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批評已死?
編者按:10月15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主持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並發表重要講話。鳳凰網文化獨家連線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先生,他從習總書記講話中對文藝批評的「剜爛蘋果」理論入手,梳理了從延安時期到當代,文藝批評的幾次遞變,而這種遞變也說明了為什麼如今的文藝無批評?而在文藝無批評背後又是如何培養了讀者的犬儒心裡以及網路語言暴力。
習總書記的講話無疑讓許子東這代人看到了同代人執政之後的喜悅。而關於講話中的另外一些內容,比如「奇奇怪怪的建築不要太多」,一方面是習總書記對藝術庸俗化的一種糾正,另一方面也是個人的趣味表達,而如何處理個人趣味和經濟政策國家法律的程序關係則是文藝工作者要面對的一個新問題。
許子東表示,中國目前的文藝創作已經很多元化了,但缺乏價值批評。「文以載道」是中國從古至今的文化基因,而對社會保持警覺也是知識分子天性之一。一條關於中國特色的文藝道路從來不同於西方社會,那麼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每個人如何保持敬畏之心,在政策的爭執之上保持創作自由和思想自由呢。以下為訪談實錄:
鳳凰網文化:習近平這次講話,您大概了解一點吧。
許子東: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新的領導層也很關心文藝。另外,文藝座談會的形式又會使人想到延安。整個講話的全文我看是比較正面的,在效果上,或者會增進領導人的個人魅力,增加中國一線藝術家作家對領導的理解信任。
目前文藝批評的空白是百年中國所未見
鳳凰網文化:您覺得他提出了一些什麼令人矚目的觀點?
許子東:我自己比較感興趣的就是他說的剜爛蘋果,這是魯迅《關於翻譯(下)》的一個比方,原意是批評不僅要批評壞的,也要發現好的,其次,發現較好的。毛澤東在1975年專門提過此文。不知習主席是直接引魯迅,或注意到毛晚年的轉述。與「剜爛蘋果」有關,我對這個座談會的第一印象,就是「批評家的缺席」--既在座談會參與者名單中缺席,也在當前中國文化生態中缺席。
比方說文學界,莫言、余華、王安憶、賈平凹、閻連科等,有沒有見過很多令大眾關心又帶批評意見的評論、分析、論爭或者影視改編?
比方說《小時代》123,或者是一些紅色諜報劇,有沒有非常認真從文化工業、審查制度和受眾社會基礎等方面去批評的文章?
現在中國,有名作家名藝術家間的嚴肅批評嗎?有不同文藝流派風格的論爭嗎?我覺得,這種文藝批評的空白寂靜是一百年來中國文壇所沒有的。這跟我們文藝創作至少在數量上的空前繁榮形成非常強烈的對照。所以我覺得習主席講了很多方面,但是為什麼這個剜爛蘋果的比喻大家特別有共鳴,因為大家可能都覺得批評的缺失。
鳳凰網文化:你覺得在這個方面有什麼建設性的想法呢?
許子東:你要在建設性的想法之前,你先要看看現狀及原因,不看清現狀的話你也無法建設。
以前的文學評論,這近百年來我們的文學評論大概有過兩種基本的狀況,一種狀況就是20年代到30年代,還有80年代,這個時候,一個作品怎麼會從一個稿子變成有名的作品呢?他大部分是靠一些更加有名的作家推薦的,比方說巴金的小說是葉聖陶推薦的,曹禺的劇本是巴金推薦的。文藝趣味相同。1985年尋根文學,也是批評家與作家共創。我近日有文討論當年杭州會議。
第二,那時有很多文學流派,很多文學社團,有文學研究會,創造社,語絲社,包括後來的左聯,新月派,現代雜誌等,那是中國文學最多流派論爭的一個時期,每個流派,除了作家以外,常常還有「兼職」甚至專職的評論家,那些評論家就專門幫助這一派的作品就好,甚至去批評別的流派的文學。
比方說文學研究會就有沈雁冰,在茅盾寫小說之前,沈雁冰就以真名一直做評論家。再比如說成仿吾,鄭伯奇,鄭振鐸等等。作家評論家互相之間可能看不起,互相批評指責,有時他們吵的很厲害。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看都有道理,梁實秋跟魯迅吵,現在看看梁實秋也有道理,魯迅也有道理。
這是一種文藝批評局面。第二種批評局面是從延安開始一直到70年代,伴隨國有文學體制的出現。這個時候國有文學體制有三個要點,一個就是作家都是幹部身份,第二個就是大家只拿稿費,不拿版稅,就是1956年的一個改革。這個改革意味深長,一個作家,他本來面對兩個上帝,一個是讀者,一個是出版社,等到只拿稿費,不拿版稅的時候,他只需要面對出版社,不需要考慮讀者,書印多少跟他沒關係,這個是五十年代以後,當然現在又不一樣。
這個體制第三還有作協系統的評論,這些評論家他對於作家要指定一個方向,表揚批評。當然我們回到歷史上看些是政治不正確的,但也有些有歷史功勞的,不管怎麼樣,這個時期也出了很多有影響的評論家,周揚,姚文元,朱光潛等等。
這種評論越到後來就越以批判為主,或者有很多表揚,但是大家不注意,因此我們現在回過頭看文學史上,文學批評常常「超額完成任務」變成了一次次政治運動的先聲,武訓傳,胡風,俞平伯胡適,1957年後,批判錢穀融,邵荃麟,趙樹理,一直到文革導火線還有海瑞罷官等等。
這些文藝批判到了八十年代其實也還有,批白樺戴厚英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一個反常的,也可以說是正常的現象,作品不批還好,一批就紅,批了以後,反而向海外賣很多版權。所以我們國家的意識形態管理部門,在管理文學方面出現了一個變化,這個變化就是說不再大規模的批判某些作品了,但是控制出版,我把他稱之為叫從管思想到管行為。另一個更鮮明的說法,叫創作要自由,出版守紀律。
鳳凰網文化:規矩越來越多。
許子東:規矩多了,但是批評少了,這個漸漸就導致了今天我剛才講了缺席的情況,所以你要講缺席怎麼造成的,有這兩條歷史線索,第一點線索就是百家爭鳴,有爭論但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第二就是有一個從上而下的標準,但是批判到後來不靈了,不靈了以後,到九十年代,尤其到新世紀以後,這兩種批判都沒了,就變成市場真的就變成主導了。
今天一個作品怎麼才會出名呢?一靠評獎,二靠打官司,抄襲或者是假的,這就出名了,除了這兩點以外,大眾媒體根本不關心文學評論,文學評論也不關心作品文本,評論資源全部轉到了學院,爭奪職稱項目。這就是今天的文學評論缺失的原因。
社會信仰缺失是「文藝無批評」禍根
鳳凰網文化:這是一個歷史原因。如果說文學評論缺失了以後,對文學藝術發展的影響是什麼呢?
許子東:那就是習主席講了,最點睛的意思,就是沒有價值判斷了,就毀三觀,就沒有好壞了,沒有藝術高下,沒有政治正確與否,沒有道德上的標準,沒有專業技巧形式上的判斷。就一切只看票房,銷量,點擊率,富豪榜,即成為所謂市場的奴隸,所以你就會看到劣弊淘汰良弊,很好很辛苦,人家寫的很有價值的東西完全沒人看。
而另外一些東西很差也可以泛濫,他可以因為一些各種各樣的原因容易通過,或者資本炒作。年輕人便得出了一個概念,世界本無好與壞,什麼東西都是炒出來的。再差的東西,我也可以把你變成好的,這種相對主義的犬儒的讀者心理是跟文藝批評的缺乏有關。當然了,大背景是跟社會的信仰缺失有關:孩子們見父母說一套做一套,無所適從。但是具體在文藝方面,跟專業的批評缺失有關。
文藝從來不邊緣 思想自由應等同於創作自由
鳳凰網文化:可不可以這麼去理解許老師你所說的,就是說我們三十年的,尤其改革開放以後,大家的狂歡可能是在別的方向,文學藝術者缺乏一種關心的方式。
許子東:你說不關心,《泰囧》票房這麼好,大家照樣去。
鳳凰網文化:作為通俗藝術來說,他很受歡迎。
許子東:文藝東西就像飲食一樣,你不吃這些菜你就會吃那些菜,胃口是經常存在的,不會消失的,你要去統計一下,老百姓,他每天,不管什麼行業,他每天總有一段時間在跟文藝打交道。上網看,盜版看,到電影院看,或者玩遊戲。他一定每天定量,他不會因為你說,文藝邊緣化了,邊緣化了只是嚴肅的或者是主旋律的。主旋律也邊緣化了,嚴肅的文學也邊緣化了,但是大家看文藝的時間是不會少的,老百姓的消費總量是不斷增加了,票房在不斷增加,作家作品的數量是不斷增加。有一個說法是,現在文藝邊緣化了,這個很正常,因為文藝本來就應該邊緣化。我覺得這個說法不對,至少不全面。
大眾的娛樂在美國,在歐洲,在日本,都發達的很,都比中國更發達,更理直氣壯,可是一點都不妨礙他們有嚴肅作家,在大學裡的那些文學史地位很高的作家。哈里波特再成功也不會在劍橋大學取代莎士比亞。
如果你說具體的正面的建議,我有這麼幾點。
第一個就是,當然作家本來對社會就有批判精神,作家要面對現實,評論家或者說是作家寫評論,也要敢於批評。我們這麼多一線的作家,比如我們隨便舉幾個有幾十個一線的作家,我跟他們私下認識的時候,他們講到別人的作品,都有一大堆的批評意見,可是他們不寫文章。
鳳凰網文化:就是私下裡了。
許子東:對。是私下裡的,但這些講法說出來,其實是不會傷害人的,完全可以促進文藝發展的,我隨便舉個例子,王安憶講《第七天》,也講《繁花》怎樣怎樣,講的也有道理,講給余華或金宇澄聽,他們也不會說就跟王安憶生氣。
為什麼我們在一線的作家層面,我們先不講別的,我想最好的五十一百個作家直接能不能有一種以文學為本的一種評論。這種評論一旦出來,他就造成一種風氣,怎麼來說?你想五四文學在最發達的時候,魯迅跟胡適他們,跟徐志摩他們吵的起來的也就是那麼幾十,一百個人。他們在民國的文化人口裡面只佔百分之十,在全部民國總人口的裡面只佔百萬分之一二,只是的確就是這麼少數人,走出了中國新文學的方向,改革了整個新中國的文藝方向。
我們不能只允許作家有創作自由,卻不鼓勵他們有思想的自由。
所以我覺得這些人的力量要在傳媒起一些作用。最簡單的話來說,要讓作家跟批評家敢於批評,直面文化現實。不要作家批評家只在政協會上才湊在一起,一團和氣。
第二,這種批評不是單方面的,他要能夠爭辯,你可以批評我,我也可以批評你,或者我可以不同意你的批評,千萬不要走到是單一的權威,一言堂。某一個什麼雜誌發了一個什麼,大家馬上這是什麼風向,這代表什麼東西,然後誰都不敢說話了。如果沒有文藝爭鳴的話,文藝批評就是不健康。
我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人說的話,一個人寫的文章,出的書或者電影,如果在網上看一干條跟貼,全部是說你好的,我相信,不是你這個人有問題,就是這個網站有問題,要不就是讀者有問題。這三個問題哪一個更大,大家都去想。
因為這個現實世界上是不可能有一個觀點一個作品是百分之百的人都說好的,這才需要批評。一個文藝批評真正起的作用,還不單是指出一個好作品,或者是指出一個作品的不足之處,更重要的是創作這麼一種多元的文化思想的空間,這個才是大大造福於我們的中華文明。
網路語言暴力是有資源傳承的
鳳凰網文化:現在只要大家提到評論,就是知道謾罵,尤其是在互聯網上,毫無理性的去謾罵。比如說《第七日》出版了,你會看到在互聯網上有很多的讀者的評論,他算不算文藝評論。
許子東:這也是文藝評論,網上是一種直接民主。常常語不罵人死不休,一是因為發言沒有編輯或自我審查,第二也是因為在話語權上處於弱勢,所以要出位引人注意。當然中國的語言暴力也有很近的資源傳承。
網上批評,無論是關於文學,還是關於政治,都至少有顯示民意、宣洩民怨與輿論宣傳三種社會功能。太急切的輿情調控,會強化網路陣地的宣傳教育作用,但同時堵塞了聽取真實民意的途徑,也會削弱網上批評的社會情緒減壓器的功能。有得必有失。
更好的辦法是在網上也開闢專業批評,拉近網頁與書本的距離。打個比方,你們門戶網站可以約一批很有權威的學者跟作家讓他們每周推薦一部作品,或者每周批評一部作品,他在網上,甚至稿費給高一點,這樣的話,會影響批評的風氣。
現在的問題是,有很多的人,知名的,有分量的人他不願意來參與,因為網上氣氛,即便寫文章也搞化名。我覺得與大眾評論並存的專家評論,要讓一般人看得懂,又要有專業性。這個專業性也需要意識形態管理部門的尊重,你不要一看到人家寫月亮,你就說你不陽光,這個就太簡單了。
網上請名家,他發言會愛護自己的名聲。你今天叫李澤厚評本書,評什麼東西,他會比較斟酌,而這些人的聲音在網路嚴重缺乏,不是好事。講孔子只有于丹,李澤厚也講論語,民眾都不知道。
鳳凰網文化:但是于丹是明星。
許子東:對。所以,這就需要傳媒以大的篇幅推出,版面調控,開出專欄,一定的專欄有公信力了以後,人們就會盯著看,人們就發現,他推薦的書是有道理的,我以後跟著來,我以後關注他的東西。于丹是需要的,有她的貢獻。但一個社會,一個文化空間,只有于丹,沒有李澤厚,這是一個問題。
現在的評論不是沒有,數量很多,但最多的一種就是拿錢說好話,某些批評家,從不批評,到處說好話,還很吃香,到處出現。好話後面就是錢,很無聊,這是敗壞文學評論。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很多人出了書,首先是花錢,或者出版社花錢找一批人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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