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性格歷史:最初的俠義尚武,後來的懦弱麻木

縱覽歷史,我們會發現,先秦的中國人,品格清澈;唐宋時的中國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國人的品質卻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無創造力。其差別之大,令人驚訝。

從「尚武精神」到「婦女態」

春秋戰國時期,中國人個個強悍好戰,連吳越地區都是非常尚武的土地,先後出現吳王闔閭、越王勾踐兩位霸主。再如,楚國以軍事立國,舉國上下有一種喜征戰、重成敗的尚武習俗。楚康王即位後,五年沒有率師出征,就認為自己是莫大的失職,死後無臉見祖宗。同樣,秦國在戰國時期的爭霸戰爭中一直處於優勢,這也與其長期以來形成的尚武習俗分不開。

那時,人民對於勇武之士懷有深深的崇敬之情,相反,懦弱、膽怯遭人鄙夷。不論男女,皆以高大健碩為美;俠客遍地,武士橫行。至夏商周三代,雖已強調禮樂教化,卻仍然重視武備。講求文武並重,即所謂「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其中的「射、御」就是旨在培養保衛國土的武備之才。

然而,到了明朝萬曆年間,傳教士利瑪竇在信中卻這樣寫道:「很難把中國的男子看作是可以作戰打仗的人。他們彼此爭鬥時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婦道人家的慍怒,相互毆鬥時揪頭髮。」

清初思想家顏元曾痛罵道:「宋元來儒者習成婦女態」,全國成了一個放大的禁宮,絕大多數人在精神上被集體去勢,望眼欲穿、苦心孤詣地等著權力的臨幸。

顏元說:「衣冠文士羞於武夫齒,秀才挾弓矢出,鄉人皆驚,甚至子弟騎射武裝,父兄便以不才目之」,他深切地述說道:「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並認為中國人變文弱的病根就是「千餘年來,率天下人人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朱熹)為之也」。

從「俠客」到「罪民」

春秋時代,是中國俠文化最燦爛的時代。《史記·刺客列傳》里記載了好多刺客俠士的事迹,其中,專諸、聶政、豫讓、荊軻,「四大刺客」尤為著名,他們的信條無不是「士為知己者死」,以視死如歸的氣魄和撼動山河的壯舉,讓自己的俠義之名萬古流芳。

俠人義士救危扶困,濟人不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報,赴火蹈刃;受人之託,一諾千金。趙氏孤兒、魚腹藏劍、聶政刺俠累、荊軻刺秦王,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演繹了那個時代男人們的壯烈與決絕,告訴後代什麼叫輕生重義、生死相許。春秋時代的俠客,最大的特點是極端重視人格的獨立與平等。他們行俠仗義,不是為利,甚至不是為名,而是為了心中的一股豪氣。

及至明清,「俠客」們卻自願攀附權力,淪為權力的附庸。《三俠五義》中的俠客個個自稱「罪民」,以向權力規則屈服為榮。如魯迅所說,春秋時的俠客,是以「死」為終極目的,而明清小說中的俠客,卻個個成了地主的官僚,遊走於黑白兩道,失掉了「俠義」的原則本質,變得市儈和功利。

從「剛健清新」到「形如槁木」

被封建統治階級做為統治工具的「孔孟之道」,誕生之初其實並不像後來那樣充滿奴性,而是有著剛健清新的一面。春秋士人大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不迷信權威,也沒有思想禁區,每以君王的師友自居,將自己所學之「道」凌駕於權勢之上。合則留,不合則去。這一點,以儒家最為突出。

等到秦始皇統一六國,各國的知識分子只能生活在一個皇帝之下,沒有了選擇的機會,也沒有逃亡的自由,只能為這一個政權服務。秦始皇確立了君主制,給專制制度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到後面的歷朝歷代,繼續在專制的基礎上添磚加瓦。

秦漢以下,雖然在世俗層面,士人們遵守權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層面,他們中的許多人卻以「聖人」自我期許,追求「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保持著一定程度的人格獨立。

但到了明清,儒生出身的大臣們已被馴化得「百鍊鋼成繞指柔」。在皇帝明察之下,他們老老實實,賣命效力,以圖飛黃騰達。皇帝一旦放鬆警惕,他們就會大肆貪污,盡一切可能盜竊皇帝的家產。他們選擇了動物式的生存。所謂操守、尊嚴和人格,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不著邊際的空話。

宋代以前的中國人,稱得上偉大,說自己想說,想自己所想,生機勃勃,生趣盎然。宋代以後的中國人,不但失去了創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從上到下,人們既狡猾又愚昧,既貪婪又懦弱。

中國人的性格歷史如同黃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見底;漢唐是中游,雖泥沙俱下,畢竟有波濤洶湧之雄大氣象。明清是下游,已乾涸萎縮、奄奄一息了。

雖然明清曾出現過「萬曆中興」「康乾盛世」,但社會僵化已病入骨髓。德國著名哲學家赫爾德,說道:「這個帝國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塗有防腐香料,描畫有象形文字,並且以絲綢包裹起來;它體內血液循環已經停止,猶如冬眠的動物一般。」

「奴隸性格」和「專制性格」

中國人最早的性格改變要從秦朝說起。秦國自立國之初,就沒有經歷過充分中原化過程,長期與戎狄雜處,因此染上濃烈的蠻夷氣質。草原文化中沒有民主觀念,沒有權利意識,以絕對服從為天職,具有高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進入春秋末期,此時中原社會已經變得比較柔軟,比較有寬容度,崇尚優雅和尊嚴。但是秦國不同。在戰國七雄中,秦國文化是最野蠻、最缺乏人道主義精神的。

商鞅變法從軍爵制度開始,取消貴族世襲,有軍功戰績,才能夠重配爵序。商鞅採取「愚民政策」,把文人、商人、工匠視為「國害」。他在渭河邊論法,一次性就屠殺了700多反對他執政路線的文人。秦國這樣的發展模式,當時的其他國家稱之為「虎狼之國」。但最終還是野蠻戰勝了文明,秦國擊敗六國,統一了天下。

皇權的產生,給社會的發展帶來了嚴重的後果。空前嚴密而有效的專制體制抑制了社會活力,束縛了人民的創造力。此後的兩千年間,中國社會萬馬齊喑,死氣沉沉,再沒有出現一個可與先秦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社會制度也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創新和變革。

中國人一直在「做穩了奴隸」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了無新意的一治一亂中掙扎,「奴隸性格」和「專制性格」日益發展成民族性格中相輔相成的兩個突出特徵。

從「雍容大氣」到「內斂文弱」

凡是唐代的事物,無一不博大恢宏,健碩豐盛。唐代洛陽龍門石窟中的大盧舍那佛,氣勢不凡,雍容華貴。唐人喜歡畫駿馬、蒼鷹和牡丹;宋代的文人畫家卻偏愛畫梅蘭竹菊,它們獨處山中,低調含蓄,幽冷寂寞。唐朝有壯麗無比的詩句:「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而北宋范仲淹的「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讀起來是那麼的凄涼。

究其原因,在於宋代統治者對武器的恐懼。以兵變奪得江山的趙匡胤不想再被自己的部將所推翻,開國不久,他便以「杯酒釋兵權」,戲劇性地解除了最有實力的將軍的軍權。在制度的方方面面限制武將的權力,降低武官的地位。趙匡胤還頒布了禁止武器的法令。可笑到,連民間祭祀、社戲所用的儀仗刀槍也被禁止。

除了對武將大力防範,趙匡胤也沒忘記給文臣套上轡頭。運用分權和制衡之術,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對皇權形成威脅的可能。把宰相大權分割成幾塊:兵權交給樞密院,部分行政權交給新設立的「參知政事」,「三司」專管財政,分掉了宰相的財權。諸如此類等等。

在專制集權的方向上,繼秦朝之後,宋朝實現了專制政治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升級。這種政治設計,大幅度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性格。

中國人歷史上第一次不再以馳騁疆場為榮。宋代男人開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們沉醉在案頭書牘之中,在日復一日的淺吟低唱中把時光送走。宋人性格也越來越細膩。正如梁啟超所說:「重文輕武之習既成,於是武事廢墜,民氣柔靡……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溫溫如菩薩,敢敢如馴羊。」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宋朝通過整體民族的文雅化保證了趙氏皇位的安全,卻導致整個民族陷入危機。雖然宋代社會發展較有成就,人民生活相對安定,但缺乏戰鬥力的軍隊、過於分權的官僚體制,卻使宋朝數百年間積弱不振。

從「失魂落魄」到「卑污暴戾」

如果說宋朝使國民氣質上變得更文弱,那麼元朝則打斷了中國人的脊樑。在元代,上層文化遭遇到了毀滅性打擊,俗文化首次取代雅文化,成為主流。忽必烈就曾置疑:「漢人惟務課賦吟詩,將何用焉?」雖然後來忽必烈決定以漢法治漢人,但對漢人的禮法傳統,始終不予重視。有學者曾說:「韃靼統治不但壓迫了為其犧牲品的人民,並且凌辱和消磨了他們自己的靈魂。」

自古華夏和蠻夷的族群之別很強盛,所以蒙古人在中國所遇的抵抗是他們征服世界的過程中最為頑強的。南宋軍隊雖稱軟弱,但也湧現了眾多錚錚鐵骨。襄陽之圍,宋人堅守了5年;常州之戰,數千守軍戰鬥至死,只餘六人,反背相柱,殺敵多人方壯烈殉國;揚州之圍,守將李庭芝誓死堅守,「城中糧盡,有自食其子以堅持者」。

數十年的抗元戰爭,那些有血性、有骨氣、有膽量的人大面積地被屠戮。有人說,在文天祥賦詩而死、陸秀夫負幼主蹈海而亡後,中國作為一個文化體已經滅亡,「崖山之後,已無中華」。中國文化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中國的脊樑已被打斷,中華精神也已經滅絕。

及至明朝,國民性又開始染上了「流氓氣」。其上層政治流氓統治術,核心是十六個字:「不講規則,沒有底線,欺軟怕硬,不擇手段。」這一統治方式雖令人不齒,然而蔓延迅速,擁有極強的生命力。

朱元璋為禁止官吏們過度剝削,在開國初的詔書中曾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且如人家養個雞狗及豬羊,也等長成然後用……」

明朝制度設計的核心理念,就是打造一個堅固的籠子,把這些雞狗豬羊牢牢關在裡面,沒有一絲一毫逃逸作亂的可能。因此,雖然朱元璋趕走了蒙古人,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漢族的光復,然而朱元璋的統治比蒙古人更為野蠻強硬。

士人想做隱士的自由首次在明朝被剝奪。朱元璋認為拒絕為他服務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把左手大拇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梟令(砍頭示眾),籍沒(登記並沒收家產)其家」。中國士人從此失去了最後一塊保持獨立人格的空間。

明朝統治,是消除一切可能不利於江山穩定的因素,斷絕與外部世界的一切聯繫,禁止海上貿易,閉關鎖國,對內則是全面社會控制。大明成了一個大監獄,各級官員都是獄卒,所有百姓都是囚犯。百姓稍有違規,便「充軍」「斬首」「亂棍打死」……

隨著明代社會的日益腐敗,幾乎每個社會成員都學會了顛倒的社會規則:「故夫飾變詐為奸軌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禮者,不免於饑寒之患。」底層百姓無條件地接受了流氓規則,他們相信:「強中更有強中手,惡人須服惡人磨」。

《水滸傳》人物的卑污、暴戾是元明時代中國人性格的真實寫照。

對待社會上的不合理,只能用另一種不合理來壓服。明代後期底層社會風氣極為敗壞,造假之風大興。流氓性格從明代開始,成為中國人性格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奴性」

1793年,正值清朝乾隆年間,來中國造訪的英國外交團長馬戛爾尼,徹底打破了萊布尼茨、伏爾泰此前對中國的想像。

英國人在菲律賓群島、今天的雅加達、檳榔嶼等地方看到的中國人,活潑自然,聰明有創造力,而在自己國土上的中國人,缺乏自尊心,是膽小、冷漠、自私、麻木和殘酷的。

他們的記錄中寫道:「中國普通百姓外表非常拘謹,這是他們長期處在鐵的政權統治之下自然產生出來的。在他們私下生活中,他們也是非常活潑愉快的。但一見了官,就馬上變成另一個人。」

「在這樣的國度里,人人都有可能變成奴隸,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級官員的一個點頭而挨板子,還要被迫親吻打他們的板子、鞭子或類似的玩意……人的尊嚴的概念巧妙地消滅於無形。」

在明代的專制基礎上,清代皇帝積三代百餘年努力,建立了中國歷史上最縝密、最完善、最牢固的專制統治,把民眾關進了更嚴密的專制統治的籠子里,把束縛中國兩千年的專制政體修補、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

清朝的幾代皇帝前仆後繼,對知識分子大興文字獄,讓一個民族徹底停止了思考,變為一具殭屍。人人自稱「奴才」,個個猶如行屍走肉。

雍正皇帝在《朋黨論》中說:「你們各位大臣如果將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惡者惡之,是非畫一,則不敢結黨矣。」乾隆更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理論:「奸臣」固然並非國家幸事,「名臣」的出現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國家只需要唯命是從辦事敏捷的奴才。他說:「乾綱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

一百多年的文字獄運動,消滅了一切異端思想的萌芽,打造了一個清代皇帝們自認為萬代無虞(yú)的鐵打江山。用乾隆皇帝的話來說,就是:「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權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彷彿者。」

反思

秦始皇以後,中國的皇朝歷史也是不斷演進發展變化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集權專制和統治技術,發展越來越精微,越來越牢不可破。它已經滲透、融化在國民性當中。

從梁啟超到魯迅甚至毛澤東,都有過試圖改造中國人思想的理論和實踐。但改造了一百年,我們整個民族的素質似乎變化甚微。

2011年在佛山,一名叫小悅悅的兩歲女孩相繼被兩車碾壓,7分鐘內,18名路人路過但都視而不見,漠然而去。最終,一名拾荒阿姨上前施以援手。

不同制度背景,對民眾的素質有決定性影響。在制度建設沒有根本改觀的前提下,期待國民性的徹底改造是不可能的。

壞的制度可以激發人性中惡的成分,使人性更為扭曲,好人也有可能變成壞人;好的制度固然不能使壞人變好人,但至少可以限制壞人,使之不敢肆無忌憚地做壞事。

來源:張宏傑/著《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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