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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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的學問2010-09-13 18:04:042469瀏覽 | 8評論
她一直是個工具,母親拿她來噁心負心的父親,外婆拿她來噁心叛逆的母親,她學會了逃避,逃到微笑中,跳到別人的生活里,逃到異國他鄉,但她卻一直無法真正擺脫某些東西,只能在別人的故事裡流下自己的淚。
逃避的學問
作者:李翊雲
吃午飯的時候,自晨告訴兩位同事,她打算假期去一個新鮮的地方。今年想冒點險?泰德說。自從十三年前,自晨開始與亨利和泰德共事以來,每年十一月,她都會休兩個星期的假去中國。泰德稱之為她的「冬眠處」。英格蘭,當他接下來問及去處時,自晨回答。她不知道,在同事眼中,去哪兒更加冒險,英格蘭還是中國。
亨利18歲的時候被運到越南,六個月之後,他回到愛荷華,肚腸穿裂;19歲,剛剛康復,他就和他的高中甜心成婚。每年夏天,他和卡洛琳都會去威斯康辛州某處的一座湖濱小屋,和兒孫們共享三周的天倫之樂。泰德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芝加哥。幾年前,他陪女兒去那兒參加一個高中排球錦標賽;他女兒的隊伍在決賽中失利,而直到現在,他女兒已經在州立大學讀到了四年級,泰德還是將那次失望歸咎於芝加哥。
十一月份的英格蘭有什麼可看的?泰德問。自晨沒回答,因為不論怎麼回答都不會讓他滿意。多年前,他曾經挑釁般地問道中國有什麼可看的,亨利沖著他直噓。跟自晨在美國結識的其他人一樣,在她的誤導下,他倆以為,她有雙親在中國,而且如同常見的那樣,她把兒女孝道縮水為一年兩周的探望,已經在她和父母之間楔進了一些距離。
你不用回中國嗎?亨利問道,一邊將他的午餐——一塊三明治,一保溫瓶湯,還有一根香蕉——擺列在一方紙巾上。軍隊里的日子一定教會了他如何將生活中的物什收拾規整。亨利是個整潔的人,他的實驗桌一塵不染,他所剩不多的頭髮梳分得一絲不苟;他很安靜,但是也沒沉默到讓人覺得陰鬱。
她的父母正隨著一隊退休老人在泰國旅遊,自晨說。為什麼不去泰國見他們呢?泰德質問,並且預言,在英格蘭她只會見到雨水和寒冷,以及禮貌過頭的人們,就算沒聽清別人的名字,他們也是不會再問一遍的。
到一個沒人能叫出你名字的地方去旅行,也自有其好處,自晨心想,就好像讓父母活在女兒心裡,繼續共享自己的生活一樣,不是什麼壞事。自晨知道,一個月之後,她不會給亨利和泰德講英格蘭,而是會把父母在泰國的旅程說給他們聽:日落後熙攘的集市;作為旅行重頭戲的歌舞表演——他們不喜歡,但不去看的話又感覺未免可惜;旅店的床太硬,或者說成太軟也行。她還想像了別的情景,不過她不會把這些講給別人聽:在某個餐館,她父親堅持要分吃一份飯菜,因為他不願付雙份的錢;她母親瞟著他父親衣袖上的一粒米飯,卻又不指出來。設想中,他們結婚得早,在漫長的年月里,各自學到了不同的方式來將就這場錯誤的婚姻,他用他暴君般的專橫,她用她無聲的輕蔑。
亨利、泰德和自晨在一家動物關愛中心工作。這個中心設在一棟兩層磚樓里,樓旁邊的一座研究所,一百年前,曾是一家結核病醫院。因為他們位於大學城的邊上——那個研究所,位於一片玉米田中,就是大學的一個分校區,裡面設有醫學院的一些項目——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三個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幾乎自治的單元。賈妮絲,他們的主管,一個身材高挑瘦骨嶙峋的女人,以自己極端的公正和高效為榮,每星期來做一次例行視察;威爾森博士,主治獸醫,是個和藹親切、老是走神的老頭,隨時都可能退休。從到這兒工作以來,自晨遇上的唯一一次危機——如果不算上那次水被污染導致五十籠老鼠感染上肝炎,還有育種工作偶爾出現的錯誤:預產期已過但就是沒有產仔,或者更糟,母鼠精神錯亂,把自己的幼仔吃掉——是在新千禧年的前夜,一群動物權利保護者試圖闖入樓中。警報拉響後,他們不再往樓里沖,轉而跑到西邊三十英里外,把一家農場養在鄉村路邊的許多籠貂鼠給放生了。農場主一家後來捉回來不到三分之一。本地報紙對此都進行了報道。沒找回來的貂鼠,農場主在報紙上說,在中西部的嚴冬和眾多天敵的圍剿下,很難倖存。
隔天,自晨在辦公室讀著報紙,正猜想那些流離失所的貂鼠們命歸何處的時候,亨利越過她的肩膀,看著報紙說,他和那位農場主念的是同一所高中。自晨剛要對他的老同學表以同情,亨利又提到,那傢伙趁他在越南時,曾一度追求過卡洛琳。很高興卡洛琳沒有嫁給這位農場主,自晨說。亨利說他也有同感,不過轉念想想,也許卡洛琳不會介意能有貂皮大衣穿。泰德正好帶著一大疊記錄動物死亡情況的黃色報表走進辦公室,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插嘴提醒亨利,嫁給養貂鼠的可穿不上貂皮大衣,就像「鞋匠的孩子沒鞋穿」那樣。那是什麼意思?自晨問。聽到解釋後,她想起小時候,無論寒暑,外婆總是把她的頭髮剪得比男孩子的還短,但這個可算不上什麼好故事,不適合拿出來在辦公室講。
自晨是在她外婆的髮廊里長大的——說是髮廊,實際上就是架在居民樓門口的一座小棚子,兩摞磚上架條木板就算是長凳,供等著理髮的顧客坐,一張摺疊椅,椅子前面是一面掛在矮樑上的鏡子,鏡子旁邊是一架湊合能用的臉盆架,架子邊上是一個小煤爐,爐上架著壺水,水總是熱的。自晨和她外婆共用的床鋪在後面,用一道帘子和髮廊分開,帘子黃綠相間,上面印著白色的小兔子。棚子沒有窗戶,從外婆開門營業,直到一天忙完,都開著一盞日光燈,嗡嗡作響,給一切鍍上一層泛青的白色。
從孩提起,自晨就清楚,外婆本可以過一個輕鬆的晚年:自晨的兩個舅舅——她母親的兩個哥哥——本會將外婆接去盡孝,他們兩家本會確保外婆在退休之後能過得體體面面的。但你怎麼能領著這樣一個小孩,去給自己的兒子增添負擔呢?她外婆常常這麼問來理髮的人,好似自晨在這家店裡所呆的這些日子,從剛會坐起身子,到蹣跚學步,到後來給外婆打下手,給她遞熱毛巾,清洗煙灰缸——就是放在長凳兩頭的兩個藍白瓷碗,碗口坑坑缺缺,滿是將熄未熄的煙頭和一道道的煙灰——從沒能緩解她的存在所帶來的衝擊。如果她是個孤兒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外婆會接著說,哪個舅舅會那麼狠心不接受一個孤兒呢?這一說法,聽眾都欣然贊同。確實,一個女人,不顧家人的反對,與一個男人私奔,沒結婚就生下個孩子,接著又被那個男人拋棄——這位母親還不如難產而死,這樣對小孩更好。
憑著從外婆、舅舅、顧客和鄰居那裡聽來的隻言片語,自晨很早就拼湊出自己的身世:她的外婆答應撫養她,條件是母親和整個家庭斷絕關係;曾有一對夫婦來到店裡看過,但後來還是沒有收養她;她能活到現在,不僅僅受恩於外婆——她一把年紀了,本來該去享清福的,卻還在辛勞,還要感謝來店裡理髮的人——他們是外婆的忠實顧客,因為他們覺得對她負有一份責任。
坐在角落裡的竹凳上,聽著人們討論她的命運,好的壞的,自晨會悄悄地拿腳撥弄地上的頭髮,按照只有她自個兒知道的方式,把它們撥成一堆一堆的。外婆總是會給她一笤帚,打斷這個小小的遊戲,但這也掃不了自晨的興,因為把堆成小山一樣的頭髮撥散開來,也是遊戲的一部分。別齜牙咧嘴地像個傻瓜,外婆有時會停下手裡的剪子,回過頭來沖自晨說。自晨會收起笑容,不過等到外婆轉向顧客,她又會朝著那剪了一半的後腦勺,或是朝著某個等在長凳上的人的鞋帶,露出微笑。這閨女到底從哪學會這麼笑的?她的外婆向來理髮的人抱怨。人們都覺得,這樣一個小孩理應知道如何舉止,好讓人們暫時遺忘她的存在。
繡球花之家,一棟建於16世紀的木構小樓,在改造成一家小旅館之前,曾是一個家族世世代代的寓居之所。自晨讀著這家旅館網站上提供的信息,很好奇這樣一個改變是如何發生的。到時候問問店主,也許他們會告訴她——就算聽不到整個故事,光是零星軼事就能使她滿意了。
這個旅館的店主,似乎缺乏商業頭腦,沒像別的地方那樣,在網站上展示各種照片:繁花似錦的花園或者輕風撩起的淺色窗帘什麼的。相反,只有一幅旅館的小小素描,用鋼筆,或者可能是鉛筆,寥寥幾劃,只勾勒出門臉的白粉牆以及四扇方窗。介紹中說它「本就不是個大房子」。還有兩間客房可以預定,紅玫瑰房和紫丁香房,都在二樓。
繡球花之家的廣告如此的謙虛,幾乎帶著歉意,讓自晨很快就相中了它。英國之行,雖然亨利婉阻,泰德也反對,但在自晨心裡,已成定數。明天,她就去買機票;下周,她就打電話訂房。
與亨利和泰德心目中的印象相反,對於旅行,自晨並不在行,也沒有熱情。她在這個動物中心開始工作的那個夏天,泰德曾邀請她,國慶節那天,與卡洛琳和亨利一道出去野餐。很抱歉,去不了,她說,她丈夫剛剛讀完研究生,搬去東海岸工作了,她得去那兒看他。
那個假期到來之前,她買了吃不完的食物,然後一連四天都躲在公寓里,慢慢地讀一本拉丁文原文的西塞羅演講錄。這本書是她從圖書館隨意借的,並不是為了從中獲取什麼高深的思想;有時候她剛剛看懂一句話,一眨眼就給忘了。不過,把乍看起來費解難懂的內容慢慢地理順弄懂,這一工作使她感到滿足,進展緩慢也正合她意:讀通一段戰爭描寫會消磨去一兩個小時;一天會過得快些,要不然就太長了。
她對一門死語言的興趣,曾成為丈夫在提出離婚時攻擊她的口實之一。自晨對離婚這件事既不驚訝也不沮喪。他們這樣的移民夫婦有一套實用的程序要走,有一次他這樣跟她解釋。等他們走完這套程序在美國立穩腳跟之後,他們終會有個家的,當自晨一直想要的孩子流產的時候(大概腹中的胎兒感受到了來自父親的厭嫌),他這樣安慰她。他為她做出了種種規劃,希望她能讀個研究生,作個統計師,或是會計,或是護士,這也是那一套為了在美國立足的程序的一部分;他當時正讀著數學專業的博士,志向是去華爾街工作。自晨沒有爭論,因為爭論不合她的本性,但她無聲地抵抗著,他為她畫下的職業藍圖都成泡影。把拉丁語單詞做成記憶卡片有什麼用,有一次他對她大吼——僅此一次,因為吼叫也不合他的本性——他當時被惹火了,她沒去參加他為她報的GRE考試,浪費了一百多美元,那是半個月的房租。
剛一離婚他就搬走了,但是自晨拿他當了兩年擋箭牌,拒絕了一切社會交往。真是不知羞。當她朝亨利和泰德撒謊時,她彷彿聽見外婆對她說的這句話,小時候當自晨在店裡大聲把老師的評語念給她聽後,外婆就會這麼說。注意力不集中,老師年年這麼寫,學習不上進,對學校活動也不積極。她的成績很可憐,勉強不被留級。你不好好讀書將來打算怎麼辦?外婆的顧客老是這麼問她。不知道答案,她只好又微笑,裝作沒聽懂問題。她的微笑,比起她的成績,更是給她貼上了「朽木難雕」的標籤。
工作的第三年,自晨簡短地告訴亨利和泰德自己離婚了,因為繼續謊稱擁有一場不再存在的婚姻感覺不大對勁。不過,一個前夫三言兩語就能矇混過去,而且不會再提起,但是一雙父母,就算他們住在大洋彼岸,仍需要小心維持:一年一度的旅行;打電話時聽說的中國的消息;帶回家的禮物——送給父親的威斯康辛花旗參,送給母親的抗老霜。
今年她本可以也像往常一樣簡簡單單回趟中國,這是每年不變的慣例,不會引起注意和懷疑。可是,理髮店的棚子已經被拆除,外婆也已成了一瓮骨灰。她的外婆直到死前的一個月還住在店裡,那時她已經93歲了。自晨知道,只要外婆住在那兒,從早上起店門就會開著,日光燈也會一直亮著,直到關門。她每年回去時都是如此。在葬禮之後自晨才得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她沒被邀請出席葬禮,她知道她的母親一定也沒有。人們指責說,外婆辛勞一生不是因為早寡,而是因為她們母女倆;她倆成了這位老太太的心頭之痛,女兒給整個家帶來恥辱,外孫女草草嫁給一個僅僅見面兩次的男人,而且不到三年就離了婚。
那家小旅館位於一個叫做內維爾山的小村裡,離布賴頓有段距離,但為了省事,自晨告訴泰德和亨利,布賴頓就是她的旅行目的地。他們一起吃著午餐,享受著冷鋒到來前的最後幾天溫暖的秋日。她描述自己想去看的地方:布賴頓的海濱大道,海灘,還有英吉利海峽。
「好吧,給我解釋兩件事,」泰德說。有那麼一瞬間,自晨覺得亨利看起來像是鬆了口氣,因為終於有人站出來和她正正經經地說說這件事了,他自己反正是不會這麼做的。「第一,為什麼你想在冬天去海灘?」
十一月份還不算冬天,自晨爭辯道,但是泰德只是帶著勝利的笑容沖她點了點頭,就好像他把一隻自晨沒能抓牢而逃出來的老鼠趕進了死角一樣。很少有老鼠能從自晨的手裡溜出去,但是當這種事情發生之後——這些年來就發生過幾次——泰德一連幾天都會揪著這個話題不放,高興得像個小孩。當你去摸一隻動物,它能立馬判斷出你是緊張還是自信,亨利給自晨培訓的時候這樣說到。泰德,在頭幾周,喜歡找到自晨給她講些噁心嚇人的故事;他最得意的那個,講的是有一次他和亨利給一位神經病學家自製了一架給大鼠用的斷頭台。但自晨並沒有被嚇著,這讓她的兩位同事很是吃驚。她之所以申請這兒的空缺職位,是因為她沒有別的什麼一技之長,但回頭想想,她誤打誤撞找著的這份工作似乎是為自己量身準備的。從一開始,她便能熟練地剪掉小鼠的耳朵或者給大鼠做好皮片移植的術前準備,就像她此前一直同動物打交道似的。她也不怕更大一些的哺乳動物:那些在籠子里吵吵嚷嚷的猴子,當她去給它們餵食或是沖澡的時候,沖著她直做鬼臉;還有那些可憐兮兮從不叫喚的狗。她的培訓結束之後,亨利告訴她,以後照顧大點的哺乳動物的任務就由他和泰德分擔了,因為他們覺得她太瘦小了,有些活,比如處理掉十幾公斤的動物屍體,可能幹不了。在她三十歲那天,他們在她的辦公桌上留了一個玩具皇冠,上面用不褪色的馬克筆寫著——嚙齒類女王。
「好吧,不說冬天不冬天的了,」泰德說。「為什麼你想要一個人去英國?」
一個人旅遊很常見,自晨說,這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啊。
「但是你跑到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去幹什麼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誰都不認識?」自晨說,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多年以來,她已經習慣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她知道,在美國的華裔熟人看起來,她過得很失敗,一個離異的女人,在一家動物關愛機構干著苦活,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在房東和鄰居眼裡,她是個安安靜靜、彬彬有禮的外國人,房租按時交,每年萬聖節在門外掛一兩個南瓜——沒有雕空成鬼臉,眼睛和嘴都只是用筆畫上,周末或假期時也從沒有人來拜訪,因而從沒因為來客亂停車而引起口角;而在外婆和她的那些上了年歲的顧客眼裡(他們整日呆在棚子里,與其說是為了給日漸稀疏的頭髮或者說日漸光禿的腦袋做些護理,不如說是來閑談,好彼此做個伴),儘管她曾是個不該出生的嬰兒,是個一無是處、讓人心裡發毛的小孩,是個把自己的婚姻和前程當做兒戲的少女,但歸根結底,她是「天無絕人之路」的一個活生生的實例。她擺脫了失敗,過上了像樣的生活,給外婆寄錢回來,像一隻忠誠的家鴿一樣每年回來看看,陪著那些老主顧們坐著,臉上仍然掛著那副令人發毛的微笑,不過他們都已經不再在乎了。僅僅是陪他們坐著、聽他們說話,就赦免了自晨一切或有或無的罪孽。
但她最珍視的,是自己在亨利和泰德眼中的形象:工作老練而麻利,話不多但偶爾也有說個不停的時候,單純簡單。然而她能背出《小熊維尼》里的許多章節,而且她是先讀了拉丁文譯版本後,再去讀的英文版,這些她都沒有與他們分享,否則在他們眼中她會變成一個怪人。還有那些她愛做的事:把用來給動物墊窩的木屑堆成一座座小山;想像前夫住在新澤西郊區的一座淺藍色的房子里,他的兩個兒子慢慢長大,年復一年長得越發地像他,他新找的妻子永遠年輕;為她未曾謀面的父親和只見過一面的母親設定婚後的生活,就在北京的一套一居室的公寓里,鄰居都是些老人——這一切她也沒和亨利與泰德分享,因為這會使她變得不再那麼簡單,在過去或現在,在此地或別處,都有著一言難盡的故事。
「這麼說,你要去英國見什麼人嘍?」泰德問。
「沒,」自晨說。「憑什麼非得見什麼人?」
她的回答充滿了不尋常的火藥味,使泰德向後一縮,就像被打了一耳光。他聳聳肩,動作誇張地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扔給了一隻松鼠。幾年前,莫莉,泰德的妻子,曾問過自晨想不想去見見她的某個單身的朋友。亨利的妻子,卡洛琳,也有一兩次提到過她的華裔牙醫,據他的辦公室經理說,他已經離婚了。但自晨兩邊的紅線都沒有跟上,她們也就沒有強求了。亨利和泰德從沒過問她的私人生活。他們三人身處的這份輕鬆融洽,使得她工作之外的生活無足輕重。她樂於去想像,他們和自己同樣認為,她下班之後就好像不再存在,和她能夠自信冷靜地處理動物一樣,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唯一一次讓他們覺得不自在的,是亨利開始教自晨怎麼給老鼠配種的時候——亨利拖上泰德,給她展示怎麼檢查陰道栓是否形成,這是母鼠成功交配的標誌。亨利臉紅得像個蘿蔔,抄起一些母鼠,給自晨看它們的私處,並解釋有時候有了陰道栓也不能保證一定受孕。泰德一臉專註地擺弄著籠子上的表格,不合秉性地保持著沉默,換做其他時候,就這個話題,他早和亨利開起玩笑了。
泰德也許被自己的魯莽給冒犯了,自晨心想,但是她沒辦法說些什麼來緩和緩和僵局,因為他不停地朝那隻松鼠吹著口哨,而後者對他的慷慨無動於衷。她冒冒失失地打開一扇門,接著又毛毛糙糙地一把摔上,也許已經造成了傷害。
「也沒什麼不好的,」亨利開口了,看樣子,今天剩下的午休時間裡,泰德是不會就自己喜愛的話題,比如即將開戰的籃球或摔跤比賽,來說個不停了。「仔細想想,我看過你拍的那些中國的相片了,但我還從沒看過英格蘭的呢。」
自晨回中國時會拍些照片,拍些她認為亨利喜歡看的東西,也拍些奇怪的東西好供泰德品評。對,她贊同道。英格蘭會是個不錯的改變。說完,她擦去野餐桌上的麵包屑,免得第二天發現螞蟻到處亂爬。她加入之前,亨利和泰德都在辦公室里吃午餐,他們把門開著,從走廊傳來漂白劑、老鼠飼料、潮濕的墊層和死去動物的氣味,揮之不去。他們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但當亨利注意到自晨總是坐在門口台階上吃午飯時,他以改善工作環境為由,申請了一張野餐桌。
喬瑟芬娜,繡球花之家的老闆娘,在電話里聽起來是個好說話的人。一個有著難念的中國名字的美國女人竟然想在內維爾山呆上兩個星期,也許她覺得奇怪,但至少沒有表現出來。自晨心想,打完電話後,不知道喬瑟芬娜會不會把自己的好奇說給丈夫聽;也許他們認為,旅館生意就是生意,這算不上什麼事。
到了內維爾山之後,她會向旅館店主解釋,她來是為了懷念一位老太太。她初到美國時,兩人就成了忘年之交。這位老太太的名字叫做瑪格麗特。她在內維爾山度過了整個童年時光,後來嫁給一位叫做約翰·胡博的美國牧師,餘下的53年都住在美國。繡球花之家的店主夫婦會不會回想村莊的過去,試著搜尋一位在戰後遠嫁他鄉的少女呢?也許他們聽說過一個叫做瑪格麗特的女孩,也許他們會因為想不起來有這麼個女孩而表示歉意。事實上,在自晨與瑪格麗特的交談中,老太太從未提起內維爾山這個字眼,但是自晨一番研究之後選擇了內維爾山,因為這裡與老太太的描述最為吻合:學校組織遠足時,步行去海福德;特殊的日子裡,全家開車去布賴頓。
自晨在一家超市裡面與瑪格麗特和約翰初遇,是1994年的春天;而到了第二年的秋天,瑪格麗特已經躺在山腳下的一座公墓里了。在兩條排滿糖、麵粉和各種廚具的貨架之間,瑪格麗特把自晨錯認成了以前認識的一個中國學生,她最近畢業並搬去了加利福利亞。約翰邀請自晨成為他們的朋友,之前的那個中國學生也一定曾受到這樣的邀請。自晨去他們家拜訪時,瑪格麗特一直用那個學生的名字叫她。
她會向繡球花之家的店主夫婦講起瑪格麗特,告訴他們,當她初到美國時瑪格麗特曾輔導她的英語,是因為她希望自晨,一個因為婚姻而背井離鄉的年輕女人,能有個朋友。
從小到大,自晨從沒有過好朋友。學校里,有些小孩管她叫野種,這個詞是從稍大一點的孩子那兒學來的。自晨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實在厭煩了同學的捉弄,指著街上剛巧路過的一個鄰居,說他就是她的親爸爸。那個人,聽見自晨的話,臉色變得蒼白,但沒說什麼——他剛剛離婚,雙胞胎女兒跟著妻子一起搬走了。
真是不知羞。如果外婆知道了,這個不要臉面的舉動一定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周之後,那個被自晨指作父親的男人,問她想不想去看一個蝴蝶展,因為他自己的女兒可能會喜歡。展覽辦在一所公園裡,街對面是友誼賓館,看完展覽後,這個男人把她帶到賓館門口。整個北京,外國人可以住的賓館只有兩家,這就是其中一家,他解釋說,有次他和兩個女兒在這兒,有個美國人給了她們一人一塊巧克力。站在一家賓館門口等一塊巧克力,實在是一件荒謬的事情;不過,自晨還是對著門口兩個背槍的警衛笑著。過了一會兒,一對外國夫婦走出賓館。這對白皮膚黃頭髮的夫婦,大概把他們當成了一對父女,因為他們打著手勢,意思是要給他倆拍張照片。那是自晨第一次見到拍立得。那個男人把照片遞給她,但是她沒有收下。兩人都心照不宣:他們會繼續各自的生活,假裝這次外出從沒有發生過。
長到十幾歲,她成了那些沒人願意接近的女孩中的一個。她太過怪異,不可捉摸,沒人願意與她要好;她太不起眼,沒人把私房話說給她聽。那個年紀,只有好玩有趣的人或者容易相處的人才會交上朋友,而她既不好玩有趣,又不容易相處;等到長成一個年輕姑娘,她還是這樣,引不來男生的青睞。
但在瑪格麗特那間敞亮的陽光房裡,她卻非常容易相處,給老太太一個錯覺,以為自己是在輔導自晨。她們學習的是拉丁語,而不是英語。當時,瑪格麗特已經神志混亂,自晨自己學習《韋洛克拉丁語教程》,任老太太不停地重複著:主,賓,屬,與,奪,呼。老太太還一遍又一遍地講她對童年村莊的回憶,那時她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重遊故地了:一條小道,通向一個少有人知的池塘;住在紅屋頂房子里的那對夫妻生下的一個小孩,有隻手長了六根手指;每年春天,院子里都會新養一群小雞;夏天,毛茸茸的雲朵有時候能好幾小時都紋絲不動;每個月都稱得上是雨季,綿綿陰雨使得他們家的房子總是潮濕而陰冷。
能夠陪瑪格麗特坐坐,真的是十分感謝,那天下午快要結束的時候,約翰開車送自晨回家,車上他這麼說道,並為瑪格麗特的迷糊向她道歉。瑪格麗特出身於一個海員的家庭,另一次送自晨回家時,他這麼告訴她,好像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瑪格麗特學會了14門語言,除了拉丁語、法語和英語,其他的都是在美國的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學會的。臨近生命的最後一個夏天,瑪格麗特表現出種種大限將至的跡象,有時候連約翰也聽不出她在說什麼。突然有一天,她毫無徵兆地拿出一本第一版拉丁譯文的《小熊維尼》,作為禮物送給自晨。把這本書譯成拉丁文的,像瑪格麗特和自晨一樣,是一個離開故土寓居異鄉的人,不過這一點自晨後來才發現。
沒有,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小熊維尼》,那天在車上,她這麼告訴約翰。從小到大,她從未有過任何給小孩看的書。一定是約翰眼中那溫柔的憂傷讓她說出了一些別的事情,小時候別人喊她野種,曾流產過一個小孩,沒有愛過自己的丈夫。約翰,一向是個謹慎的司機,這次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來,剩下的路上都握著她的雙手。那一刻她還是在騙人嗎?自晨有時候會想,她是不是背叛了瑪格麗特的友誼呢?——她這麼擔心,並不是因為害怕瑪格麗特會從自己或者約翰嘴裡得知這件事,而是因為自晨總是會時不時地回味這一時刻,即使是在瑪格麗特已經下葬很久之後,即使是在約翰搬去蘇城(為了離兒女們近些,好有人送終,在瑪格麗特的葬禮之後,他對自晨這麼解釋)很久之後。
每一年十二月,亨利會把泰德和自晨帶到附近一個叫做蒂芬的村莊喝點小酒,因為他們仨都不喜歡大學城裡的酒吧,那兒的音樂太大了,學生們沒心沒肺地吵個不停。而他們去的那個酒吧在鄉村公路邊上,總有空座。去那兒的都是些老人;他們中間那些相對善談些的,曾經和亨利一起玩過彩彈球;其他人則不怎麼說話。酒吧招待,以前是個摔跤運動員,高中時曾經得過州冠軍,他喜歡捉弄泰德。每一年,他都問泰德當天穿的是什麼顏色的內褲,因為泰德有一次,正如他一貫的作風,吹噓他只買兩種內褲:黑色與金色搭配的,那是他大學的校色,還有紅色與白色搭配的,那是他高中的校色。他的高中,也是他妻子和女兒的母校。酒吧里的人對自晨都一直彬彬有禮,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也不那麼拘謹了,當她走進酒吧時都舉起酒杯向她致意,管她叫嚙齒類女王。
她是個郵購新娘,有一年她告訴酒吧招待,那時她已經喝得太多了。這不是真的,因為在她的婚姻中沒有任何商業上的交易:她和前夫在她外婆的理髮店附近的一座茶樓里見過兩次面後,就同意結婚,他選擇她,是因為她在一個艱苦的環境中長大,去了美國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伴侶,她選擇他,則是因為美國。
嘴裡說著「郵購新娘」,眼裡看著酒吧招待聽到這個消息後既非冷漠也非關切的神情,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很開心。她知道,當她在繡球花之家講起瑪格麗特和閱讀《小熊維尼》的時候,當講到自己由於語言生疏,一遍又一遍地讓這隻可憐的小熊把頭撞上樓梯的時候,她也會這麼開心。
「你父親和我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她們唯一的那次見面時,自晨的母親說道,這可能也是從生下自晨以來,她唯一一次把自己和自晨的父親並列在一個句子裡面。自晨不明白為什麼她的母親會同意在她去美國之前見她一面,但看到母親的第一眼,她就辨認出了外婆臉上也有的那份嚴厲與倔強。父母只能為你做這麼多,母親解釋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母親沒有告訴她任何有關她父親的事,只是說他們失去聯繫很多年了;她也沒有提到她後來是否又成了家,雖然自晨知道她確實有一個丈夫和兩個孩子。自晨的外婆把自己養大,是為了噁心她那叛逆而丟人的女兒,這一點自晨一直心知肚明;而母親之所以把她生下來,是為了噁心父親,在見面之後,自晨也認識到了這一點。
每一年,從城外酒吧回去的路上,自晨都坐在后座上無聲地哭泣。亨利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像每次喝完酒那樣,雙手緊緊地攥著方向盤,而泰德,坐在副駕上,侃侃然談著馬上到來的籃球賽,儼然一個專家。自晨把眼淚歸咎於酒精——還有冬夜斜掛的那一輪寒月。
有一年,泰德要去觀看一場摔跤比賽,讓亨利先把他放下了車。自晨告訴亨利,自己從小到大,一直知道父母並不相愛。隔著擋風玻璃,看著冷雨朝他們澆下來,聽著雨刷發出的大得有些過分的聲音,她說父母之所以沒有離婚,都是因為她;看著她的份上,他們才學著容忍對方。這是她能說出的最接近真實的謊言了——她真希望能把友誼賓館門前的那個男人,或者約翰握著她的手這些事說給亨利聽,但是它們會使她在亨利眼中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當他陪著她走到家門口,他輕拍著她的背,一個勁地說著沒事的沒事的,因為這是他唯一能說的話了。
在繡球花之家,也許她給店主講外婆和母親,她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她們盲目的熱情支撐她們挺過命運的打擊,但這只是想想而已,她知道她不會這麼做。如果要講她倆之間爭鬥的故事,不可能不說到她自己,而她知道,所有的故事裡,她自己必須被排除在外——她給自己設定的人生,是一個逃避的人生,逃避生活中所有重要與不重要的情節,使用從別處偷來的片斷與記憶,遁入他人生活中那些被遺忘的瞬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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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逃避闖軍,南明最強官軍進攻自己首都,主帥病死後全軍投降清朝
※恐懼或者逃避,現實永不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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