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情感認知的急迫性
《家世自序》萌生寫家世的念頭應該很早了。三十歲那年,曾經寫過一本自傳,當時希望每年有時間修訂一遍,四十歲時出版;但寫好就擱在那裡,至今沒再看一眼。我們中國人的人生立得晚,將立未立或立起來時總是忙碌異常而少有心思做這類「自我整理」。後來的刺激日漸增多。給父母「行孝」,父母或一起或單獨來京多次,每次相聚時我和父母都充滿了希望,但每次分別時都有些失望、懊悔。住京城芍藥居的時候,有一天,樓下的小倆口上來希望借用我家,給他家的南窗口安裝護欄,十幾層樓要裝護欄,我疑惑了一下沒有多問。護欄裝好一個月後,他們的母親從北陽台跳下去了。老人來京是準備「享福」的,兒子和媳婦也很老實,她為什麼選擇了輕生?我不敢深想下去……後來知道,京城有幾十萬這樣從農村內地來京「享福」的老人,他們語言不通,沒有朋友,走在小區里像個「霉氣」(家鄉語,父親語),兒女忙得一天到晚難得跟他們交流,他們來到大城市生活,比到海外那些「蹲移民監者」更難受。卜居雲南大理的時候,身在海外的同學、西方名牌大學的教授回國,專程來看我。同學跟我說起退休的母親,六七十歲的幹部,孤獨得要命,把他當作依靠,英語不通,卻再三再四地跑到國外去跟他一起生活,一次都在三個月半年以上,讓他苦不堪言。我笑說,她不是黨的幹部嗎,應該有不少朋友啊。同學批評我,不準笑,五四反封建也不夠徹底,你們在國內也沒把五四的精神落實下來……同學很認真地跟我討論,家人之間的親情和「邊界」問題,家庭、宗族的小共同體跟國家、社會等大共同體的關係問題:為什麼大家希望在一起以助力借力,反而更多的是一起淪陷?因為說到底,文明是不斷地充分社會化的過程,也是充分個體化的過程,家族乃至國家應是這一文明過程的橋樑而非障礙。雲南的朋友也跟我討論社會養老問題,說某地的養老院月收三千元仍人滿為患,昆明的收費低一些,一兩千元,但也是「火」得不得了。他們準備引進西方先進的養老經驗,做更好的養老院,比如給每個老人配一隻狗,給不同年齡的老人編組……我笑說,我寫過社會演進綱要,對生老病死吃穿住行婚喪嫁娶中的「老」也有過設想,我是希望把「啃老」事業真正社會化,比如給每家老人配一個大學畢業生,除了陪護,年輕人的任務是給老人整理家世、傳記。這樣,老人、老人的孩子、待業的年輕人,三方受益。朋友說好,只是開頭難啊。回到京城後,發現有些雜誌的經營中,老人的回憶錄是重要的一塊。香港的出版朋友則說,他們每年收到的老幹部回憶錄有上千部,但大部分是垃圾,自吹自擂,自我遮羞。而社會上,也確實有年輕人服務於「夕陽產業」,在整理家史、家世方面趟開了道路。至於輿論流行,「常回家看看」一類的溫情宣唱多年,「我們的大中國呀,好大的一個家」,等等,耳濡目染,讓我們不用調查即可斷言,家庭是我們社會仍在發揮作用的最重要的「細胞」之一。人們把安身立命轉換成安居樂業,把幸福轉換成跟家人團聚,把成家、安家轉換成買房子車子,把成功轉換成父母家人湊錢給自己在大城市買下了房子……儘管當代的家庭已經從傳統的「四世同堂」演變成二世或一世家庭,單親家庭也日益增多,但「家世」問題仍一以貫之。家世甚至從宗族家庭問題,演變成空前的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高富帥」和「屌絲」等辭彙的流行即是明證,毛時代的成份論早已成為歷史,但今天我們社會又自覺自愿地把「出身論」、「身份論」招回來了。「我爸是李剛」、「我老公是團長」……等關鍵時刻的話語無意識中透露出我們對家人權勢的依仗。它也說明,有著數千年傳統的宗親文化至今仍根深蒂固地影響著人們。如果說人們曾經認識到它有正面作用也有禁錮作用,今天,它同樣維繫了人間的善,也放任了人心的罪性和醜惡。「回家」的人仍是「無家」的人,社會失教的後果眾所周知。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等三大領域一塊,家教的污染和匱乏也同樣嚴重。我們不知道如何跟家人相處,也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曾到樂山去,當地朋友帶我去參觀老人生活,老人們在一起打「二七十」的牌,類似民間的「上大人,孔乙己」,朋友說,你得支持啊,這些老人生活多健康啊。但有些子女說起父母迷於我們的國牌、「麻將」來,也是絕望,說是對麻將比對他們子女還要親。印象中,學者朱大可先生曾嘲笑過這種東方大陸暗夜時代的「方城遊戲」。至於教育,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因虛榮和吝嗇,而讓自己的孩子得了神經病。一個同齡朋友罵學校教育,當兒子回來說上了「飛渡瀘定橋」一課時,他當即開罵,那是謊言,你不能生活在謊言中,不要相信這個社會教你的,他眉飛色舞地說現在兒子跟他一樣有覺悟。朋友後來感嘆,他不過讓兒子跟他一樣玩世不恭了。當一家內刊雜誌的主編孫博紅約我寫專欄時,我想也沒想,就說寫家世。孫博紅也為我量身定做,給了方便。我開始梳理百年來的中國家族,挑選我認為值得傳述的寫成文章。我曾經希望自己能像偉大的司馬遷那樣紀傳前賢,他把孔子等人生的失敗者、失意者列入「世家」,我們也應該把當代的風範寫出來,從而為當代人尋找真正的人生價值秩序。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十二家,當自己的讀書研究領域出現了新突破,對家庭的思索也有了疑惑,我就放下了「家世」,轉向新領域。有「出版夢」的朋友們看到幾篇,覺得好,認為我應該寫下去。我說顧不過來,而且這個時候對家庭的現實作用下結論為時過早。朋友認為就按已有的思路寫就可以,我理解他的意思,平實地寫出那些值得「風範」的人家,發「修齊」之光,以使人的身心庶幾得到慰安。有些文章被雜誌、文摘報一類的報刊選中,也果然有些反響。後來知道此事的朋友不少,他們都希望我把這一專題做出來。但我知道這事的難度,跟學院的社會學一類框架不同,我以為要在這一領域取得突破性成果,我們自己也得多少懂點兒風水、陰陽、命算,如此才能解答家族在中國的歷史和現實。當代文明仍未解答的幾大之謎,物質結構、宇宙演化、生命起源、智能本質,等等,家族的傳承幾乎跟它們都有關聯,尤其與智能本質最為接近。我們中國的玄學、神秘主義,儘管不知所以然,但至少知其然。如此雖給了人裝神弄鬼的空間,也讓人有所敬畏。另一方面,「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東方的類聚性質近仁,西方近義;故我們重量重面子重情份關係,西人重質重利重正義理性,我們重恩,西人重愛。家族在差序格局的情感關係中是極為重要的紐帶,正反作用兼具。在現代社會立足,家族關係能否實現「現代轉化」,仍有待觀察。時近清明,朋友們紛紛說「回家了」或「在回家路上」,慎終追遠,養生傷逝,能否超越小共同體、超越管制和異化中的困頓,而服務於危機日重的現代性和人性,仍有待觀察。特蕾莎修女對善和世界和平的解決思路,「回家,愛你的家人。」我們中國人的修身齊家是否能夠充當先導,仍有待觀察。我後來補寫的幾篇文字跟前面的風格有所不同,也是有這些思慮在。在最初的計劃里,寫十五家,做另外十五家的世系表,是謂三十家,「三十」在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即為「一世」。山東的劉子豪先生甚至要幫我去編另外十五家的世系。後來重新寫起這個系列時,卻決定放開來寫,我寫了蔣家,也寫了老外羅斯柴爾德家,寫了我自己的家世,寫了朋友楊志鵬先生的家世,希望能夠引起更多人的共鳴。這次成書時重讀它們,雖然當時用心用力不一,仍覺新鮮。這並非「敝帚自珍」,而是家世本身是教化之源,只要我們聽聞,我們就能看見自己的位置和面貌。在本書中,有些曲折說得平常,有些人寫得簡單隨意,有些家族寫得鄭重,有些人介紹得「性情」……希望讀者朋友能對我的「放肆」或「笨拙」一笑置之,希望朋友們能從中看到自己和自家的影子。如果讀者廢書而嘆,或者莫逆於心,跟親人家人相視而笑,那於我「快何如之」。是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將以自己或家人為起點,遊走世界,往而有返。憶苦思甜也好,慎終追遠也好,當我們「回家」時,我們都該捫心自問,我們是否解答了「人類情感和認知的急迫性」。2013年清明節前夕本文摘自:「余世存的共識網·思想者博客」2013年11月22日文《人類情感認知的急迫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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