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吳冠軍:伊斯蘭國和盛景資本主義,我們時代的雙重夢魘??
按:本文是2016年8月8日在上海季風書園的演講
我們以為恐怖事件只會發生在荒漠中,然而……
伊斯蘭國的「反生命政治」
常識告訴我們,恐怖襲擊、戰亂只會發生在中東,發生在前現代的、渺無人煙的荒漠之中,而居住在文明的大城市中的人們則是安全。然而去年十月的巴黎恐襲,徹底粉碎了人們的這種安全感。
「尼斯恐襲發生的時候你可能正在吃法國大餐,剛剛吃完十七道,第十八道還沒上來。」吳冠軍認為,恐怖襲擊不再是所謂落後地區、發展中國家的專利,而是成為了所有人的「夢魘」,「它像病毒一樣,無處不在。」
從斬首到將人投入硫酸池,將基督徒變成奴隸……這都是伊斯蘭國殘酷行為的冰山一角而已,伊斯蘭國的支持者們,都是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魔嗎?如果他們都能算人,那麼身在文明世界的我們又算什麼呢?
伊斯蘭國的支持者們當然是人,吳冠軍認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安排(the political),即處理人之群處的問題。「現在連超級英雄的電影都在發生變化,以前是一個英雄拯救世界,現在超級英雄們都需要聯盟。」所以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伊斯蘭國的諸種殘酷的怪行,都是可以被分析、理解的。
「我們所熟悉的這一套以民主、世俗為基準的現代政治,是晚近才有的狀況。」政治的合法性基礎,從古希臘的哲人王的理想,到中世紀的君權神授,再演化成今天的這副景象。吳冠軍將自霍布斯以降的現代政治,稱之為「生命政治」。
所謂「生命政治」就是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所說的,在自然狀態下,人對人就像狼一樣,每個人的人身安全和財產權都受到來自其他人的威脅,為了保護自己,每個人都渡讓出一部分主權出來,訂立契約,建立了國家這個充滿力量的利維坦,所有人因為忌憚於利維坦的懲戒,才不得不遵紀守法,文明才得以建立,人類才一腳跨入了現代社會。
但伊斯蘭國的政治卻是另一套邏輯——神權政治,他們行為的合法性建立在遵從安拉的旨意上,而非對於生命和財產的保護上。只要是為了安拉,服從經文里所寫的律法,哪怕殺人也算不上罪過。但女人不戴頭巾,男人不每日跪下虔誠的誦經,那就是罪惡。「對於『伊斯蘭國』來說,全球資本主義秩序就是罪惡本身,在裡面的一切人都是有罪的。」
《權利的遊戲》中要將女王送入監獄的大主教如此解釋,他代表了神權政治的邏輯
「伊斯蘭國」雖然遵循神權政治的邏輯,但他們的智囊們,卻深諳現代文明成立的基礎。「『伊斯蘭國』雖然建國,但他們並不是要發動國與國的戰爭,他們所策劃和支持的『自殺式襲擊』,我謂之為『反生命政治』。」自殺式襲擊可能出現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防不勝防,參與的恐怖分子往往不打算活著回去,自己就在襲擊中與受害者同歸於盡。
事前難以防範,事後也無法懲戒,國家無法履行保護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的允諾,也就失去了自身的合法性。「伊斯蘭國」的鞭子,正好打在現代性「生命政治」的基座上。「法國總統奧朗德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第一次恐怖襲擊他咬牙切齒還能贏得民心的話,那第二次、第三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就近乎展示他無能了,淪為笑話了。」
再繼續推演下去,失去了國家的保護,人們便會退守社區,自我武裝起來,「黑暗森林」的法則重新生效。「只要來了外面不認識的人,先打一槍再說。」人們發現國家無用之時,就是國家瓦解之日,沒有了國家,那誰來消滅「伊斯蘭國」呢?
「世界警察」的中東困局
「我們知道『世界警察』這個角色,美國人已經扮演了半個多世紀了,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新帝國主義,但也不能否認,還是有一些理想主義的成分在的。」吳冠軍分析道,美國向全世界輸出自由民主,然而,他們卻發現這一套普世價值,在中東地區根本玩不轉,自己反而陷入了某種悖論之中,被搞得焦頭爛額。
如果在中東國家建立了民主體制,因為這邊的宗教背景。「每個人一投票,選出來肯定是一個宗教領袖,世俗者是拿不到選票的。」而且民主制度下,民眾的偏好、政黨間的競爭會使伊斯蘭主義變得越發激進。
要遏制這種激進的、極端的伊斯蘭主義,唯一的辦法就是扶植以暴力恐嚇人民的軍事獨裁政府。「美國扶植軍事獨裁政權的邏輯很簡單:用「外部」的恐怖——那些地方境內的軍事恐怖——換取美國自己這邊的無恐怖。」巴黎慘案之後,歐洲人沉浸在悲痛中時,生活在軍事恐怖下的難民控訴道「巴黎慘案是你們一晚上的痛苦,但這卻是我一輩子不斷經歷的痛苦。」作為宣稱以自由民主作為最高價值的美國,這樣做是違背自己原則的,毫無正當性。而這正是美國的困局。
美國人以自由民主之名打伊拉克,殺卡扎菲,端掉了這些軍事獨裁的政權。而伊斯蘭國就是在就是薩達姆政權倒台以後出現的,許多人當時是為薩達姆這種軍事獨裁者服務的,他們有槍炮、有組織,軍事獨裁者一倒,他們很快就被「伊斯蘭國」吸納,正如美國一撤軍,留下的權力真空很快就被「伊斯蘭國」填補一樣。
資本主義扯了自由主義的後腿
在冷戰結束後,學者福山曾作出一個非常著名的斷言:共產主義倒台了,我們自由民主和資本主義勝利了,全世界只要跟著自由民主的大旗一路走到黑就行了,充滿血淚與鬥爭的歷史終結了。
然而誰有能料到,這是出現了「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對現有的秩序重新發起了挑戰。「神權政治,我們以為走出中世紀就與它說拜拜了,誰能想到突然之間就風雲變色呢?」
「福山這句話本來就有問題,自由民主和資本主義是同一回事嗎?正是這個問題沒有搞清楚,才會發生福山也意料不到的那些事情。」吳冠軍認為,自由民主是一種政治理念,與資本所奉行的邏輯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一本書叫《自私的基因》,資本就像這基因一樣,它自己要不斷繁殖不斷擴大,它有一種溢出性結構,用哈耶克的話來說就是:自生自發的擴展秩序。」
資本是流動的,大資本家不會將錢存在銀行里,而是把錢變成資本,投到能夠生產出更大的利潤的領域。一個國家稅收高、勞動力成本高,資本自然會離開流向那些成本更低利潤更高的地方。而如今,世界被無孔不入的資本整合在了一起,資本流動的邊際效益也在遞減,資本越來越無路可走。「如果說98年還會發生亞洲金融風暴,資本把亞洲人弄慘再跑掉。那麼十年後,美國的次貸危機迅速變成了全球的經濟危機,資本跑到哪都逃不過危機的影響。」
奉行美國「新孤立主義」的川普,認為美國依然能獨立於危機之外。「川普的美國夢很簡單,就是要造牆,外面的風險不能進來,難民不能進來,墨西哥人不能進來;但美國資本主義的危機可以轉嫁全球,全世界都要埋單。」
吳冠軍認為,以前發生地區性的「爆炸」(危機和戰亂),其餘人還有可能隔岸觀火;而如今到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時代,發生了「內爆」。「這個詞是從鮑德里亞那裡轉借過來的,『內爆』就是在裡面炸,你以為『爆炸』只會發生在巴格達嗎?你在巴黎也不能倖免。」
在自由民主與伊斯蘭國的殘酷之間,沒有正常人會選擇「伊斯蘭國」,連正常的穆斯林都不會這樣說。然而弔詭的是,其實資本正在暗中支持著伊斯蘭國的運作,這也是為什麼所有人都反對「伊斯蘭國」,而「伊斯蘭國」卻不見倒台的原因。
「誰在支撐『伊斯蘭國』?不是它自己在支撐自己,而是全球資本主義在支撐著它。」向全球資本主義宣戰的「伊斯蘭國」,自身另一面卻根深蒂固地依賴著全球資本主義。通國控制領土資源、開展石油買賣,日進斗金(每日約200萬美元)。有了這筆巨款,「伊斯蘭國」才能購買軍火,維持運作。在全世界都義憤填膺地痛斥「伊斯蘭國」的當下,一個不得不要追問的問題是——為什麼仍有「伊斯蘭國」石油的買家?
出賣自由民主的,正是資本主義。「冷戰」結束後的這個「歷史終結」的時代中,現代性不再提供自由主義—全球資本主義之外的替代道路,自由主義與全球資本主義甚至合成了一個詞——「新自由主義」。
資本主義除了為「伊斯蘭國」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資金,同時也為其招募了許許多多絕望的年輕人。「我們現在正在經歷『新一輪的私有化』,它深入我們人之為人的共通之物(the commons)——比如基因在我們身上存在了這麼多年,如今要與自己的基因發生關係,先要交一筆基因檢測的費用;比如現在每個人都使用微信,如果一旦微信開始收費了呢?離開它我們的溝通會碰到多大困難……」這樣的例子還有許許多多,吳冠軍認為,新一輪私有化伴隨著新一輪的無產化,越來越多的「被排除者」、「赤裸生命」被資本主義的秩序徹底拋出,面對巨大的不公但卻全然無能為力,自己的身體都需要給人付錢,讓人絕望得不能再絕望。
「世界拋棄了你,但安拉不會拋棄你,所以絕望的年輕人們都去投奔了『伊斯蘭國』。」這便是不接受資本主義秩序的人的選擇。
資本主義的雙重夢魘
資本主義一方面將被它的秩序拋出的人,變成仇視現代文明的伊斯蘭極端分子;另一方面,資本主義散發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輝,用消費和閑暇魅惑著其秩序之中的、和渴望進入這個秩序的人們,讓他們對自己頂禮膜拜。我們身處的,再熟悉不過的世界,與伊斯蘭極端分子,恰好是資本主義硬幣的兩面。
吳冠軍認為,我們已經從工業資本主義發展到了盛景資本主義時代。「工業資本主義通過勞作控制人,而盛景資本主義通過閑暇和購物控制人,因為我們已經不需要那麼多生產者,但那麼多LV的包包,總得有人來買呀。」我們在消費時代患上了「政治冷漠症」,淪為盛景的觀景者。上一秒你可能還在為一則不幸的消息黯然神傷,下一秒立即就被打折廣告所吸引住了。
盛景資本主義控制人的機制之一,首先是商品圖像在社會生活各面向上的「全景式傳播」。我們彷彿墮入了一個美麗而夢幻的世界,身邊的每一幅圖像都會激起流淌在毛孔中的慾望。你走進地鐵,廣告就貼在你的眼前;你打開電視,植入廣告鋪面而來,通過眼睛來包圍你。
「淘寶上有無數的爆款,連愛情都被淘寶化了,現在相親第一步就是上相親網站,網站上貼的照片被PS的目眩神迷,再篩選一下,一米七以下的男人就沒有了。」吳冠軍把這稱為高級的「拉皮條」,「買買買」的邏輯,已經滲透到人內心最隱秘的部分。
以范冰冰為代表的「明星文化」是盛景進行社會控制的關鍵裝置。「你們這些人,總要有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吧,長得像范冰冰,至少還可以做網紅,人們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別的想像。」而你只要上了網,購買各種明星同款的商品,在使用這些商品的一剎那,彷彿自己真的擁有了明星們所示範的那種美好生活一樣。
慾望是通過幻象的方式被製造出來的。「我第一次喝可樂,覺得止咳糖漿都比它好喝,但我被告知,所有的美國人都喜歡喝這種飲料,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你不懂得享受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你就漸漸的喜歡喝可樂了。」
但是這種生活是真實存在的嗎?吳冠軍提到有一次他在地鐵里仔細看雅詩蘭黛的廣告,想明白廣告中的模特為什麼會這麼漂亮,結果發現這些模特都是沒有毛孔的女人,如同鬼魅一般。
一個是伊斯蘭國,一個是盛景資本主義。但或許都正如美劇中所演的,妓院的老闆和宗教的傳教士乾的都是同一件事——兩者都在兜售幻想,只有現世和來世的差別罷了,這就是我們時代的雙重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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