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試讀:先秦諸子的思想地圖——讀錢穆《先秦諸子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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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講話,只是篇讀書筆記,讀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1]我想從地理角度,重新思考一下先秦諸子的譜系,[2]講講我的心得體會。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 [1]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全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2]參看:傅斯年《戰國諸子之地方性》,收入氏著《戰國子家講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25—36頁。

(一)「十個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 歷史是個比較體系,有時間坐標,有空間坐標,年表和地理很重要。 考古也是個比較體系,器物有類型比較,文化有區系比較,橫有橫比,縱有縱比,就像地圖上的經緯線。 美國的街區就是按經緯編序,你要找哪一家,經路(Avenue,豎街)緯路(Street,橫街)兩個號一卡,位置就出來了。 思想史也有這種坐標。 古人有縮天下於指掌的說法(《論語·八佾》)。思想,縱橫比較,有如指掌圖。十個手指頭是並行關係,都有兩個關節,上中下三截,每截和每截有對應關係,但我們要注意,十個指頭並不一般齊,互相對應的點,位置是錯開來的。不是齊頭並進,也不是齊頭並退。 歷史比較,常有錯位。「天涯共此時」,只是個手錶上的概念。同一時間下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歷史,不同時間下的人可以有共同的歷史。只有把空間的要素加進來,時間才會變得生機盎然、豐富多彩。 下面我要講的,是先秦諸子的地域分布。分國分域,不是不要時間,而是把同一時間表下不同地區的關係,當作一種歷時性的過程來考察,就像波浪,一浪推一浪。我是從分國分域的角度看時間問題,看它們在發展上的不平衡性。 總之,十個指頭並不一般齊。

(二)大趨勢:東學西漸 先秦諸子的思想地圖 何枝可依 錢穆寫過《先秦諸子系年》,我要談的是「先秦諸子分域」。 《系年》主要是訂正《史記》的《六國年表》,給諸子排年。他的書很多,我最喜歡這本書。 現在我要說的是,講思想,除了年代,地理也很重要。 我說過,華夏地理,要看三條線,一條是北緯41°線(長城線),一條是北緯38°線(過渡線),一條是北緯35°線(王都線)。早期中國,華夏各國的主要活動區是圍繞最後這條線,上下各3°。它像一塊橫幅,可以剪成四大塊:山東、河南(包括河北南部)、山西(包括河南西部)、陝西。 講地理,講自然地理,山水是兩大要素。 水:「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將進酒》)這條大河,是把剪刀,豎著剪一刀,分出陝西、山西;橫著剪一刀,分出河之北和河之南。小一點的河也重要。孔子教於洙泗,子夏教於西河,稷下學宮在哪裡?在淄、系二水之間。 山:也是把剪刀。崤(崤山)、函(函谷關)以東是古人說的山東,以西是古人說的山西。這個山東是陝東(陝縣以東),這個山西是陝西(陝縣以西)。秦與六國是這麼分。現在的山東是太行以東,山西是太行以西。太行也是一道屏障。它上面有八個出口(即所謂「太行八陘」),從這些出口出來,河北、河南、山東,華北大平原,除泰山獨樹其中,幾乎是一馬平川。泰山以西,是宋、衛、鄭,泰山以北是齊,泰山以南是魯。 中國古代的學術發展,從這幅地圖看,從早到晚,大趨勢是東學西漸,山東傳河南,河南傳山西,山西傳陝西。 我把它分成六區: (1)魯地(今山東南部),是東夷故地。 (2)齊地(今山東北部),也是東夷故地。 (3)宋、衛、鄭(今河南北部的東半),是商的故地。它處於南來北往的中心,好像現在的鄭州或武漢,是古代思想的集散地。 (4)楚地(今河南南部,並延伸到今湖北、湖南),陳、蔡在東,葉、申、息在西,都是楚的勢力範圍。楚在北方,滅國設縣,申公、息公、葉公、陳公、蔡公,大縣的縣公,地位非常高。這些地方也是楚。我們一說楚,很多人都以為是湖北、湖南。其實河南南部同樣是楚。所謂楚人,很多都是河南人。老子就是河南人。 (5)三晉兩周(今河南北部的西半和今山西南部),是夏的故地。 (6)秦地(今陝西),是周的故地。 三代的歷史,春秋戰國的歷史,就是畫在這個橫幅上。

(三)司馬遷筆下的思想史 研究思想史,《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韓非子·顯學》是入門,可惜太簡略。《淮南子·要略》值得注意。它講了四個國家:魯、齊、韓、秦,線條有點粗,但意思已經有了。它已經用了分域的概念。還有《史記》,也是必讀書。 《史記》,材料豐富,具有不可替代性,就是講錯了,都不容忽視。作思想史,沒有《史記》怎麼行?司馬遷作《史記》,《竹書紀年》還沒發現。現在作戰國史,都是用《紀年》糾正《史記》。錢穆作《系年》也如此。《史記》有錯誤,主要問題是,各國記各國,彼此有矛盾。他試圖把列國的紀年整合在一起,還不夠完善。 研究思想史,要讀《史記》,首先是《太史公自序》。自序講司馬遷的學術淵源,提到司馬談的《六家要指》。 有人說「先秦無六家」,《六家要指》是漢代的分類,不對。這個分類雖出自司馬談,但不是為漢代學術分類,而是為戰國學術分類。分類是針對先秦古書。我們要知道,漢初,去古未遠,講學術,還是古典為主,今學為輔。司馬遷的《史記》是大歷史,不是斷代史,框架是古代框架。《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分九流十家,順序有變化,種類有增加,但基礎是《六家要指》。這就像李悝《法經》和漢《九章律》,《九章律》比六律多,但大框架還是六律。 六家,儒、墨是先秦固有的說法,陰陽、道、法、名也是存在差異的四大類。整理古代圖書,不分類可以不管這類概念,一分類就要考慮這類概念。圖書分類,類別有交叉,怎麼辦?不得已,有互見重出之法。我們不能說,分類不周全,就不用分類。 六家的順序,《太史公自序》有三種排列: (1)陰陽、儒、墨、名、法、道。 (2)儒、墨、法、名、道、陰陽。 (3)陰陽、儒、墨、法、名、道。 三種分類,不管怎麼排,都是由三大類組成:儒、墨是一類,法、名、道是一類,陰陽是一類。它和《天下》的敘述順序很接近。但《天下》沒有陰陽家,它加了陰陽家。即使這一家,也不是漢代的發明。 戰國學術,儒、墨是顯學,年代最早;法、名、道、陰陽大行,主要是戰國中晚期。 《漢志》的六家,是按儒、道、陰陽、法、名、墨排列,和《六家要指》不一樣。這個順序倒是有點接近漢代的理解。漢代,儒、道、陰陽才是顯學,法、名、墨已經衰落。法家只剩一個漢人(晁錯),名家只剩兩個秦人(成公和黃公),墨家一個秦漢人都沒有。漢代沒有六家,只有三家。 六家的分類,涉及方法問題,這裡不能詳談。我只強調一點,轉述是個複雜的過程。兒子講爸爸的想法,其中肯定有兒子的理解,肯定有追述的誤差,甚至可能包含曲解,有意或無意,但這不等於說,兩者可以畫等號。兒子轉述爸爸的話,雖不必等於爸爸的原話,但也不能說就一定是兒子的話,什麼都是他編出來的。 其次,《史記》有《孔子世家》。先秦諸子,只有他一人進世家。孔家,秦代倒霉,漢代平反。孔鮒跟陳勝造反,是被逼無奈。劉邦臨死,給他們平反,都追認為烈士。《孔子世家》是和《陳涉世家》並列,他們都享受王侯級待遇。這是獨尊孔子。 除《孔子世家》,司馬遷的三十列傳,有12個和先秦學術有關,人物達111人。漢代習慣,一人可以叫一家,一書可以叫一家,《漢志》有這種用法。它已經有「百家」。我為什麼說《史記》重要?就是因為它提到的人物最多,「百家爭鳴」的「百家」,只有它說出個輪廓。 (1)《管晏列傳》 (管子、晏子),涉及《管子》和《晏子》,《管子》和道、法有關,《晏子春秋》和儒、墨有關,都是齊系統的書。 (2)《司馬穰苴列傳》 (司馬穰苴),涉及《司馬法》。《司馬法》是齊系統的兵法。 (3)《孫子吳起列傳》 (孫武、孫臏、吳起),涉及《吳孫子兵法》、《齊孫子兵法》和《吳起》。前兩種是齊系統的兵法,後一種是魏國的兵法。 (4)《老子韓非列傳》 (老聃、關尹、莊子、申不害、韓非),講道家和法家,全是河南人,老聃是楚人,莊子是宋人,申不害、韓非是韓人。 (5)《仲尼弟子列傳》 (孔門七十子),講第一代儒學。「七十子」是77人。他們,籍貫可考者,魯人佔44人,齊人佔7人,衛人佔5人,其他國家,每個國家只1人,頂多2人。魯、齊、衛是孔子活動的主要範圍。 (6)《商君列傳》 (法家的傳)。商鞅是衛人,在魏、秦做事。 (7)《蘇秦列傳》 (縱橫家的傳)。蘇秦是東周洛陽人,遊學於齊,師鬼谷子,學太公術。 (8)《張儀列傳》 (縱橫家的傳)。張儀是魏人,與蘇秦同學。 (9)《孟子荀卿列傳》(七十子之後,與孟、荀先後的諸子雜傳)。凡17子:孟軻(鄒人)、鄒忌(鄒人)、鄒衍(鄒人);淳于髡(齊人)、慎到(趙人)、環淵(楚人)、接子(齊人)、田駢(齊人)、鄒奭(鄒人)、荀卿(趙人)、公孫龍(趙人)、劇子(趙人)、李悝(魏人)、屍子(楚人)、長盧(楚人)、吁子(「齊之阿人」)、墨翟(「宋之大夫」)。注意,它是把墨放在最後。其中鄒衍、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鄒奭、荀卿是稷下先生。 (10)《呂不韋列傳》(雜家的傳)。呂不韋是衛人,「陽翟大賈」。 (11)《魯仲連鄒陽列傳》(儒家的傳)。魯仲連是齊人。 (12)《李斯列傳》(法家的傳)。李斯是「楚上蔡人」。 但司馬遷也有遺漏,比如有四個人他沒提到:宋鈃、尹文、彭蒙、惠施。這四個人相當重要。

(四)籍貫問題 現在填表,有「籍貫」和「出生地」。兩者越來越不一致。居住地也經常換,甚至可能漂洋過海,移居海外。比如我,國籍中國,老家是山西武鄉,出生地是河北邢台,居住地是北京。 希臘、羅馬,凡是小國變大國,都有移民問題,都有公民身份的認定問題。 公民身份,我國古代有什麼規定,值得探討。 我們從睡虎地秦簡的秦律發現,秦國的公民身份是母系認定,只有媽媽是秦國人,在秦國出生,才算秦國人。孔子,祖籍宋國,宋國是他爸爸的老家;魯國是他媽媽家。他有兩個祖國,motherland和fatherland還不一樣。 古璽印和楚簡都可以證明,戰國時期,姓氏分布已經亂了,每個國家都有很多外來戶和客卿。 研究諸子,也有這個問題。同一個人,他算哪個國家的人,古書可能有不同記載,有的是說他的祖籍,有的是說他的出生地,有的是說他的居住地。古人有以封地和居地命氏的習慣,住的地方換了,連氏都跟著變,一個人可以有好幾個氏。 比如孫武子,祖籍是齊,入吳為客卿,人稱「吳孫子」。 比如商鞅,祖籍是衛,後來在魏國、秦國當官。古書提到他,既作「衛鞅」,又作「商鞅」,楚簡提到他,是作「秦客公孫鞅」。 先秦諸子,遊學、遊宦是特點。他們是一種流動人口。 流動的走向是大國。現在有「傍大款」,那時是「傍大國」。戰國晚期,有「養士」的風氣,乾脆把他們包養起來。 孔子周遊列國,目的就是「傍大國」。 35歲,他上洛陽、臨淄,臨淄相當現在的濟南,洛陽相當現在的北京。 55歲,他上衛國,衛國就在黃河邊,過河就去了晉國。他很想去晉國,但沒人請。 60歲,他從衛國南下,想去楚國。 62歲,在陳國,他動過念頭:是不是改去晉國,被子路攔阻。 63歲,他在楚國北境見葉公子高,想去楚國。見面前,葉公子高先跟子路打聽,子路說話不得體(估計全是大實話),孔子埋怨他,你怎麼不跟他講,你的老師並不老,他「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 古人一般活不過50歲。孔子51歲才當官,仕途不順。現在,高校引進人才,一般不超過50歲。63歲就該退休了。葉公嫌他年齡大。 春秋晚期,晉、楚是超級大國。他真正想去,是這兩個國家,沒去成。 孟子也轉過不少國家,是個國際學者。戰國早中期,齊、魏是強國,孟子見過齊宣王和魏惠王。荀子也是國際學者,哪個國家都去。更不用說蘇秦、張儀。 現代知識分子,也有流浪者。康有為有個印,印文作「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 傅斯年說,「四海無家,六親不認」。 薩義德說,「背井離鄉」是知識分子的特點。 先秦諸子,都是「亂說亂動」。我們不要忘記,他們的一大特點就是「游」。 「游」,當然和地理有關。

(五)「分區為論」的重要性 《系年》,不光為諸子編年,也考其他人物的年,不光考其他人物的年,也考很多事件的年。它的工作重點是「年」。 在自序中,錢穆把子學分成四期,一期一卷: (1)萌芽期(春秋晚期),「首卷盡於孔門」,是孔子和七十子的時代,完全講儒。 (2)醞釀期(戰國早期),「起墨子,終吳起」,「西河之學」(儒學法術派)大盛,「儒墨已分,九流未判,養士之風初開,游談之習日起」。 (3)磅礴期(戰國中期),「起商君入秦,迄屈子沉湘」,「稷下之學」大盛,「學者盛於齊魏」。「百家爭鳴」,主要是這一段。 (4)歸宿期(戰國晚期),「始春申、平原,迄不韋、韓、李」,荀、老大盛,陰陽五行說和刑名法術之學很流行。 錢穆說,「先秦學術,惟儒墨兩派」,「墨啟於儒」,「法源於儒」,「道啟於墨」,「陰陽為儒道通囿,名家乃墨之支裔,小說又名之別派」,這話可以討論,但他說,「諸家之學,交互融洽,又莫不有其旁通,有其曲達」,無疑是對的。 先秦各派,錯綜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從流動中才能理解。 錢穆說,「分家而尋,不如別世而觀;尋宗為說,不如分區為論」。 他的討論就是屬於「別世而觀」,我的討論就是屬於「分區為論」。 二 現在,讓我們打開這幅地圖,輕舒慢卷,從右往左看。 我們先說山東。 山東分齊、魯、莒三塊,上博楚簡《容成氏》講九州,夾州、競州、莒州,就是講這三塊。兩分,則是齊、魯。這個地區,土著是東夷小國,齊、魯是周移民。 (一)魯地 魯學,特色是儒、墨。儒、墨出於鄒、魯。《天下》稱之為「鄒魯之士,搢紳先生」。鄒是現在的鄒城市,秦漢稱騶或鄒(當地出土的始皇詔量,都有「騶」字印),本來叫邾。魯是現在的曲阜市。鄒、魯的南邊,現在的滕州市和棗莊市,還有薛、滕和小邾國。鄒魯紳士的特點是喜歡講禮。東周,誰最保守?宋、魯。宋是殷遺,魯是周后(周公的後代)。拘守舊禮,不僅是宋人的特點,也是魯人的特點。 華紐工程,「文化標誌城」,就是把這一大片圈起來,投資300億,建成中國的「耶路撒冷」。 (甲)儒家 孔門弟子,七十子是第一代。所謂「七十子」,不是72人,而是77人。《論語》提到29人,其中最重要,只有13人。耶穌有十二使徒,孔門有十三賢。十三賢全都沒書,只能看《論語》和其他古書中的故事。 《漢志》的《諸子略》,各家開頭都有一本或幾本裝飾門面的老書,所託人物老,並不一定真老。年代是以人物定,分類是以內容定(劉向、劉歆有他們的標準)。儒家頭一本書是《晏子》,就是這樣的書。晏子是孔子佩服的政治家,但並不屬於孔子代表的儒家。下面的書才是儒家。 《晏子》後面的四本書,和七十子有關: 孔伋:《子思》23篇(「名伋,孔子孫,為魯繆公師」)。 曾參:《曾子》18篇(「名參,孔子弟子」)。 漆雕啟:《漆雕子》13篇(「孔子弟子漆雕啟後」)。 宓不齊:《宓子》16篇(「名不齊,字子賤,孔子弟子」)。 孔伋是孔老師的孫子,當然重要,但他是孫子,不是弟子,七十子中沒有他。《史記·孔子世家》說「子思作《中庸》」。曾參是七十子,但輩兒最小,《曾子》亡,有不少佚文。漆雕啟和宓不齊,也是七十子,書亡不存。《漆雕子》是漆雕啟後人的東西。 七十子的學生,是第二代儒家,《漢志》儒家有五本書: 景子:《景子》3篇(「說宓子語,似其弟子」)。 世碩:《世子》21篇(「七十子之弟子」)。 魏文侯:《魏文侯》6篇。 李克:《李克》7篇(「子夏弟子,為魏文侯相」)。 公孫尼子:《公孫尼子》28篇(「七十子之弟子」)。 魏文侯和李克是子夏的學生,他們屬於「西河之學」,詳下三晉兩周節的魏國。 更晚的書,還有一些,比較重要,是孟子、荀子和吁子的書,這三位都屬於「稷下之學」或與「稷下之學」有關,詳下齊地「稷下之學」節。 《顯學》講儒家八派,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這八個派別,子張、顏氏無書;子思有《中庸》;漆雕氏有《漆雕子》,早亡;仲良氏和樂正氏傳曾子,《曾子》還有佚文;孟氏有《孟子》;孫氏有《荀子》。 (乙)墨家 儒、墨,戰國早期是顯學,《天下》和《顯學》都是把儒、墨排在最前面,但墨是從儒分出。墨是儒家的反對派,當然晚於儒。 墨徒魁首曰鉅子。戰國早期到戰國中期,鉅子之傳凡五代:墨子——禽滑厘——許犯(=孟勝?)——田系(=田襄子、田鳩?)——腹。墨子游於宋、楚。早期墨家是在宋、楚活動(如禽滑厘救宋,孟勝死楚,田襄居宋),晚期墨家是在秦國活動(如田鳩、腹、唐姑果、謝子入秦)。 《漢志》墨家有六本書: 尹佚:《尹佚》2篇(「周臣,在成、康時也」)。 田俅:《田俅子》3篇(「先韓子」)。 我子:《我子》1篇。 隨巢子:《隨巢子》6篇(「墨翟弟子」)。 胡非子:《胡非子》3篇(「墨翟弟子」)。 墨翟:《墨子》71篇(「名翟,宋大夫,在孔子後」)。 尹佚先墨子,是「招牌菜」,不可能是墨家。《漢志》以此書居前,是向、歆、班氏的體例,無足深怪。可怪者,是它把墨子的書排在最後。 《顯學》說墨分三派:相里氏、相夫氏、鄧陵氏,《墨子》十論分上中下,可能就是這三派的不同傳本。它們和鉅子之傳是什麼關係,還值得研究。 墨家很重要,對研究晚期的派別很重要。過去,郭沫若尊儒批墨批法,是以秦始皇比蔣介石。他把儒家說成革命派,把反對儒家的墨家和法家說成反動派。為了貶低墨家,他說「墨家有擁護嬴秦的嫌疑」。證據是什麼?就是五代鉅子,最後兩代入於秦(田鳩、腹)。[1]李學勤先生也考證,《墨子》的城守各篇是晚期墨家入秦後所作。[2] 去年,何炳棣老先生來北京,找了幾個人,在社科院近代史所,聽他講他準備在台灣發表的演講稿,我在場。他說,他跟他的老師,陳寅恪老師,馮芝生老師,觀點不一樣。他既不尊孔,也不尊法,最欣賞墨家。在他看來,墨家最講道德,最講科學,最擅長治國用兵之術,邏輯思維最嚴密,跟郭沫若的評價正好相反,什麼都好。秦統一天下,一般都認為是法家的設計,但他卻歸功於秦墨。此一家之言也。 (二)齊地 齊國學術最有名,是「稷下之學」。此學盛於威、宣,衰於湣、襄,論起點,不但比魯國的「儒墨之學」晚,也比魏國的「西河之學」晚。戰國早期魏最強,「西河之學」起。戰國中期齊最強,「稷下之學」起。學術與國勢,互為表裡。 (甲)「稷下之學」 稷下學宮在齊都臨淄(山東淄博市臨淄區),是「齊國科學院」,但「稷下之學」是國際學術。各國學者來游,儒、墨、道、法、名、陰陽,六家都有,可考者18人: 淳于髡(齊人):學無所主,有《王度記》。《禮記·雜記》孔穎達疏引劉向《別錄》: 「《王度記》雲,似齊宣王時淳于髡等所說也。」

[1]郭沫若《墨子的時代》,收入《沫若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156—180頁。

[2]李學勤《秦簡與〈墨子〉城守各篇》,收入《李學勤集》,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294—309頁。

孟軻(鄒人):魯孟孫氏的後代。《漢志》儒家有《孟子》11篇(「名軻,鄒人,子思弟子,有列傳」)。錢穆作《稷下通考》,附《稷下學士名表》有他,打問號,作《孟子不列稷下考》,懷疑他不 是稷下先生。 宋鈃(宋人?): 《天下》是與尹文並列,次於墨翟、禽滑厘;《非十二子》是與墨翟並列,估計近於墨家。其學與道家有關,似乎是個「墨—道家」。《漢志》小說家有《宋子》18篇(「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 尹文(齊人):曾與公孫龍同游稷下。他的思想和宋鈃是一派,也近於墨家,但專長卻在名學,和趙公孫龍屬於一派,是位「墨—名家」。 《漢志》名家有《尹文子》1篇(「說齊宣王。先公孫龍」)。 季真(齊人?):《莊子·則陽》說,「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莫為」是無為,「或使」是有為。道家有無為派和有為派,他倆正好是一對。成玄英疏說,「季真、接子,並齊之賢人,俱游稷下。」 接子(鄒人):《漢書·古今人表》作「捷子」,《通志·氏族略四》說,「捷氏,邾公子捷葘之後,以王父字為氏」。《漢志》道家有《捷子》2篇(「齊人[武帝時說]」)。王念孫《讀書雜誌》卷五謂「武帝時說」四字是涉下文《曹羽》二篇班注而衍。 彭蒙(齊人):《天下》說田駢「學於彭蒙」。成玄英疏說他「姓彭名蒙,齊之隱士,游稷下」。 田駢(齊人):是彭蒙的學生。《天下》把彭蒙、田駢、慎到列為一派,屬於法家。《漢志》道家有《田子》25篇(「名駢,齊人,游稷下,號天口駢」)。[1] [1]《漢志》道家,屬於齊系統,除接子、田駢的書,還有《黔婁子》4篇(「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 慎到(趙人):著名法家,詳下三晉兩周部分。 環淵(楚人):是楚道家,詳下楚地部分。 王斗(齊人):有「好士」說(屬「尚賢」說),見《戰國策·齊策四》,《漢書·古今人表》作「王升」。 顏斶(齊人):有「士貴王不貴」說(屬「尚賢」說),見《戰國策·齊策四》。《漢書·古今人表》作「顏歜」。錢穆認為,王斗、顏斶是同一人。 兒說(宋人):名家,詳下宋、衛、鄭部分。 荀況(趙人):著名儒家,詳下三晉兩周部分。 鄒衍(齊人):陰陽家的代表,《漢志》陰陽家有《鄒子》49篇(「名衍,齊人,為燕昭王師,居稷下,號談天衍」)、 《鄒子終始》56篇。戰國時期,齊人好作海闊天空的怪迂之談,原因是齊地臨海,多神仙家。 鄒奭(齊人):也是陰陽家的代表,《漢志》陰陽家有《鄒奭子》12篇(「齊人,號曰雕龍奭」)。齊有三鄒子:鄒忌、鄒衍、鄒奭,祖籍都是鄒。 田巴(齊人):應屬名家,《藝文類聚》卷二三引《新序》,稱「齊王聘田巴先生,而將問政焉。」《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正義引《魯仲連子》說,「齊辯士田巴,服狙丘,議稷下,毀五帝,罪三王,服五伯,離堅白,合同異,一日服千人」。 魯仲連(齊人):儒家,《史記》有傳,正義引《魯連子》說,他老師叫徐劫,「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仲連,年十二,號『千里駒』,並請田巴曰……」。《漢志》儒家有《魯仲連子》14篇(「有列傳」)。[1] [1]此書之上有《徐子》42篇(「宋外黃人」),班固以此「徐子」為「外黃徐子」 (見《戰國策·宋衛策》「魏太子自將過宋外黃」,此人是否為徐劫,值得研究)。 另外《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述稷下學,提到「阿之吁子」。 吁子(齊人):名嬰。《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稱為「[齊有]阿之吁子」,索隱引《別錄》作「羋子」。《漢志》儒家有《羋子》18篇(「名嬰,齊人,七十子之後」),前人都說,「羋」是「芋」之誤(《漢書補註》卷三十),但怎麼寫錯,沒說清。案:齊國銅器,盂字所從的於旁類似羊。[1]司馬遷說,「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 多有其書」。此人是否也是稷下先生,不知道。我們從司馬遷的說法看,他似乎是個年代比較晚的人。 稷下學士,或稱「先生」,或稱「博士」,或稱「大夫」,特點是不當官,不治事,光坐而論道,他們是一批官僚化的學者,而不是學者化的官僚。先秦學術,「儒墨之學」是民間學術,很多人想當官而不得;「西河之學」是官方學術,學問用於當官;「稷下之學」介於二者之間,已經吃上官飯,但相對自由,實用色彩弱,學術色彩濃。 (乙)齊國學術,除「稷下之學」,還有三大名著 三大名著,是依託齊國的三大名人,兩本放在道家開頭,一本放在儒家開頭,是這兩家的「招牌菜」: (1)依託齊太公:《漢志》道家有《太公》237篇(「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包括《太公謀》81篇,《太公言》71篇,《太公兵》85篇。 (2)依託管子:《漢志》道家有《筦子》86篇。 (3)依託晏子:《漢志》儒家有《晏子》8篇。 蘇秦(周人)、張儀學於鬼谷子(齊人),源頭是《太公》。《漢志》縱橫家有《蘇子》31篇(「名秦,有《列傳》」)和《張子》10 [1]容庚《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338頁:0784。 篇(「名儀,有《列傳》」)。今本《鬼谷子》是蘇秦書,應歸入 這一系統。 (丙)三大兵書,也是齊國特產 (1)《漢志》禮有《軍禮司馬法》155篇。此書是「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史記·司馬穰苴列傳》),估計是稷下學子集體編纂。 (2)依託齊太公:《太公兵》85篇。 (3)孫武、孫臏:《漢志》兵權謀有《吳孫子兵法》(孫武)82篇圖9卷、《齊孫子》(孫臏)89篇圖4卷。 古人說,「齊人多詐」(《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齊國,商業發達,兵法也發達,「齊國兵學甲天下」。[1]兵學發達,也是齊國的特點。用兵和治國相通,兵家和法家都是琢磨人的學問,兩者有不解之緣。兵法裡面有哲學,講人和人斗的鬥爭哲學。 三大名著、三大兵書,可能都與稷下之學有關。 (三)宋、衛、鄭 宋、衛、鄭是商的故地,商業發達,政治也發達。戰國,衛地歸魏,鄭地歸韓,宋近於楚。東學西漸,東學南傳,它是個過渡區。 孔子周遊列國,主要是在河南的中部和東部轉,基本路線是:衛(濮陽)—曹(定陶)—宋(商丘)—鄭(新鄭)—陳(淮陽)—蔡(上蔡)—葉(葉縣)。 衛—曹—宋—鄭段是北段,陳—蔡—葉段是南段。 2007年,我沿著孔子的足跡,走過他走過的路。我真沒想到,他去過的地方,當年的古城,斷壁殘垣,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保留。這些古城,一般都很大,比後來在當地建的古城大。走過一 [1]李零《齊國兵學甲天下》,《中華文史論叢》第50輯(1992年12月),193—212頁。 圈我才明白,蔡還是上蔡,絕不是負函(負函說出崔東壁,錢穆從之)。 (1)衛國 衛是黃河故道擺動的地區。衛城,黃沙淤埋,沉睡地下,只是2006年才探明其範圍。 衛,經濟發達,人口眾多,對孔子有吸引力。特別是「衛多君子」(《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讓他很著迷。 孔子有兩個得意門生,都是衛人: 子貢,傳說是河南浚縣人(當地多端木氏)。 子夏,傳說是河南溫縣人。 子夏居西河教授,是戰國早期的標誌事件。 西河有兩說,一說魏之西河,即龍門口下的黃河西岸,古皮氏(山西河津)、汾陰(山西萬榮)對岸的夏陽(陝西韓城,也叫少梁)、郃陽(陝西合陽)一帶;一說衛之西河,黃河故道流經匡、蒲(河南長垣)段的西岸。前者是秦、晉爭奪的地帶,後者是晉、衛爭奪的地帶。《水經注·河水四》是前一說(當地有子夏陵、子夏石室),錢穆疑之,提出後一說。 衛和魏,關係密切。魏失西河後,重心東移。公元前361年,魏惠王從安邑(山西夏縣)遷都大梁(河南開封),衛之故地,除濮陽,多被魏國兼并,成為魏之「東地」。 魏學出於子貢、子夏,他們是衛人。子夏、吳起、商鞅也是衛人,由衛入魏。商鞅還由魏入秦。可見「西河之學」是源於衛。 (2)宋國 宋也是黃泛區。宋城,黃沙淤埋,沉睡地下。1994—1997年,張光直教授領導的中美聯合考古隊在商丘尋找商湯所居的商,商沒 發現,卻發現了宋城。漢睢陽城、北宋南京城和明歸德府,只是其東半的一部分。 宋近於陳、蔡。春秋晚期,楚滅陳、蔡,滅而復,復而滅,是楚的勢力範圍。早期墨家在宋、楚發展,道家也是在宋、楚發展,主要活動範圍是河南東部。 宋人是殷遺,特別守舊禮,認死理,在戰國古書中,多半是傻子,性格偏執古怪。 宋學,主要是道家和名家。 宋道家,代表人物是莊周,莊周就是怪人。 莊周:宋國蒙人(河南民權人)。《漢志》道家有《莊子》52篇(「名周,宋人」)。他推重老子,《老子》的故事主要出於他。老子是楚苦縣(河南鹿邑)人。宋、楚,說起來是兩個國家,但民權在商丘西北,鹿邑在商丘南,並不太遠。 名家,也有兩個宋人: 兒說: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呂氏春秋·君守》和《淮南子·人間》等書,最早提出「白馬非馬」論。 惠施:與兒說齊名,《漢志》名家有《惠子》1篇(「名施,與莊子並時」)。 錢穆說「名出於墨」,他們是否與墨辯有關,值得注意。 (3)鄭國 鄭韓古城,保存狀況極好,地面上還有16米高,比明清北京城還高。2007年,我去新鄭,重見這座古城,「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鄭韓古城的郭東門還在,門的缺口還在。「喪家狗」的故事,就是以此為背景。 鄭國出過一個鄧析,與子產同時。子產鑄《刑書》,有如羅馬的《十二銅表法》,是著名歷史事件。鄧析作《竹刑》,唱對台戲,被殺。[1] [1]戰國古書多說子產殺鄧析,其實他是被駟殺掉,死於子產之後21年(《左傳》定公九年)。參看:錢書《鄧析考》(上冊,18—20頁)。 《漢志》名家有《鄧析》2篇(「鄭人,與子產並時」)。此書是《漢志》名家的第一部,是名家的「招牌菜」。刑名法術之學,鄧析是老前輩,講法家,講名家,沒人比他早。 公元前375年,韓滅鄭,遷都於鄭,鄭入於韓。韓國有兩大法家,申不害和韓非。申韓之術,或與鄧析有關。 鄧析的名辯,主要與獄訟有關。這種名學是刑名法術的別名。 (四)楚地 河南是道、法、名三家的搖籃(《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春秋晚期,河南南部屬於楚的勢力範圍。楚人的特點是咄咄逼人,非常兇悍,但學術是另一種味道。 楚地多道家。《漢志》著錄的道家書,很多都是楚人的著作,《老子》最著名:[1] 老聃:是楚苦縣(河南鹿邑)厲鄉(亦作「賴鄉」)人,漢老子祠就在鹿邑。《漢志》道家有《老子鄰氏經傳》4篇(「姓李,名耳,鄰氏傳其學」)、《老子傅氏經說》37篇(「述老子學」)、《老子徐氏經說》6篇(「字少季,臨淮人,傳《老子》」)、劉向《說老子》4篇。 老萊子:是「老李子」,他與上老聃是同一人。[2]《漢志》道家有《老萊子》16篇(「楚人,與孔子同時」)。 [1]錢穆尊孔,在解構老子傳說上狠下工夫,盡量把老子往後拖,虛化淡化。他把《老子》說成庄學大盛後才有,今有郭店楚簡《老子》為證,太晚。參看:錢書《老子雜辨》(上冊,202—226頁)。他的《庄老通辨》(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書名本身就很清楚:庄在老前。 [2]錢穆認為「孔子所見老子即老萊子」,認為老萊子之「萊」即「賴鄉」之「賴」,「萊、李亦聲近」。我也討論過「李」字的楚文字寫法(從來從李)。參看:李零《老李子和老萊子——重讀〈老子韓非列傳〉》,收入所著《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95—202頁。 關尹喜:老子出關的關是函谷關(在河南靈寶)。函谷關的關尹是秦吏。《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喜強老子著書,作「上下篇」,就是《老子》。《天下》把他與老聃並列,似乎是重要人物。《漢志》道家有《關尹子》9篇(「名喜,為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 文子:《漢志》道家有《文子》9篇(「老子弟子,與孔子並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託者也」)。據定州八角廊漢簡《文子》,「周平王」當作「楚平王」。 環淵:《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環淵「著上下篇」。 《漢志》 道家有《蜎子》13篇(「名淵,楚人,老子弟子」)。《通志·氏族略四》說「環氏出楚環列之尹」。 長盧:《漢志》道家有《長盧子》9篇(「楚人」)。 鶡冠子:《漢志》道家有《鶡冠子》1篇(「楚人,居深山,以鶡為冠」)。 孔子周遊列國,自衛南下,碰見過幾個隱士和狂人。河南南部,陳、蔡、葉一帶是楚國的勢力範圍,據說就是這類人出沒的地方。他們愛說怪話,孔子不以為忤,反而很欣賞,認為這些人才冰清玉潔,有夷、齊之風。他們,道德最高尚,但於世無爭,也於世無用。 2007年,我沿「孔跡」走,也有一些奇怪的見聞: 陳國故地,淮陽太昊陵前,是個精神病患者的聚會地點。 蔡國故地,上蔡古城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標誌碑,雕刻精美,有兩處被人合夥搗毀,也是精神病患者所為。據說,他們是當地的紅衛兵,「文革」中精神失常,記憶還停留在「破四舊」時期。 葉縣故地,有長沮、桀溺墓,旁邊是個渡口,傳說是孔子問津處。 (五)三晉兩周 三晉,韓、趙、魏,主要在晉南和晉南鄰近的豫西、豫北,還有河北南部。兩周在河南洛陽市,被韓地包圍。韓、魏姬姓,與晉同姓,趙是嬴姓在晉地者。 韓,初居韓原(山西河津),戰國遷都平陽(山西臨汾),後向豫西轉移,遷都宜陽(河南宜陽)、陽翟(河南禹縣)。公元前375年定都於鄭(河南新鄭)。 魏,初居魏(山西芮城),戰國遷都安邑(山西夏縣),佔有河東和河西(黃河南段的兩岸)。秦奪少梁後,向衛地轉移。公元前361年定都大梁(河南開封)。 趙,初居趙(山西趙城),戰國遷都晉陽(山西太原)。後向晉東南和河北南部發展。公元前386年定都邯鄲(河北邯鄲)。更晚,還向晉北和冀北發展。 春秋晚期晉、楚最強,「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戰國早期魏最強。三晉有大國之風,最重法術。 (甲)魏國 有「西河之學」,戰國早期(魏文侯和魏武侯時期)最有名。當時的魏國,重心還在河東(晉西南)和河西(河東的對岸)。這種學術,以儒為道,以法為術,特點是「儒、法兼用」,可稱「儒—法家」。 魏文侯(魏人):《漢志》儒家有《魏文侯》6篇。 田子方(齊人):學於子貢,為魏文侯師。從姓氏看,似是齊人。他可能是子貢居齊時的學生。 段干木(魏人):學於子夏,為魏文侯師,段干是魏邑。 李克(魏人):也是子夏的弟子。《漢志》儒家有《李克》7篇(「子夏弟子,為魏文侯相」)。 李悝(魏人):為魏文侯相。錢穆認為,與李克為同一人。李悝作《法經》六篇(《晉書·刑法志》、《唐律疏義》卷一),有「盡地力之教」(《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漢志》法家有《李子》32篇(「名悝,相魏文侯,富國強兵」);兵家有《李子》10篇。 吳起(衛人):衛左氏中人。先後學於曾申(曾參的兒子)和子夏。先入魏,為魏文侯守西河;後入楚,在楚國變法。楚悼王卒,在喪禮上,被楚大臣射殺。《漢志》兵權謀有《吳起》48篇(「有《列傳》」)。他在兵家中,名氣僅次於孫武。 此學源於子夏,並與子貢有關。子貢、子夏都是衛人,吳起也是衛人。看來,此學是從衛地傳入。 還有兩個人,可能也是魏人。 一是屍子,《漢志》雜家有《屍子》20篇(「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魯」疑「晉」之誤,集解引《別錄》作「晉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楚有屍子、長盧」,可能是因為他逃秦入蜀,以蜀為楚。 二是尉繚,《漢志》兵形勢有《尉繚》31篇,雜家有《尉繚》29篇(「六國時」)。今兵書有《尉繚子》,是以「梁惠王問尉繚」開篇,但《史記·秦始皇本紀》卻提到「大梁人尉繚來見秦王」。 (乙)趙國 學術興盛,比「西河之學」晚。其重要人物是慎到、荀況。他們都是稷下先生。 慎到,趙人,齊閔、襄之際游於稷下,是著名的法家。《天下》把彭蒙、田駢、慎到列為一派,法家有法、術、勢三派,商鞅是講法的代表,申不害是講術的代表,他是講勢的代表。商鞅比他大,申不害比他小。《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慎到著十二論」。《漢志》法家有《慎子》42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 荀況,趙人,齊閔、襄之際也在稷下活動,曾三次主持學宮,當學宮的祭酒,是戰國晚期最有名的儒家。《漢志》儒家有《孫卿子》33篇(「名況,趙人,為齊稷下祭酒,有《列傳》」)。 比慎、荀晚,還有三個趙人。 公孫龍:是有名的名家。《漢志》名家有《公孫龍子》14篇(「趙人」)。 龐煖:是楚道家鶡冠子的弟子。《漢志》兵權謀有《龐煖》3篇。錢穆認為,龐煖即《荀子·議兵》與荀子辯論的臨武君。今本《鶡冠子》有「龐子」,見於《近迭》、《度萬》、《王》、《兵政》、《學問》,又有「龐煖」、「龐煥」,見於《世賢》、《武靈王》,或即《龐煖》書之遺文。 劇辛:事燕王喜,即《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提到的劇子。《漢志》法家有《處子》9篇(班固註: 「《史記》雲趙有處子。」),即此人。 趙學,儒、法、名、道都有。荀況的儒術有三晉色彩。 (丙)韓國 韓國學術,是以申、韓名。韓與鄭有關。鄭有鄧析子,講刑名法術之學;有列禦寇,是道家。 申不害:原來是鄭國的京人(河南滎陽人),鄭滅韓後,成為韓人。司馬遷說,「申子學本黃老而主刑名」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他是法家三派之一,以「術」(御臣之術)出名。《漢志》法家有《申子》6篇(「名不害,京人,相韓昭侯,終其身諸侯不敢侵韓」)。 韓非:與李斯同學。李斯從荀況授「帝王之術」 (《李斯列傳》),他也學這一套。司馬遷說,「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於黃老」 (《老子韓非列傳》)。他不僅學儒家,也學道家和法家。韓非使秦,被李斯、姚賈讒害,下獄死。《漢志》法家有《韓子》55篇(「名非,韓諸公子,使秦,李斯害而殺之」)。 韓國也重法,但不是「儒法兼用」,而是「道法兼用」,可稱「道—法家」。司馬遷之所以把老、庄和申、韓寫進同一個傳,就是因為這一點。 (六)秦地 秦地,與戎胡雜處,生存環境惡劣,其民最能吃苦,最能戰鬥。列國,秦國起步晚,缺乏原創性,但善於學習。人才是外來人才,學術是外來學術。秦國的敵人是魏國,秦國的老師也是魏國。秦國學術是以實用為特點。 秦國法家,商鞅、李斯最有名。 商鞅:也叫衛鞅。他是衛國公族的庶孽子孫,本來叫公孫鞅,商鞅是他在秦國封為商君後的叫法。他先入魏,事魏相公叔座,後入秦,事秦孝公。商鞅變法,是用魏法變秦法,新法多用魏法。廢井田,開阡陌,可能是受李悝「盡地力之教」的影響。傳《法經》於秦,也是李悝的發明。《漢志》法家有《商君》29篇(「名鞅,姬姓,衛後也,相秦孝公,有《列傳》」),兵權謀有《公孫鞅》27篇。他既是法家,也是兵家。 呂不韋:衛濮陽人(《戰國策·秦策》)。司馬遷說他是「陽翟(韓邑,在河南禹縣)大賈人」(《史記·呂不韋列傳》),他以金錢為手段,助秦昭襄王立,聚游士賓客,編《呂氏春秋》。《漢志》雜家有《呂氏春秋》26篇(「秦相呂不韋輯智略士作」)。雜家是「百科全書派」,特點是雜抄眾書,雜取眾說。 李斯:楚上蔡人,與韓非俱事荀卿,學帝王術,學術背景也是三晉儒學和三晉法術。 商鞅是丞相,呂不韋是丞相,李斯也是丞相。 秦國的三大學者都是丞相,真是官氣十足。 三 錢穆說,「昔人考論諸子年世」有三大毛病,一是「各治一家,不能通貫」,這是不講系統;二是「詳其著顯,略其晦沉」,光注意名人名著,不顧其他;三是「依據史籍,不加細勘」,主要是迷信《史記》。關鍵是不講輯佚,不講辨偽,不講考據,沒有細活,也沒有大局觀。 我們看見的歷史都是被簡化的歷史,真實的歷史是什麼樣?肯定是一筆糊塗賬,頭緒紛繁,好像亂麻。歷史學家,快刀斬亂麻,痛快是痛快,可惜歷史不是這樣。我們從身邊的事想一想,不難明白。 說幾個看似題外卻是有關的問題。 (一)誰是真正的英雄? 上述人物、上述著作,在歷史長河中,有如大浪淘沙,很多人都被遺忘,很多書都已失傳,就像血染沙場的將士,未能笑到最後。笑到最後,全是運氣好,死裡逃生的人。死了的是烈士,活著的是英雄。 書,運氣好,有些還可能發現,靠考古發現。考古很神奇,它能「起死人於地下」,但考古也非萬能。它的重要性在哪兒?並不是添枝加葉、添磚加瓦,而是給你點兒感覺,給你點兒啟發,讓你發現盲區,窺見全景,對已知未知、虛實表裡,有個大致的估計。 《左傳》上有句話,「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這話很有名(估計是臧文仲的話),就是講人能記住點什麼。 孔門四科,德行是立德,言語、政事是立功,文學是立言。 道德高,像雲彩,飄得越高,散得越快。孔門德行科,四人,顏回名氣大吧?大家記住了什麼?很可憐。四大道德家,全都煙消雲散。 言語科,搞外交,搞政治,立功名於當世,也很風光。宰予,除了孔子罵他,我們還知道什麼?子貢,要是沒有《論語》,我們還知道什麼? 事功很重要,也不容易被人記住。政事科,冉求本事大,但實在不是東西,子路才是條漢子。子路見於《論語》,次數最多,活靈活現,要是沒有《論語》,怎麼辦? 子游、子夏讀書多,但沒有著作傳世。沒有著作傳世,最吃虧。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書·藝文志》),孔子不寫書,七十子也沒有著作傳世,很遺憾。道統,孔曾思孟,是靠《四書五經》。中哲史,孔孟荀,是靠《論語》、《孟子》、《荀子》。古人最重身後名。身後名,有書和沒書可大不一樣。 司馬遷講泰山鴻毛,「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報任安書》),寧肯去勢,也要傳世,道理就在這裡。 孔門,誰最重要,我是說當時。平心而論,四個人。第一是顏淵,這是老師的評價,沒商量。第二是子路,別看老師罵,最忠誠,最勇敢,保護老師,離不開他。第三是子貢,孔子死後,他掌門,魯國貴族毀老師,說他比老師強,誰來辯誣,只有他。第四是子夏,西河之學源於他,漢代經學源於他,對後世影響最大。 論資歷,論貢獻,論老師的評價,曾子沒法跟他們比。 曾子輩分最晚,思、孟更是後學,根本不屬於七十子。 研究中國思想史,大家看重書。書,看重論說體。簡帛古書,《五行》、《性自命出》、《老子》、《恆先》,大家覺得,書,只有寫成這樣,才叫哲學,才叫思想。再大的思想家,沒有書,或雖有書,不會講大道理,難免被人遺忘。 (二)子書文體 子書文體,分三大類: (甲)故事類(側重事) 形式類似後世的紀事本末體。每個故事是獨立的,有人物,有事件,說話是附帶。 張政烺先生為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題名,用了「事語」這個詞。《國語》就是這種書。《左傳》就是利用各種事語,按《春秋》系年,給我們講故事。這種故事書,現在越出越多,已經到了必須匯總研究的地步。傳世文獻,除《左傳》、《國語》、《國策》,還有《韓非子》、《韓詩外傳》、《說苑》、《新序》,也要匯總研究。 諸子是模仿史書。如有些子書乾脆就叫「春秋」(如《晏子春秋》),甚至連形式都按春夏秋冬十二個月編排(如《呂氏春秋》)。講故事是子書的一體。 故事分兩種: (1)歷史故事。諸子遊說,搬弄掌故。這些故事,只是談資。比如《戰國策》就是縱橫家的談資。《韓非子》的「說」(內外《儲說》、《說林》)也是遊說的資料。 (2)文學故事。比如《莊子》中的很多寓言就是屬於這類故事。 (乙)言語類(側重語) 子書的特點,更大特點,不是講故事,而是講道理。特點是突出話語,淡化故事,人物少或沒有。它分三類: (1)語錄體,分兩種: 短章語錄體,典型例子是《緇衣》。《坊記》、《中庸》、《表記》有點類似。它的最大特點是「子曰詩云」或「子曰書雲」,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話,多餘的話一點沒有。 長篇語錄體(或記言體),開頭有個說話人,下面沒人或基本沒人。如《孫子兵法》,每篇開頭都有「孫子曰」三個字;《墨子》的《尚賢》等十篇,每篇開頭都有「子墨子曰」四個字。《孫子》十三篇,除開頭有個說話人,基本上全是論述。它只提到四個人,兩個恐怖分子(專諸、曹劌),兩個大特務(伊摯、呂牙)。他拿這四個人說事,是為了挑戰道德。 (2)論說體,也分兩種: 短章論說體,沒有人,只有話,讀其書,如入無人之境。典型例子是《老子》。《老子》押韻,類似賦。古代道論是採用這種文體。比如上博楚簡《恆先》,就是這一種。它有點類似語錄體,但不引經據典,也沒有說話人。搞中哲史,大家最喜歡這種書。 長篇論說體,也是沒人或很少有人,只有話。比如《荀子》和《韓非子》,戰國晚期的子書,就有不少這種文章。 (3)對話體,也分兩種: 形式自然的對話體,對話比較自然,說哪算哪兒,更像故事中的對話。這種文章,戰國晚期也很流行。比如《荀子·議兵》就是這種文章。 人為設計的對話體,以問題為主,設為客主問答,對話是編出來的。比如很多兵書和醫書,就愛使用這種文體。漢代的賦也有這一種。 (丙)故事加言語類(事、語並重) 子書文體,上面所說,只是大概分一分,實際上,很多都是既有故事,又有言語,人也有,事也有,話也有。比如《大戴禮》和《禮記》,就是多種文體都有。 子書是「諸子百家語」。這種「語」,有些是以短見長,所謂篇,只是由短章雜湊,一本書沒多少篇,五千字就一本書。比如《孫子》和《老子》,都只有五千多字。還有些,是鴻篇巨製、長篇大論。比如《管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都是當時的叢書。我們看《漢志》,上百篇的大書都有,比如《太公》有237篇,《司馬法》有155篇。 《論語》也是「語」,過去多稱為語錄體。其實它是什麼體都有。既有人,也有事,既有最短的語錄,也有長一點的對話(如《論語·先進》的「四子言志」章)。它的特點是人多,全書算下來,有156人。人多好,適合作歷史研究,研究諸子,哪一門哪一派有這麼好的資料?沒有。讀《論語》,不講歷史,空談性理,如入寶山空手歸,豈不可惜。 《論語》和什麼書像?《世說新語》。《世說新語》,原來叫《世說新書》,最初不以「語」名。但它和「語」的傳統有關,和劉向有關。劉向整過《國語》,寫過《說苑》、《新序》,對歷史掌故很熟悉。這些掌故就是「語」。此書頭四門就是以「四科」為題。《孔子家語》,講孔家的事,也是「語」。 古代的「語」,還有成語格言之一體,比如《大戴禮·武王踐阼》的「戒書」,包括12種銘文:席銘、機銘、鑒銘、盥盤銘、楹銘、杖銘、帶銘、履屨銘、觴豆銘、劍銘、弓銘和矛銘。其中「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就被中山王大鼎的銘文引用。這些銘文,多屬格言,古人叫「語曰」的「語」是這種「語」。《逸周書》和《太公》有這類東西。《孔子家語》的《金人銘》屬這一類。這種「語」是一種典故,典故爛熟於胸,才能遊說。還有謎語或歇後語類的「隱語」,也是一種「語」。 叢談瑣語、小說筆記,都有搜羅掌故以備查詢的功用(類書也有這類功用)。子書是幹什麼用的?最初是供遊說,其實是干祿書。 (三)從故事研究諸子的重要性 古代思想家,有些寫書,有些不寫書,就像名將,很多都是神機妙算,但沒有書。研究軍事,只讀兵書,不讀戰史,始終是門外漢。研究思想,只讀其書,不見其人,或不想了解這個人,在古人看來,也是不可思議。 先秦諸子是「百家爭鳴」。上述人物,有一百來號人。這麼多人,五湖四海,什麼地方的人都有。但我們能記住點什麼?很可憐,掐指一算,也就「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所謂思想史只是一個簡化到不能再簡的歷史。 我心中的思想史,不是這樣的思想史。 古人治史是從人入手。他們尊師重道,首先看重的是人。他們從老師學,首先是學老師的為人。老師教學生,身教重於言傳,言傳重於書本。這是古人的天真淳厚之處。 古人看重功德,功德在於當世。追求不朽,垂之永久,靠什麼?靠的是書。讀書,不能光看言語,也要看故事。看故事是為了看人。沒有人,思想和人就分家了。 《論語》的長處是文學性、故事性。它的好處是人多,可以勾勒孔子的生平,可以再現孔門師生的群像。 比如孔子的學生誰最重要,上面說了,顏淵、子路、子貢、子夏。他們都沒書,只有故事留下來。沒有故事,這些最優秀的學生就被埋沒了。我們的思想史就只剩「道統」,只剩顏、曾、思、孟,只剩「聖人史」。 顏、曾、思、孟,顏回無書,很吃虧。曾子有佚文,子思有《中庸》,《孟子》有今書七篇,都比他吃香。 宋以來的辨偽學,對先秦諸子大掃蕩。百家只剩下一家,儒家只有道統版。孔孟之道代替孔顏之道,很可憐。 焚坑,不只秦始皇,歷代都殺異議人士,歷代都禁違礙之書。 朱元璋是老粗,孟子講「民貴君輕」,得罪「今上」,「亞聖」都得開除,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知識分子,偏見也不少。 儒家是漢代翻身。他們恨秦始皇,所以恨韓非、李斯;恨韓非、李斯,所以恨李斯的老師。蘇東坡說,焚坑之禍,罪在荀卿。老師是跟學生倒霉。荀子跟思、孟作對,是犯了思想罪。思、孟什麼人?二等聖人。明代儒生說,有荀無孟,有孟無荀,把他也開除了。 孔廟之中,什麼人都有,就是沒有荀子。荀子平反,那是近代。 孔廟還開除過一個人,是出賣師門的公伯繚。 其實,孔門的「猶大」,不是公伯繚,而是冉求。孔門出過「三大管家」:子路、仲弓和冉求。冉求在季氏家裡當管家,時間最長最投入,簡直就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眼裡沒有老師,只有領導,趨炎附勢,為虎作倀。難怪老師說,他不是我的學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叫同學揍他。孔子死了,他忙什麼,還是衙門裡的事。 子貢和冉求相反。老師死了,發送是他,守廬是他,滿朝權貴罵老師,捍衛老師的還是他。對比冉求,你才能看出子貢的了不起。 (四)周太史儋的預言 孔子走過的路,遺產是什麼?他去過周、齊、曹、宋、鄭、陳、蔡和葉,想去晉,想去楚,都沒去成。但他的學生,卻把他的思想傳播四方。特別是他在衛國招收的學生,在這方面功勞最大。他在楚地碰到的隱士和狂人,也讓人想起道家的大本營——河南。 然而,他勝利了嗎?沒有。 讀《史記》,有個預言很重要: 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複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史記·周本紀》) (獻公)十一年,周太史儋見獻公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複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 (《史記·秦本紀》) 後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複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史記·封禪書》) 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這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預言很有意思,最能說明兩周時期的大趨勢。 我們要注意: (1)秦人的故鄉是曲阜,曲阜是「少昊之虛」,嬴姓的祖庭。商周之際,秦人的祖先是隨商王西征,支邊戍邊,去了大西北。入山西者是趙的祖先,入陝西者是秦的祖先。 (2)周人的故鄉是周原。周公東征,殖民東方,魯國是建國於「少昊之虛」。它和秦人的祖先,正好掉了個個兒。魯國是個姬姓的國家。 (3)周孝王封非子於「汧渭之會」(鳳翔原下的河灘地),始稱秦,就在周原旁邊。兩國作鄰居,長達一百多年。 (4)公元前771年,周人棄土東逃,把西土留給秦人,這是東周的開始。秦人是沿著周人的足跡,重新回到東方。這次歷史性的回歸,用了五百年的時間。 孔子的復古之夢是「周公之夢」,他想恢復西周盛世。然而,他萬萬料不到的是,誰是西周的「遺囑繼承人」?是秦始皇。 周人的文字,是由秦來繼承。周人的大一統,也是由秦來繼承。 秦始皇,金戈鐵馬,席捲天下,是從西往東打。但是天下初定,制禮作樂,齊魯的書生卻是自東往西跑。秦始皇巡遊海上,最迷山東。山東書生,獻計獻策,也最迷陝西。 先秦歷史,武化革命,自西向東;文化革命,自東向西。 這是耐人尋味的大趨勢。 2009年3月6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次日下午3點30分在清華大學歷史系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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