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文人從政的悲劇

汪精衛是一個悲劇的政治人物。他的悲劇性,部分的源於一個軍事化時代的文人的處境,部分的源於他自身的弱點。清朝末年,汪精衛以一個青年憂國知識分子,憑藉書報宣傳與自我犧牲精神,一躍登上中國政治高峰。然而,他真正活躍在中國高層政治的時代,卻是中國政治日益走向軍事化的時代。從北洋軍閥到國民黨新軍閥,從「北伐」戰爭到新軍閥混戰、第一次國共戰爭、再到抗日戰爭。民國時期的中國,充斥著各種形式的戰爭。可以說,戰爭塑造了民國史,塑造了民國時期的政治。汪精衛以一個沒有任何軍事背景且從未真正掌握過軍隊的文人,投身政治,適逢中國經歷空前嚴酷的戰爭、軍事化和國家社會重組的時代。汪懷抱以文人羈勒武力的政治理想,始終未能成功,又謀力挽狂瀾,出而和談,拯救東亞於戰火之中,可嘆毫無實力,既脫離黨和國家,又不見重於日人,終至身敗名裂。  汪精衛一生以文人、書生自詡。他在政治活動中,也帶有許多文人的特徵。首先,汪的性情浪漫,富於理想,對生活常抱有「美」與「詩」的感覺。他以「革命」登上歷史舞台,一生以革命黨人自居。從他獄中詩作對於自我犧牲的熱烈讚頌中,不難體會到他本人的浪漫性格。事實上,革命在社會政治變革之外的另一個涵義,就是人生意義的發揚,是生命的抒情。知識分子而投身革命者,往往具有浪漫的性情。革命作家蔣光慈就曾說過:「浪漫派嗎?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誰個來革命呢?」「革命就是藝術,真正的詩人不能不感覺到自己與革命具有共同點。詩人——羅曼蒂克更要比其他人能領略革命些!羅曼蒂克的心靈,常常要求超出地上生活的範圍之外,要求與全宇宙合而為一。革命越激烈些,它的懷抱越無邊際些,則它越能捉住詩人的心靈,因為詩人的心靈所要求的,是偉大的,有趣的,具有羅曼性的東西。……惟真正的羅曼蒂克才能捉得住革命的心靈,才能在革命中看出有希望的將來。」汪精衛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這種革命者的激情,保持著對人生的杜鵑啼血式的浪漫想像。在他的詩中也反覆出現「杜鵑」的意象:  鵑魂若化知何處,馬革能酬愧不如。(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余在北京獄中,偶聞獄卒道一二,未能詳也,詩以寄感之一)  秋色陌頭寒,幽思無端。西風來易去時難。一夜杜鵑啼不住,血滿關山。(浪淘沙·紅葉)  果然火德耀南華,一變嵐光作紫霞。四萬萬人心盡赤,定教開作自由花。(南嶽道中杜鵑花盛開,為作一絕句)  昏啼到曉恨無涯,啼遍春城十萬家。血淚已枯心尚赤,更教開作斷腸花。(杜鵑花)  杜鵑是悼亡的儀式。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這種嘔心瀝血的人生想像,將政治化為了生命的抒情。柳亞子曾說過,舊南社的代表人物是汪精衛,新南社的代表人物是廖仲愷。「汪先生是詩的,廖先生卻是散文的」。此言專為回應曹聚仁《紀念南社》一文。因曹文中說:近十年來的中國政治,是陳英士派的「武治」和南社派的「文治」。南社的缺點就只是「詩的」。南社的文學運動,自始至終不能走出浪漫主義一步。「由南社文人走上政治舞台的分子,有革命的情緒而無革命的技術,在破壞上盡了相當的力,在建設上顯不出過人的本領來」,例如汪精衛,他在同盟會裡,在南社裡,都是「第一等角色」,然而「政治的手腕卻不行」,這便是「以詩看待政治的過錯」。 其次,汪精衛的政治行動方式,也帶有典型的文人特徵。他長於激勵感發,短於韜晦謀略。政治手段以宣傳鼓動為主,從未獲得可以真正依靠的軍事基礎。汪早年在日本就以立憲派論敵和革命派宣傳家揚名,無論以《民報》主筆與《新民叢報》論戰,還是在新加坡主持革命派喉舌《中興日報》,汪都能以滔滔雄辯,為革命派大張旗鼓。1907年,汪隨孫中山到星洲(新加坡)、安南、香港等地,「組織同盟會分會百餘處」,並為革命宣傳、籌款。為避人耳目,同盟會支部均以演說社、書報社名目活動,汪是演講的「台柱」。當他還未到場時,全場已座無虛席。當他踏上講台時,「滿堂即鴉雀無聲」,「每逢講至精彩熱烈處,掌聲如雷而起。」還有人說:「汪君之演說,題目既簇新,而事事頗得肯綮,因此極得聽眾信仰,謂南洋華僑之覺醒,實出於汪君之力,亦不為誣也。」胡漢民回憶汪精衛在新加坡的演講時也說:「聽者任其擒縱,餘二十年未見有工演說過於精衛者。」1928年《國聞周報》上曾有署名「客觀」的作者說:「有深知汪之為人者雲,汪氏特長在煽動,一小時之講演,引得群眾感情激昂,幾若有捨身從彼之慨。……然考其實際,則辦事初無十分調理,即使今日之所是,明日又從而非之,他日又變。」再次,中國的文人往往鄙視政治,而又對政治懷有不可遏制的熱情,這一點,在汪身上表現的十分突出。汪既以政治為救國手段,為實現理想的途徑,又將政治視為權力鬥爭,不時標榜自己清高自重和不甘以政治自污的心情。參加了汪偽政府的雷鳴,在為汪精衛所做傳記中,反覆強調了汪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於政治的厭倦,說汪精衛若生活在一個清明盛世,發揮其全部才華於文學生涯,或將能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大放異彩,「可是中國需要先生的政治領導,更甚於其私人生活的文學經營。」這種解釋很符合汪的自我想像。儘管投身政治,汪精衛卻很少積極的肯定政治本身的價值,而常常表現出對於政治的刻意疏離,認為政治是污穢的,追逐權力是骯髒的。他一生依賴「革命」話語,以「革命黨」而非「政治家」自居,將投身政治解釋為一種為了救國救民而讓渡自我、甚至犧牲自我的行為。他在民國初年離開政治十年,二十年代重返政壇之後,曾對吳稚暉說:「自去年以來,如蛆蟲之浮沉於糞窖中,忽忽不知旦暮」。可見彼時汪對政治的厭惡之情。他的詩中有「終留玉潔冰清在,自與嫣紅奼紫殊」,「如此獨醒還獨醉,幾生修得到芙蓉」等句子,流露出遺世獨立、清高自賞的情緒。1926年3月,他在「三·二○」事件中受到打擊,「病中」讀陶淵明詩,「攤書枕畔送黃昏,淚濕行間舊墨痕」,發出「人生何處不籠樊」的感慨。1934年5月,曾加入改組派的楊玉清去巴黎留學前,請汪精衛寫格言,汪立刻提筆寫下《易傳》中的句子:「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 汪精衛一生動輒稱病辭職,公開標榜「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處世態度,恥於承認自己的權力慾望。1929年6月,汪精衛在法期間,曾在致王懋功的一封密函中說:「十八年來,國柄皆為武人所挾持,所謂文人,在實際上,不過為武人之幫閑,……弟亦文人,所自覺比較其他文人乾淨些者,則弟始終保持『合則留不合則去』之精神,當其與武人共事時,盡心合作,及覺其不能共事,則決然捨去,決不受其羈麋。例如十五年三月二十日之事,蔣公並未驅弟,弟去之後,其挽留懇切之函,至今尚盈於篋笥,然弟則捨去不顧。又如十六年九月中,桂方李、白諸公,未嘗不擁弟,然弟發覺其潛與譚、程等台謀倒唐,擅專軍事,則弟又捨去不顧。此弟之比較其他文人戀棧阿附、甘為傀儡者,略為乾淨些也。」這種「文人」認同和對政治的矛盾心情,使汪在政治鬥爭中將行將卻,動輒去國離職,有害於紮實的經營培植自身的實力,從而影響了其在政治鬥爭中的能力。  最後,汪精衛的性格,也帶有顯著的舊式文人特徵。他多情、脆弱,而易衝動,不乏捨生忘死的勇氣,但缺少強韌的意志和圓融折衝的智慧。汪為人多情,春花秋月、孤松衰草、風雨山河,凡觸目之景,無不感懷而傷情,但多情常會使人忘我而衝動,為情緒所控制,喪失清醒、冷靜的判斷力。汪在曾仲鳴死後,悲憤至極,公開發表《舉一個例》,引述國民黨國防最高會議記錄質問蔣介石,為什麼蔣能求和而他不能。這種為宣洩個人憤怒而公然泄露國家機密、破壞抗戰利益的行為,就是感傷之情不能收攝而使個人悲憤情緒控制了政治決策的表現。擔當大事者,需要有強韌的功夫,能百折不撓。汪則恰恰相反。他的性情悲苦而脆弱,一遇挫折就悲觀失望,缺乏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從容努力的決心。又常常表現出強烈的僥倖心理,見到機會就躍躍欲試,因而政治主張以「多變」著稱。這種脆弱性格和僥倖的心理,在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中,最容易使人喪失立場而迷失方向。 參加過1930年擴大會議的張知本說:「汪精衛聰明有餘,但穩重不足。有一次在保和殿開會,汪擔任主席,南京飛機投彈,汪竟抓了皮包就跑。其實他只需宣布『現在停止開會』就好了,但他慌張的什麼都顧不得,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又說:「戴季陶氏曾經批評胡漢民欠一個『厚』字,汪精衛欠一個『重』字,也就是說胡太刻薄,汪太輕浮,我覺得這批評非常深刻。」胡漢民是汪精衛早年摯友,後因政見不合結怨。當胡被蔣拘禁後,汪竟在香港《南華日報》撰寫《哼,也有今天》一文,加以諷刺,張知本說:「我覺得此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未免胸襟過窄,有失政治家之氣度。」《國聞周報》一署名「客觀」的記者,曾評論汪精衛,說他「胸無城府,以書生驟躋高位,又好談兵,輕燥實所不免。」又說:「時人譽蔣為英雄,汪乃欲以一書生羈勒武人,以口舌筆墨取蔣而代之,汪不自量力度德,宜其敗也」。  左舜生晚年曾評價汪精衛說:「大抵汪之為人,富感情而易衝動,經不起刺激,偶然也喜歡弄一點小聰明,多少帶一點黨人的積習,但本質則仍不失為一讀書人。」汪精衛是一個生長在國家危亡、文化斷裂時代的讀書人。他一生不能忘情於政治,這種體驗,其實是中國很多憂國知識分子的共同宿命。陳寅恪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一文中,曾論述梁啟超為何與中國五十年腐惡政治不能絕緣,說:「先生少為儒家之學,本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覺之任。其不能與當時腐惡之政治絕緣,勢不得不然。」又說:「此中國之不幸,非獨先生之不幸也。」汪精衛嘗言,其「革命之決心」所由起,起於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目睹芸芸眾生辛苦憔悴,為人踐踏,無異於牛馬草芥,由此而陷入沉憂之中不能自拔。憂憤鬱結,「以成革命之決心。」一個生逢亂世而又生性敏感的知識分子,將個人生命中的抑鬱感傷與國家興亡、民生疾苦聯繫起來,由此獲得生命意義的充實與發揚,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對於他投身政治的救國動機,我們是可以不懷疑的。 然而,人是複雜的,政治更是複雜的。汪精衛有理想,有擔當,也有缺點。梁啟超在《新民說·論私德》一文中,曾慨嘆「革命」本身對於「革命者」人格的戕害。因為「革命」是要以絕少數人與佔據絕對優勢的社會力量相抗衡,為了勝利而不做無謂的犧牲,「則時或不得不用詭秘之道,時或不得不為偏激之行」,其中「根性薄弱」者,必隨流而沉沒。因此一個本來「極樸實光明」的青年投身革命之後,不出幾年就可變成一個「刻薄寡恩、機械百出」的人。其起初一念的愛國心,絕對是純潔的,以後就不過是假借「愛國」之名「足以炫人」罷了。投身革命如此,投身政治亦然。汪精衛無疑是梁啟超所說的「根性薄弱」之人。在他的性格中有脆弱、多情、衝動、好名、僥倖、偏執等等缺點。這些缺點在殘酷的政治鬥爭環境中,不斷被激發,為他最終的傾覆埋下了伏筆。汪精衛有救國的願望,也有鮮明的黨派立場與「階級」立場。在他對中共的恐懼中,包含著對社會革命的恐懼,和對蘊藏在整個中國底層社會中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的恐懼。而這偉大的力量,才是中國能走過戰爭,走向和平,走向汪也為之嚮往的獨立自由國家所依靠的真正的力量。汪精衛作為一個政治家,與此龐大的歷史力量背道而馳。奔走一生,既找不到與軍隊結合的方式,又找不到與民眾結合的方式,復將最後之希望,寄託於幾個日本軍閥政客的「覺悟」之上,而最終落下了其悲劇人生的帷幕。(李志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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