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京劇第一世家——記譚門七代?(六)

晚年的譚鑫培,氣促力乏,雖不再唱高亢之音,卻更顯得爐火純青。在京劇界,即便再有名的伶人也難免台上出錯兒,關鍵是能不能及時巧妙地予以補救。譚鑫培長期的藝術生涯使得他舞台經驗豐富,加上他聰明過人,所以應變能力極強。

一天演《黃金台》,譚鑫培飾田單,因為睏倦,正在後台狂吸鴉片,矇矓欲睡,突然聽到前台鼓點雲鑼,他倉惶而起,快步上台,慌忙中僅僅束上網巾,未加紗帽。台下眾目睽睽,正要嘩笑,譚鑫培看到這種情狀突然清醒,從容地念道:「國事亂如麻,忘卻戴烏紗」。頃刻間,四座歡聲雷動。人們紛紛贊道:「真是奇才!」

有一次,在某堂會演《文昭關》,譚鑫培飾伍子胥,裝扮後慌忙中竟錯佩腰刀,上台後才發覺,但又不能回去,急中生智,改口唱道:「過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滾油澆。父母冤讎不能報,腰間空掛雁翎刀。」頓時,一片喝彩之聲。

還有一次,演《轅門斬子》,譚鑫培飾楊六郎,在台上呼焦贊。飾演焦贊的李連仲卻正在後台與人聊天,聞聲後快步跑上,忘記掛髯口。譚鑫培看到,裝出生氣的樣子問道:「你父親哪裡去了?快快與我喚來。」李連仲頓時領悟,一摸下巴,奔回後台,掛須復出。滿園座客為之傾倒。

清末民初之際,堂會戲特別盛行,繼滿清的王公大臣之後,接著是北洋軍閥和官僚,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傳說著「無譚不歡」,或「非譚莫樂」,這就苦了譚鑫培,他唱堂會戲的負擔特重。這些有權有勢、作威作福的大人物都不好對付,更不好得罪。他們高興起來,要你連演雙出,反串什麼的,只許你賣命,不准你違拗。清朝的皇太后還都曉得尊重他,那些軍閥卻連起碼的文化修養都沒有,不懂戲,更不懂尊重藝術家。

民國6年(1917年)的春天,北洋官府為了歡迎廣西督軍陸榮庭,在金魚衚衕那家花園設盛宴唱堂會,譚鑫培衰弱多病,只好婉言推辭,不料因此觸犯了當局,便傳出話來,如果不去,不但不釋放他的孫子譚霜(因犯案在押),還要拉他去一起關押。並且派了4名巡警上門,名為迎接,實則押送,譚便不得不勉強扶病而去。

等到場一看戲單是《洪羊洞》,譚鑫培不由大吃一驚。因為戲中描寫楊六郎從重病到以死殉職的一段經歷,而且他的師父程長庚生前最後唱的也是這一齣戲,觸景生情,便有大難臨頭的預感。這一次演出實在不能唱全本,經再三請求,從「探病」一場唱起,譚鑫培拼下老命全力以赴,唱做一絲不苟,至終場還是渾身抖擻。由於感同身受,演到悲憤處,禁不住眼淚真的流下來。但一到後台,就伏在桌子上暈倒了。譚鑫培回家後又氣又累,病勢日重,不久去世,享年71歲。演戲人成為劇中人,用一語雙關的「絕唱」來形容這位一代伶王的結局真是太貼切不過。

位於北京門頭溝永定鎮栗園庄的譚鑫培墓(2004年重修)

譚鑫培為京劇老生的表演藝術開拓了新的天地,影響深遠,在京劇史上起到了繼往開來的作用。從他開始,老生藝術進一步規範化、體系化了,基本確定了京劇的格局。他創造的譚派藝術多方面地代表了我國戲曲的傳統風範,是流傳最廣、對後世影響最大、枝葉最為繁茂的一個藝術流派。致使很長時期京劇老生行當有「無生不學譚」的現象。很多京劇老生都宗法於他,後來的余叔岩、馬連良、言菊朋、楊寶森等重要的老生流派,都是從譚派衍化出來的。譚派的藝術還影響到京劇武生行的楊小樓,旦行中的梅蘭芳、程硯秋等派。

另外,雖然譚鑫培最後是被權貴逼死。但同時,譚鑫培的榮耀顯赫和社會影響力,將社會加於藝人身上的「下賤」意識大大掃除,激發更多的人通過從事京劇來改變個人命運,有力推進了京劇藝術的職業化,開創了世家梨園的傳統。這對中國戲劇界乃至於中國文化藝術發展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

譚門第三代 譚小培(1883-1953)

譚門經過幾代單絲獨線後,到譚鑫培這代人丁興旺,他共有八個兒子,兩個女兒,十個孫子。成為名副其實的兒孫成群、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雖然兒孫們都很孝順,兄弟妯娌十分和睦,讓他沉浸於天倫之樂。但是作為一代伶王,他很希望兒孫中能有像楊小樓、梅蘭芳那樣的俊才,以繼承光大他所創立的譚派藝術。譚鑫培八個兒子中前五位都從事京劇,學生學旦學丑的都有。但兒子們的藝術成就都不大,他經常不無感慨地說:「生子當如楊小樓,生子當如梅蘭芳」。

但藝術有藝術的規律,藝術界也極少有父子同為藝術大家的。不過到了譚鑫培的孫輩,又出了一位傑出的人物譚富英。而為此作出承上啟下貢獻的,就是他的兒子譚小培。

譚小培是譚鑫培的第五個兒子,本名嘉賓,藝名小培。被梨園行尊稱為五爺。從譚小培開始,譚門後世子弟專攻文武老生,以繼承譚鑫培創立的譚派藝術。

承上啟下的譚小培

譚小培幼入小榮椿班習老生,後該班解散,轉入小洪奎社。譚小培稟賦雖高,但因嗓音條件,高亢不足,但蒼涼渾樸韻味醇厚,所演劇目也是譚門本派戲,繼承其父風格。雖不敵四大鬚生,但也不比王又宸、貫大元等輩遜色。他倒倉時還曾就讀于洋教會辦的匯文學校,專修過德語,知識淵博,開汽車、打獵、滑冰樣樣在行。思想活躍新潮,稱得上是當時的「新新人類」。

1917年,譚小培與其父在吉祥園父子同台演出《碰碑》,台上台下兩父子,傳為佳話。後來成為「武生宗師」的楊小樓,因其父楊月樓臨終託孤,成為譚鑫培的義子,因此也住進大外廊營譚宅,以「嘉」字為排行,名楊嘉訓。1919由楊小樓領銜,攜譚小培、尚小雲還有白牡丹(荀慧生)到上海,同台獻演,享譽一時,以「三小一白」並稱。他的舞台生涯時斷時續,長期為名角挎刀(也就是綠葉配紅花),與尚小雲、程硯秋等合作多年。

譚小培飾演的楊繼業

當時京劇界的競爭十分激烈,伶界大王譚鑫培逝世後,梨園諸侯並起,競相稱雄。言菊朋號稱「舊譚派領袖」,余叔岩人稱「新譚派首領」。連票友中也出現了「五壇(譚)」,分封為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和社稷壇,其中就有前清皇室後裔溥侗(紅豆館主)。

當此之時,作為譚門之後,豈肯自甘沒落?譚小培審時度勢,決定放棄自己進一步出名的機會,用最大的心力著力培養天賦條件更好的兒子譚富英。譚富英出科後他便基本上謝絕舞台,還幫譚富英料理生活,花了很多心血。這些在下面在譚富英章節再談。譚富英成名時,譚小培傍其子演出《捉放曹》,飾呂伯奢,上演新一代父子同台的佳話。

現在大家都知道京劇界有四大名旦和四大老生,但很少有人知道,還有四大名媽和四大名爹。四大名媽即坤伶李硯秀、吳素秋、李玉茹、梁秀娟這四位的母親,四位母親都很能幹,終將自己的女兒培養成材。而四大名爹即譚富英、李萬春、李少春、荀慧生這四位的父親,這四位父親也是能幹之人,很早就將自己的兒子培養得出類拔萃

譚小培一方面要管家裡面上百口、46間半房的生活開銷和衣食住行,還得為譚富英演出去談戲碼,定包銀,安排劇目和日程。每次譚富英演出他是必親自陪同,為其把場,並且善於根據劇場情況變化而變化,有時這個戲效果好,多演幾場,譚小培並不讓其一下子沒完沒了地演,見好就收,留下好念想,下次來包銀會更多。有一次到上海演出,譚小培判斷政治氣候不對,下令馬上返京,果然,剛剛回到北京,從上海到北京的交通就中斷了。由此可見,譚小培不但是一位藝術家還是位頭腦靈活的經營管理人才。

不過,或許是對兒子期望太高和家教太嚴,從譚富英出科第二天起,便在譚小培控制之下。譚富英演戲的劇務、事務、財務,無一不由他管理。私生活的飲食起居、娶妻、生子、結交朋友、出門應酬,也無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譚小培去世才撒手。譚富英在他父親有生之日,一直都是「老老闆」當家做主,這位紅極一時的「小老闆」,比起李萬春那位成名後萬事自做主的「小老闆」來,真是有天淵之別了。以致於有人認為譚小培「控制欲」過強,利用了譚富英善良、懦弱的性格,以致很多方面,使譚富英的事業失去更上一層樓的機會。當然,此中是非,只有當事人自知了。

譚小培(右)、譚富英父子

譚小培出生時父親譚鑫培早已成名,在他壯年時兒子譚富英又已成名,他夾在兩頭紅的中間。京劇界對他素有「少年公子老封翁」之稱。旁人對其羨慕不已,稱其為「上吃老,下吃小」,認為譚小培是很有福氣的人。他不僅培養了兒子譚富英、孫子譚元壽,還懷抱過曾孫譚孝曾。

有趣的是,譚富英成名後,某報紙曾經登出一幅漫畫,畫面上是譚鑫培、譚小培、譚富英三人。譚鑫培俯對譚小培說「我的兒子不如你的兒子」,譚富英則仰向譚小培說「我的父親不如你的父親」。漫畫雖有諷刺之意,但據說譚小培見此漫畫,哈哈大笑,連連稱妙。

1950年,譚富英與梁小鸞率團於朝陽門內陸軍醫院禮堂合演《武家坡》。那時候中央領導人不時出現在群眾場合,進劇場看戲是隨隨便便的事。毛澤東喜聽譚派戲,特趕來觀看,場內氣氛頓時高漲。陪同毛澤東看戲的譚小培,見毛澤東準備吸煙,馬上遞了一根過去。毛澤東接過後,又掏出自己的一根煙讓給他,譚小培自然恭敬不如從命,誰知毛澤東還親自為譚小培點火。這使譚小培極為感動,萬沒想到國家領袖如此看重藝人。據說譚富英當天的演出格外賣力。此事使譚氏一家銘記在心,難以忘懷。

當年譚鑫培的榮耀顯赫與被逼至死,其遭遇對其後世子孫影響頗深。正如第五代傳人譚元壽所說:過去你再紅,也是個戲子,是下九流,解放後翻身了,不再被人瞧不起。雖然在以後的反右和文革中,很多藝人和其他行業的人一樣遭到迫害。但要承認的是,建國後藝人受到社會的廣泛尊重,社會地位得到了極大提高,他們被尊稱為文藝工作者、人民的藝術家。對此,包括京劇界在內的所有文藝界人士是深懷感激的。

1950年,文化部戲曲改進局成立戲曲實驗學校(中國戲曲學院的前身,中國戲曲教育的最高學府)。譚小培與蕭長華、王瑤卿、王鳳卿、尚和玉、馬德成、張德俊、金仲仁、鮑吉祥、劉喜奎,被聘任教,這就是戲曲實驗學校的十大教授。

譚小培飾演的黃忠

1951年,戲校師生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義演。於6月17日在大眾劇場公開演出,壓戲大軸是譚小培、蕭長華、郝壽臣、劉喜奎、鮑吉祥、華慧麟、林秋雯的《法門寺》。此時譚小培已年近古稀,這是他最後一次登台。

1953年,譚小培因病與世長辭,享年7l歲。

譚小培的妻子是著名小生德珺如的女兒。德珺如是旗人,為前清吏部尚書穆彰阿(林則徐的政敵)之子。譚小培生有一子兩女,子豫升,即譚富英,長女嫁給武生演員楊盛春,次女嫁給老生演員葉盛長。譚小培續室劉氏,為鉅商劉子和之女,生有一子三女,均不從藝。弟子王琴生、王則昭等,二王皆得真傳。

這裡提提譚小培的次女譚秀英,章詒和女士所著《伶人往事》卷四《梨園一葉——葉盛長往事》里有詳細的描寫,是位偉大的女性。章詒和女士評價:「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譚秀英不可量,如山如海。她是妻子,她還是江山。」她的品德亦可見譚門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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