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文學批評更要關心現實世界

陳思和:文學批評更要關心現實世界

日期:[2013年9月12日]版次:[RB14]版名:[大家訪談]稿源:[南方都市報]

陳思和

1954年生於上海,原籍廣東番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兼任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文藝學學會副會長等職務。著有《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主編)、《巴金圖傳》、《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等。

去年10月,陪莫言前往瑞典領獎的學者,正是陳思和。莫言領諾獎時,發表了演講《講故事的人》;之後,陳思和寫了一篇文章,詳細分析莫言這位「講故事的人如何講故事」。8月上旬,南都記者約了陳思和在他上海的工作室會面。三房兩廳的工作室幾乎是書的住所,密密麻麻的書整齊碼在書柜上,文史哲俱有。在記者拜訪時,陳思和正在校對舊作《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的英文版。

在陳思和眼裡,評論家跟作家是「相互較勁、相互成長」的關係。「他可以寫得比我想像的好,我可以評得比他認識到的好,目標就是我們一起在探討今天的生存,探討對這個社會的看法」,陳思和說,「我看著一個作家就像看著樹一樣,從小樹,到大樹,到枝葉繁茂,而我也在慢慢成長。」

但陳思和對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有一個擔憂,「新的不來,青黃不接」。「大家都公認(莫言)他們是最重要的作家,成了我們文壇的象徵。年青一代的作家的成就,總被時代的主流風格遮蔽。」

賈植芳先生對我的影響很大

南都:「文革」期間,你做圖書館管理員,怎樣走上文學評論這條路的?

陳思和:「文革」時期我在上海盧灣區下面的一個街道圖書館當管理員,當時圖書館裡有一項叫書評的工作,組織各個地區的工人、學生,成立書評小組,還編印了一本刊物《圖書館工作》,油印的,每兩月一期。當時我就參與這些工作,幫他們打雜。現在上海一些很重要的媒體人,那是都出自那個書評組。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與文學評論沾上點邊,但我的興趣最早偏向歷史。那時,文學書籍還不能自由開放,歷史方面的書籍已經開放了,《二十四史》這些書都可以看,我看了不少。恢復高考後,我填報復旦大學的第一志願好像是歷史系,第二志願才是中文系,後來錄取我到中文系。

南都:你們班出來的人才好像特別多。

陳思和:是的。復旦中文系在「文革」當中分兩個專業,一個是文學創作專業,另一個是文學評論專業。文學創作專業出過一個很重要的作家梁曉聲,比我高几屆的學長。到77級考試的時候專業還是這樣設置,我當時想做書評,覺得考文學評論專業挺好。但是,等我們進去後這兩個專業取消了,中文系恢復了語言專業和文學專業。考入我們這個班級的作家特別多,張勝友、胡平、盧新華等等,他們都奔著創作專業去的,但考進去後才知道創作專業取消了,只好正常讀書。而我也得從頭學起。我們這個班在思想解放運動起過比較重要的作用,比如盧新華寫小說《傷痕》,他把小說貼在牆壁上,有些人讀後覺得寫得好,有些人覺得不好,反正就這樣爭論著傳開來,作品後來發在《文匯報》上,一下子就全國出名了,帶動了傷痕文學的發展。

南都:後來,你和同學李輝一起研究巴金,為什麼?

陳思和:我在圖書館工作時看過一些文學作品,像《魯迅全集》等,但很多現代作家的作品我都沒看過,因為圖書館不開放這些書籍。進了大學,我發現自己對現代文學還是不熟悉,那就從頭開始讀起吧,茅盾、蔣光慈、丁玲、巴金等作家的文集都讀,讀的過程中巴金特別吸引我。因為,第一,巴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主義」這個概念在「文革」當中很臭,《人民日報》專門發表文章批判無政府主義思潮,把打、砸、搶的流氓武鬥、違法黨紀國法全歸咎於「無政府主義」;第二,我在「文革」當中看過巴金的《家》、《春》、《秋》、《憩園》等,很喜歡。我就想,巴金寫了那麼多好小說,怎麼會是「無政府主義」?他肯定不會去打、砸、搶嘛。巴金那時已經開始寫《隨想錄》,他走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解放前沿。我就思考什麼是無政府主義者,對巴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系統閱讀巴金。

南都:賈植芳先生怎樣指導你們研究巴金?

陳思和:上世紀80年代,賈植芳先生和巴金先生對我的影響很大。賈先生不隻影響我的學問,而是整個人格。我和李輝在寫巴金文章的時候,賈先生還戴著反革命帽子在圖書館勞動,但已經不是重體力勞動了。他接受的國家項目就是編巴金的研究資料。我和李輝在圖書館看巴金的書,碰到賈先生,他人很好,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主動與你聊天,他看我們在讀巴金,就聊開來。他手頭有一批西方人寫的巴金的著作,借給我們看,讓我們做翻譯,就這樣與先生關係熟了。師母那時還在山西,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很小的房子里,我們晚上沒事就到他家裡去喝酒、聊天。

賈先生平反以後恢復了中文系教授職務。我們是1982年年初畢業,畢業論文是寫巴金的。我們最早寫的論文給他看,他說,「不對,你們寫的論文全是根據解放以後出版的《巴金文集》寫的,研究巴金要看他解放前發表的出版本,解放以後他都改過了,必須找到原始的文章。」這給我們很大啟發。後來我與李輝就天天跑圖書館,從上海東北角的復旦跑到西南角的徐家匯藏書樓,每天換乘好幾輛車才能過去,論文寫好後,老先生幫忙發表在《文學評論》上,那時候很少有大學生能在《文學評論》上發表文章的。

畢業後,李輝去北京當記者,我就留校了,學校規定青年老師必須跟一個老先生做他的助手,其實就是幫老先生幹活,整理文稿等等。我有幸跟著賈植芳先生做助手,他那會兒承擔了一個國家科研項目,研究外來文學思潮如何影響中國。我在他身邊工作學到了很多很多。1986年,我與李輝合著的《巴金論稿》正式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先生還給我們寫了熱情推薦的序文。

南都:你們這批學者的研究都是從個案研究切入,比如你研究巴金,許子東研究郁達夫。

陳思和:對(笑)。比如北京那群學者,錢理群研究周作人,王富仁研究魯迅,陳平原研究林語堂等等,凌宇研究沈從文,藍棣之研究詩歌,還有黃子平、季紅真都是北大謝冕的學生,研究當代文學。王曉明最初是研究沙汀、艾蕪。每個人基本上都是圍繞一個作家研究。後來出現一個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研究的這個作家說得很好,結果放在一起,大家都好,怎麼辦?總得有一個文學史的看法。我後來就提出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就是要從文學史的背景下考量一個作家,後來人家說重修文學史就是消腫,每個作家都被說得很重要,說得文學史都腫起來了,因為「文革」中很多作家都被打倒被批判,所以給他們恢複名譽,每個作家都說得很好,後來發現不對了,就需要更加理性地去探討。

《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寫了十年

南都:所以,你們提出了「重寫文學史」的命題。為什麼要「重寫」?

陳思和:對我來說,現代文學不是一個專業,不是說我吃這個飯就每天寫點文章來換稿費,我把它看做是我的事業,我可以通過這一個渠道改變很多事情。當時對社會最關心、抱有希望的學者都在研究現代文學。1985年現代文學館開了一次創新座談會,我們都去了,1985年的時候正好是強調思想解放、創作自由的時候,當時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劉再復提出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創新,反正大家都在創新,我就寫了我第一本個人專著《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其實也是系列論文,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他們在會上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等等,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現代文學的學科在改變。

南都:對於現代文學史,你如何「重寫」?

陳思和:現代文學在1949年以後就有,但界限和內容都很狹隘,就是指1917到1949年之間的三十年。真正的發展是在1980年代,學者們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現當代文學」等新問題,現代文學這個學科慢慢發展起來。發展中碰到一個問題,就是必須改變原來的文學史的框架,1988年,在徐俊西老師(他原來是中文系總支書記,搞文學理論,後來擔任了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後來又當了上海市宣傳部副部長)的邀請下,我和王曉明為他主編的《上海文論》(今《上海文化》)開設一個專欄,每期發兩篇文章,對以前的文學史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我們當時還年輕,連副教授都不是,沒有真正進入到「重寫文學史」的階段。只是我們對原來不合理的文學史的觀念觀點,提出一些意見來解構文學史。

南都:你撰寫《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花了多長時間?

陳思和:從構思到完成10年。1988年提出「重寫文學史」嘛,1989年專欄結束後,我打算寫一部文學史,當時理論基礎不夠,寫不出來,待我解決了一系列的理論問題,提出「戰爭文化心態」、「民間文化形態」、「無名」與「共名」等文學史的理論準備,再去編文學史就好編了。我現在正在做《中國現代文學史教程》的修訂,也有13年的時間了,章節都由別的撰寫者完成了,就是缺少一個新的理論去整合,我就一直拖在那裡。

南都:編寫的過程中你如何挑選作家,標準是什麼?

陳思和:編寫這本書,我的想法是,一是讓學生有一種自由自在的精神狀態,讓他覺得什麼書都可以讀,什麼書也都可以不讀,不要被束縛在什麼是「經典」啊,這種條條框框要不得;二是,一定要尊重自己的理解。

我就從文學史開始改革。一本文學史可以把文學運動、文學史料等方面的「知識」淡化,突出文學作品的審美意義。一個中文本科畢業的學生,走上社會後可能從事的是完全與中文專業無關的工作,但他如果能夠掌握近百篇文學作品,有詩歌、小說、散文,至少提高審美眼光和審美能力,基礎打好了,他就算當一個文員、公務員、媒體從業人員,也有足夠的審美能力去應付工作。所以在《當代文學史教程》中我強調解讀文學作品的審美性。

南都:這本文學史中提及的每一部作品你都有閱讀?

陳思和:當然。包括《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現在國家有個學術著作外譯計劃,已經撥款把它翻譯成外文介紹到國外。我怕外國讀者無法理解裡面大量的政治術語,幾乎每一章每一頁我都在修訂,再補充些材料。有些還重寫,比如《今天》雜誌,當時為了講《今天》雜誌的意義,我把它拆成好幾塊,有些放在朦朧詩一章,有些放在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一章,有的是放在「潛在寫作」里講。如今我把它整合起來變成一個專門的章節介紹,今年假期我都在做這個工作。

成功作家遮蔽了年輕作家的努力

南都:你覺得,文學史寫作最大的困難在哪裡?

陳思和:文學史編寫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標準。但是在理論上你必須要解釋得通,自圓其說。以《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為例,我有自己的見解,不會與別的文學史重複。比如我提出的「潛在寫作」,還有關於官方文學、知識分子的文學、民間文學三個層面的互動整合。再如民間立場和民間意識,就是民間文化怎麼樣來影響了當代文學。我都是先有理論,再去編文學史的。你問我寫文學史什麼最難,最難就是你有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學史觀?按魯迅說法就是「史識」,對文學史的認識。魯迅說,如果沒有「史識」,就是一大堆材料長編。但如何把文學史觀(史識)轉化為文學史語言來表達?那就需要有文學史理論,需要特殊的文學史的概念術語。

南都:那麼,這種文學史觀由何而來?

陳思和:學習,思考一些理論問題,不要迴避學術專業上碰到的困難。大多數人一碰到難題解決不了,就繞開了,我是不會繞開的,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問你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當代文學發展到21世紀的頭10年,又碰到了不少問題,最大的問題你認為是什麼?

南都:還是老的不去,新的不來,青黃不接?

陳思和:你說得對。為什麼?一批和我同樣年齡的作家,在文壇上努力了整整30年,他們從1980年代開始寫作,像莫言、賈平凹、王安憶、張煒、方方、余華等。但問題在哪裡?他們都是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作家(極個別是60年代初出生),他們接受的文學教育從魯迅、沈從文、巴金、張愛玲那裡來,可以說是「五四」新文學承接下來的傳統,他們也有發展,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成熟的個人風格,已經被時代所認可。這個被時代認可的文學風格很容易遮蔽其他年輕作家的創作。接下來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我們找不出他們自己的風格,因為我們是以前面成功作家的風格來衡量青年作家的風格,總覺得他們還沒有成熟,其實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也都四十多歲,正當壯年了。他們的總體成就總是被時代的主流風格遮蔽,更嚴重的是,80後、90後的青年人可能就不會去學莫言學王安憶,不可能在他們裡面找出一個小莫言,小王安憶,他們走的已經是完全另外一條道路。文學觀念、美學趣味都變了。

南都:歸根結底,原因在哪裡?

陳思和:這麼一個時代文學的群像走到頂峰以後,遮蔽了以後好幾代人的努力,這是客觀上造成的結果。我們現在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當代評論家、學者和媒體都圍著這一批成熟作家轉,他們佔有了文學的空間(這空間本來就狹窄),文學評獎、作品討論、媒體關注,都圍繞著這批優秀作家。一個沒有名氣的作家可能也寫出了相當好的作品,但是沒人關注,寫得再好也沒人關注,報紙版面都被這些大作家佔有了。文壇真正要發生新的變化,就要走出他們的陰影。

南都:從你是文學史撰寫者、文學評論家的角度出發,該如何改變這種現象?

陳思和:我是個評論家,就要從理論上去分析,現在大家似乎都視而不見這種現象,這沒關係,肯定是有人看見的,比如作家協會把郭敬明吸收到作家協會去,開年輕人的討論會,往主流方面去引,80後作家張悅然很典型,她為什麼那麼紅,因為她的作品還是比較靠攏莫言那樣的主流,所以,有人就不停說,張悅然不錯,笛安不錯,因為她們的標準是在跟主流相銜接。但你想,她們怎麼超過莫言、超過王安憶?不可能呀。

現在處在一個潛在的分裂當中,這個分裂很可能有朝一日會發生一個突然變化,我們的主導的審美方式全部改變,如果我們沒有充分的理論準備的話,會出現一個很困難的情況;所以現在要把這兩種完全斷裂的美學追求整合起來,要解釋這樣的現象。

南都:那你自己的研究方法是?

陳思和:我的批評不從理論出發,所有的文學研究、文學批評,關鍵是要關心現實生活,關心世界,在實踐中提出問題,你就會發現你面對的文學有什麼問題。發現問題才能去解決問題。這是最重要的。

[同題問答]

對你影響最大的書有哪幾本?

《管錐編》,讓我知道什麼叫做博大精深學貫中西;魯迅和周作人的書,讓我知道如何做一個知識分子;《獄裡獄外》、《隨想錄》讓我知道這個世界可能壞到什麼程度,如何應對;《倫理學的起源和發展》、《麵包與自由》(克魯泡特金著,巴金譯),讓我知道人生的理想,怎樣追求。

你認為,要做好學問,最重要的是什麼?

身體要健康,興趣要集中,多學幾門外語,少一點才子氣。

你個人最滿意的著作是哪一本?

《思和文存》比較有代表性。

學術研究工作要經常到深夜嗎?工作習慣是怎樣的?

以前是不熬夜,早起工作;現在年紀大了,只能是白天工作。

學術研究之外,有什麼業餘愛好?

我的工作太忙,事情太多,幾乎沒有業餘時間。如說「愛好」,是嚮往有好茶喝,有好的電影看,有空閑時間到處走走,與三五個知音一起聊天。

監製:崔向紅戴新偉

統籌:劉煒茗

題籤:孫曉雲

刊頭設計:嚴麗萍

采寫:南都記者陳曉勤實習生:余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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