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經典 | 《孟子》第一講:孟子的魅力有多大?
希望得君行道
孟子(372-289B.C.)比孔子晚生約180年,正處戰國時代中期,天下的形勢更混亂了。
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指出: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子思是孔子之孫,因此以孔子為儒家第一代,則孟子算是第五代。
孟子專心學習孔子思想,承先啟後,得到極大成就,使後人以「孔孟之道」代表儒家學派。
當時七大強國互爭雄長,招請天下著名學者提供治國方策。孟子是儒家學者,也受到相當可觀的重視,所謂「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於諸侯」。這種架勢比起孔子周遊列國,要風光多了,但結果相差不遠,都無法發揮其抱負。
《孟子》一書是孟子晚年的著述,其中記載他與齊宣王、梁惠王的對話,內容雖然精采,但似乎難以落實。
當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後,而諸侯東面朝齊。」
天下的所謂人才,都致力於合縱連橫,以戰勝對手為目標。孟子卻宣揚仁政,要求君主「省刑罰、薄稅斂」,善待百姓、與民同樂。這種想法似乎不識時務,更談不上立竿見影的成效。
司馬遷說他在讀《孟子》時,深為感嘆。他說:「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子認真分辨三組觀念,就是:義利之辨、王霸之辨與人禽之辨。
人群相處,如果只知爭權奪利,而不顧道義與責任,那麼社會必定陷於混亂。因此,分辨義利之本末先後,是做人處世的首要原則。
其次,諸侯推行仁政,將可得到百姓由衷的支持,這是稱王;若是光以武力取勝,則是稱霸。稱霸得不到百姓真心服從,難免留下後患。
至於人禽之辨,則是孟子的創見,要突顯人性主動行善的力量。
上述三辨構成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其淵源是古代的堯舜之治以及孔子之道。
孟子不是拘泥固執、不知變通的人。他的學識極佳,在回答大國君臣的問題時,隨口引用《詩經》與《尚書》等古代經典。
他昌言仁政,但肯定經濟是不可或缺的條件,亦即「仁政必自經界始」;他重視人倫教育,知道幸福人生不能沒有禮儀規範;他從未忽略法律的必要性,他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君主的善意與合宜的法律配合,國家才可上軌道。
也許正因為孟子沒有得君行道,所以天下爭戰不休、人民受盡痛苦。在思索這個問題時,首先要了解孟子的具體作為。
表現卓越學識
孟子的學識有兩個來源:一是古代經典,如《詩經》、《尚書》、《易經》等;二是孔子所創建的儒家學說。他表現「溫故知新」的風範,在言談中使人深受啟發。
梁惠王向孟子炫耀自己的園林,孟子立即引用《詩經?大雅?靈台》對周文王園林的描述,進而指出「與民偕樂」才是正道。
相對於此,他又引述《尚書?湯誓》對夏桀的批判,說百姓如何痛恨殘民以逞的暴君,甚至要與之同歸於盡。這些話參照經典,以古人為例說明,使梁惠王無言以對。
齊宣王也以自己豪華的離宮向孟子誇示,孟子特地為他引述一段齊國史實,就是:齊景公想要效法先王的作為,晏子為他講解古代天子巡狩的用意全在照顧百姓。
其中提及夏朝的諺語,大意是:「我王不出來巡遊,我們哪會得到休息?我王不出來走動,我們哪會得到補助?他的巡遊與走動,都是諸侯的榜樣。」這段話使齊景公興起「有為者亦若是」的心思與作為。齊宣王聽了能不認同嗎?
當齊宣王向孟子坦白承認「寡人有疾」時,孟子的回應是什麼?他針對「好色、好勇、好貨」這三樣毛病,隨口引述《詩經?大雅?綿》、《詩經?大雅?皇矣》與《詩經?大雅?公劉》,分別予以回答。
古代熟讀《詩經》的人很多,但是能像孟子那樣針對問題、恰當回應的人實不常見。
孟子一方面安慰齊宣王不必過度自責,同時更期許他「推己及人」,使百姓都能適度滿足基本的慾望。
滕國是小國,滕文公向孟子請教治國方法時,孟子依例引述經典與古人言行來回答,說得合理而中肯。他還進而談到古代的井田制度,其中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一語,使人心生嚮往。
有關政治的問題,孟子從未忽略教育的重要。他引述《尚書?泰誓》:「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君」與「師」必須合作,才可使百姓生活上軌道。
像舜這麼聖明的君主,也須任命契為司徒,教導百姓有關人倫的道理,因為百姓「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如果人倫教育成功,則社會敬老尊賢,長幼有序,和諧平安。
孟子身為儒家代表,他心中想的自然是以「師」為己任。要成為這樣的師,先要充實學識,再靈活應用在具體處境中。
引述經典固然使人得以參考古代典型,並取得共識,但是臨場隨機應變的回答有時更為生動,也更讓人印象深刻。這是思想與辯才的奇妙組合,在孟子身上更是表現得可圈可點。
創意層出不窮
除了擅長使用經典,孟子在對話當下所說出的名言金句更是讓人有驚艷之感。
他聽梁惠王談到善待百姓卻沒有得到預期的回應,就以「五十步笑百步」為喻,說明行善必須長期為之,並且真正出自內心,否則就像臨陣脫逃的士兵,跑了五十步停下來,就嘲笑那跑了一百步才停下來的人。
孟子強調傳統的觀念,認為君主應該有如父母,但是當前的情況呢?「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一句「率獸食人」使人聽了心驚,但君主可曾覺悟?
齊宣王看到被拉去作犧牲的牛嚇得發抖,心裡覺得不忍,下令放了它,但又不能廢除釁鐘的儀式,就指定以羊代替。
這事傳了出去,百姓以為宣王吝嗇。孟子告訴宣王,這是出於不忍之心。宣王顯然高興,以孟子為知己。但孟子接著提醒他,不宜「見牛未見羊」,因為羊也會恐懼發抖啊!
重點在於:百姓才是最值得關心與照顧的。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要推己及人,要稱王天下並非難事。苟非如此,則想要稱王天下,「猶緣木而求魚也」。
宣王坦承自己喜歡世俗音樂,孟子問他:「獨自欣賞音樂的快樂,比起同別人一起欣賞音樂的快樂,哪一種更快樂?」由此引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名言,君主應該讓全國百姓分享此一快樂。
齊國曾經攻佔燕國,受到燕國百姓歡迎,但後來引起各國聲討。孟子提醒宣王要拯救燕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不然憑什麼受到歡迎?
孟子繼承儒家的教書傳統,擁有豐富的教學經驗。
他認為學生首先要專心,譬如在學習下棋時,腦中幻想有鴻鵠將至,那麼就算是遇到名師也沒用。
學習的環境也關係重大,否則「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永遠也學不好齊語。由此轉而描述君主應該晉用善人在身邊,不然光靠一兩位賢臣是無濟於事的。
官員聽孟子的建議很好,預備逐漸改革稅政,孟子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日攘其鄰之雞」的比喻,意思是:遇到該做的事,「何待來年?」
他依儒家立場,與不同學派的人辯論,不僅辭鋒犀利,而且頭頭是道。有人認為自己治水的效果超過大禹,孟子說,那是「以鄰為壑」,治標不治本。
有人嚮往農家觀點,孟子說:「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怎麼可能大家都去耕田?儒家若是放棄自己的原則,無異於一只鳥做出反常的事,「下喬木而入於幽谷」。孟子始終謹守儒家的立場。
堅守儒家立場
從孔子開始,儒家的具體表現就是:尊重傳統、關懷社會、重視教育。孟子繼志述事,並且踵事增華,提出創新的看法。
孔子談政治,強調「為政以德」與「無為而治」。孟子昌言「仁政」,肯定君主發揮不忍之心,以百姓為子女,則稱王天下乃是水到渠成之事。
為了說明這種不忍之心是普遍存在的,孟子以「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的比喻,描寫任何人在沒有計較利害的念頭時,總是會不忍看到別人(尤其是孩子)受苦。
光有不忍之心還不夠,需要擴而充之,像「火之始燃,泉之始達」,然後君主行善將毫無困難,而人民行善也就亦步亦趨了。
用「水向下流,火向上燒」這一類動態狀況,來說明人性在真誠時也充滿了要求自己行善的力量。這種比喻方式遍在《孟子》全書,也代表了孟子對儒家人性論的創新觀點。
與人相處遇到任何困難,儒者一定自我反省。孟子多次以射箭為喻,若是射箭未中靶心,不能責怪靶心放錯位置,也不能責怪別人勝過自己,而應該「反求諸己」。
在孔子心中,「聖人」主要是指古代聖王;到了孟子,他擴大「聖人」的範圍,落實了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的信念。
依孟子所說,聖人有四種類型,就是:聖之清者(伯夷)、聖之和者(柳下惠)、聖之任者(伊尹)、以及聖之時者(孔子)。
換言之,各人依其性格與作風,可以在「清高、隨和、負責」方面修養到完美程度。至於「時宜」,則是最難的一種,因為還須配合智慧。孔子正是聖之時者,等於集大成於其一身。
孟子進而引用孔門弟子有若、宰我、子貢等人的說法,推崇孔子為:「自有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夫子也。」
孟子最常稱道的古人是舜。在他筆下,舜的事迹栩栩如生。他描述舜如何在艱困的環境中堅持修養自己,最後取得圓滿的成果。
這些故事證明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人生準則,也呼應了孔子所肯定的「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說法。
孟子所標舉的大丈夫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樣的說法激勵了無數的後代儒者,成為中國文化重要的精神支柱。
人的尊嚴與價值,在孟子筆下也得到鮮明的支持力量。不必隨人俯仰,所謂「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人人有貴於己者,只要行仁義,就像得到「天爵」然後「人爵」隨之而來。
這一切的目的都是要「與人為善」,在為百姓服務時,還能協同百姓一起走上人生正途,完成人性的天賦使命。
理想依然遙遠
孟子昌言「民貴君輕」,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種看法可以溯源於《尚書?五子之歌》所謂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但顯然推進了一大步。
可惜的是,自秦始皇採行了帝王專制的政治體制後,孟子的貴民思想沒有落實的可能。漢代以後政體依然,讀書人即使愛好孟子思想,也不可能多說什麼。
孟子還有兩點不為古代君主所需要的觀點:一是在遇到暴君(如商紂)時,人民有權起來革命;二是君臣關係是相對的倫理,所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這兩點合而觀之,與漢代開始所標榜的「三綱」中的「君為臣綱」,是完全相悖的。難怪到了洪武五年,明太祖要下令把孟子趕出孔廟,並且要刪除其書中的不當言論。
歷代專制帝王皆已過去,不必論其是非,但《孟子》之書依然閃耀動人的光彩,邀請我們一探究竟。
在孟子當時,他被人批評為「好辯」,這表示他口才過人,但是他所說的有沒有道理呢?
如果不是孟子,儒家思想不可能展示得如此完整而有系統;如果不是孟子,孔子學說也無法得到充分的發揮。如果沒有儒家,中國文化甚至不能稱其為中國文化了。我們應該認真學習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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