的路上施加阻力。同樣的家庭情況下,相比男性,女性更有可能喪失金錢之外的其他社會資源。

典型的中國式學校,往往是固化性別角色的場所,通過規訓男孩應該成為更活潑、進取、自信、聰明的性別,女孩應該成為安靜、淑女、謙順、勤奮的性別,以及一些性別隔離與基於性別的獎懲措施,讓女性進一步保持封閉的社會網路,成為更被動的性別。女性內部會互相督促和檢查,對符合規訓的予以褒獎,對越軌的進行排斥和孤立,女性對自我進一步設限,從而限制了她們對社會資本的佔有。

從成年以後來看,不同的性別規訓之下,女性更容易成為典型「女性」,她們對男性群體懷有不信任,不相信社會會理解女性的處境,對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異性保持警惕,同時更依賴周邊熟悉的人際關係,依賴關係中的對象如男友、丈夫。男性女性同處一個社會,各自內化的,卻是不同的社會環境。成年後,女性更容易陷入封閉和保守的社會網路(比如男人更多應酬和拓展社交),讓她們比男性往往佔有更少的社會資本。

家庭與學校是社會化的早期過程,在後來進一步的社會化過程中,幾乎是自然而然的,女性更熱衷於建立家庭,更容易選擇人際關係簡單的、工作不會耽誤家庭生活的、更容易照顧家庭的工作。結婚生子被規訓為女性幸福所在,她們也被認為應當承擔女性本分的職責,女性與社會建立廣泛聯繫的機會自然大大低於男性。同時,收入的性別差異與職業的性別隔離,進一步限制了女性對社會資本的佔有。

因此,我們不難看到,通過佔有社會資本(變得強大)來對抗性別弱勢,是一個強者邏輯體系里的話語。

女性在這個話語面前,是兩難的。一方面,當那些精英女性接受了這套邏輯時,她們似乎會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有力量通過自身去改變性別的弱勢。另一方面,這套話語卻也錯誤地暗示了「男人之所以享有著更多的性別特權,是因為他們更強」。

在僅有少數女性可以實現對社會資本的佔有的語境下,模糊「性別不公」這個根本原因,其實合法化了男性通過經濟強勢地位而建立起來的對社會、家庭的優勢地位。接受這套邏輯,並不意味著就可以到達那個沒有不公的彼岸。

階級壓迫和性別壓迫是兩種重大的社會壓迫。當女性落入底層,這兩重壓迫都會露出獠牙,資本社會中階級壓迫難以避免,階級壓迫之下更有性別壓迫,底層社會中最低級序列中往往都是女性。佔有多量社會資本、進入更高階層,對女性而言,有著切實存在的結構困境,而即使能夠躋身中上階層,這一階層中仍有性別壓迫的陰影。

柳岩與和頤酒店被襲女性,都屬於已經佔有了較多社會資本的那一部分女性,某種意義上,她們所代表的,應當是被認為更有安全感、更體面的、階級序列更高的中上階層女性。階層本該賦予的安全感,卻在她們所處的階層失效了。柳岩不是被低社會階層的男性鬧伴娘,無視她的尖叫和驚嚇要把她投入水中的,是同階層的男明星。最近被襲擊的女性,也不是在夜店在夜路在荒野被襲擊,她在她所處階層消費的中檔星級品牌酒店裡遇襲。

如果說柳岩鬧伴娘事件動搖了信奉自強以自保的女性信心,讓她們開始明白在更高的階層里,女性的感受和尊嚴一樣難以保存;那麼和頤酒店女性被襲事件則摧毀了這些女性的安全感,強加給女性關於性別的恐懼。是的,階層或許可以改變,可你如何改變你生而為女人。

試想,如果被鬧伴娘的不是柳岩,而是某個縣城鄉鎮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性呢?如果被襲擊的女性不是住進了中檔品牌星級酒店,而是一個價廉的青旅呢?我們或許仍然相信,那些對女性的惡意是低社會階層才有的,當自己遇到類似事情的時候,我們或許會抱歉於自己不夠努力,沒有超出所在的階級。我們幻想更向上的階級更友善,幻想這個社會裡有一個屬於女性的烏托邦——我們還沒得到,是我們還不夠努力超脫階級。

某種意義上,柳岩及那位在中檔星級酒店被襲擊的女性,打破了這種天真,也剝去了一層虛無的安全感。信奉強者邏輯的女性終於意識到,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網友@拾荒少女撿砂糖 說:「所有信息都像地圖上一個個看似無關的紅點,串起來就是撲向女性的惡鬼,日防夜防,不打擊犯罪的措施,總有人被害,不是你就是我,羊群里的羊一隻只減少,每一個倖存的都在慶幸,而沒人想到總有一天所有羊都會消失。」

KY主創們: 關於這次的和頤事件,還有什麼其他想說的么?

女王C-cup:

和頤酒店女性被襲事件反應出了另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人們默認關係中的男性對女性施加暴力是家務事,以及是不能/沒辦法干預的。一些在現場的人解釋自己不干預的原因,是「誤會他們是夫妻/情侶」吵架。

有一些人認為家暴未必全都是錯誤,譬如妻子出軌,認為可以實施家暴的人不少;當家暴是發生在父母與孩子之間時,似乎更容易得到理解。

當社會會對家庭內的家暴予以一定程度的容忍,或者至少是無視,首先讓我們注意到,我們的文化某種程度上接納暴力的存在。暴力是被接納的,雖然文化中也有對暴力的限制,但是界限模糊,施暴是否應當往往出於施暴人主觀判斷,被接納的施暴原因有:以暴力作為規訓手段,以暴力作為懲罰手段。

此外,它也彰顯了,中國的家庭私權大。典型的中國家庭中,男性對女性與自己的孩子擁有更多權力。道德與法律都給了家庭私權較大的生存空間,這進一步讓家庭內部的權力施展失去限制。家暴的旁觀者更有可能因為對私權的避讓而不加以阻止。

另外,目前中國家暴行為的成本仍然很低。在社會普遍道德領域,對家暴缺乏抑制,可能發生的有影響力的抑制往往也是在受害一方陷入嚴重威脅時,宗族私刑的介入。法律上的抑制在建國之後一直缺乏明文和執行規範,家暴長期是法外之地。直到2016年3月份,中國大陸才正式實施反家暴法,而反家暴法在基層是否有推廣、是否確有執行、成效如何,仍未可知。施暴者與受害者完全有可能不知道這項法律。

此外,考慮到家暴並非是簡單的暴力行為,社會資本、權力的身影在家暴行為中若隱若現,即使反家暴法已經實施,當家暴的受害者為女性時,她們能否反抗家暴離開施暴者,往往也不能僅僅憑主觀意願來定。長期受虐的女性可能習得性無助,缺乏反抗心。典型的中國已婚女性是奉獻家庭型的,與社會缺乏廣泛聯繫,社會資源佔有少,離開施暴者可能面臨困難。奉獻家庭型的婦女也普遍被認為離婚對其不利。

很多家暴的旁觀者,對於「自己干預他人的家暴」會不會有效,是沒有信心的,也認為干預無法切實有效幫助女性逃離家暴並重建生活。很多人會因為這種沒有信心,從一開始就放棄干預的嘗試。這也有可能是家暴旁觀者袖手的原因。

KY主創們: 最後,對於對抗性別弱勢,如果「女性自強」不是答案的話,我們該怎麼做呢?

女王C-cup:

1.個人的即是政治的。永遠不要覺得政治與己無關,不要心存獨善其身的想法,我們的個人生活、我們的生命安全,都無法離開所處社會的政治。為我們的人生,去發出不平、去吶喊、去要求正義。

2.爭取正義之路上,必然挫折多過勝利,還請所有人都不輕易絕望,不輕言放棄。若法律無正義,則秩序無根基。

3.女性要團結友善、守望相助。我倡議,我們不使用蕩婦羞辱,不對受害者二次傷害。遇到可能陷入危險的女性,不冷漠無視,幫助她,為她爭取權利。女性是一個整體,幫助女性就是幫助自己。

KY主創們:

跟以往的和女性有關的事件相比,最近的柳岩事件與和頤事件中,作為評論者的女性體現出了過去沒有的較高的一致性。過去有性別理論認為,女性是沒有聯盟的,女性內部的差異性太大,無法被「女性」著一種統一的性別身份歸納。我們不知道是否可以認為,一種共享的、身為女性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的恐懼感,使得一個名為女性的聯盟正在形成。但我們會拭目以待,僅僅因為你的努力,社會的轉變會悄悄地孕育、發生。

以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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