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文學「輕騎兵」(文藝新視界)
段崇軒
《 人民日報 》( 2016年01月29日 24 版)
●當下的小說乃至整個文學寫作,看似熱鬧繁榮,事實上存在著泡沫泛濫、創新匱乏等癥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相當一部分作家淡化了短篇小說的創新意識和實踐
●在生存困境的擠壓下,短篇小說創作已經逐漸丟棄一些固有的優勢和特徵,但是新的審美品格尚未建立起來,現實性、深廣度及多樣性都被自我淡化,思想上和藝術上的創新動力都有所減弱
●短篇小說文體蘊含了強勁的創新潛能,它不僅促進自身文體的變化、演進,同時也引領中篇、長篇小說的變革、發展。重振短篇小說,引領文學創新,需要外部環境的優化和內部力量的激發
在交響樂的演奏中,人們常常會聽到一種清雅的樂音飄然穿越、從始至終,這就是第一小提琴。短篇小說之於小說家族乃至整個文學,恰如龐大樂隊中的第一小提琴,它形體小巧、聲音單純,卻往往起著引領整個樂隊、提升整支樂曲的作用。
小說創作需要尋找引擎
當下的小說乃至整個文學寫作,看似熱鬧繁榮,事實上存在著泡沫泛濫、外強內弱、平庸蕪雜、創新匱乏等突出癥候。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複雜的、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而又未被人注意的內在原因,就是相當一部分作家淡化了短篇小說的創新意識與寫作。短篇小說具有獨特的地位、價值和功能,它是一個作家走向創作成熟的基石,是一個時代的小說持續發展的基礎和引擎,因此有評論家把它稱為「小說中的詩」、文學中的「輕騎兵」。但上世紀90年代後,伴隨文學的邊緣化,短篇小說滑向邊緣的邊緣。二十多年來,短篇小說當然也有探索、有進步,湧現出很多優秀作品,不過整體而言,它是平庸、保守、衰弱的,失去了短篇小說應有的思想和藝術的創新能力,進而牽制了小說乃至文學整體的銳氣,而這一態勢又影響著社會審美趣味的凈化和提升。
今天的中國,正處於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從傳統的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科技文明和城市文化的嬗變,無疑是一場劇烈、持久的歷史轉型。相應地,一度作為文學主流的鄉村文學也在向現代城市文學轉化。面對轉型,作家是作出了探索、付出了努力的,但其成就與時代的發展也是不匹配、不相稱的。譬如長篇小說創作活躍,產量巨大,但真正能夠深入到社會核心,扣准生活脈動,具有思想力度的作品並不多。譬如在表現世俗生活、人的慾望方面,不少作品熱衷於描摹物質的強大、生存的艱難、慾望的釋放、心靈的糾結,忽視和削弱了社會的進步、精神的力量和人性的超越等等。譬如在傳統的鄉村文學向現代城市文學的轉型中,業已式微的鄉村文學還沒有找到新的生機和出路,但事實上鄉村文學並不會「終結」,它依然有自己不可取代的價值。
而走向興盛的城市文學則處在盲目生長的階段,相當一部分寫作者缺乏自覺的城市文化意識,在思想上、藝術上遠未形成自己的寫作範式。小說創作思想的淺薄化、內容的世俗化、敘事的粗俗化,已成為突出問題。
與中篇、長篇小說相比,短篇小說的境況和表現不盡相同。20世紀90年代之後,短篇小說受到「冷落」,比如文壇風氣重長篇巨著而輕短篇文體,比如文學刊物壓縮短篇小說版面、出版社不願出版難以盈利的短篇小說集,等等。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短篇小說構思難度大、寫作產量低,難以帶來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無形中也削弱了作家的寫作積極性。
短篇創作自我開拓的得與失
即便在這樣的生存境遇中,短篇小說依然在內容的開拓、技巧的打磨以及語言的錘鍊等方面有所探索,並富有成效。但是,短篇小說的自我推進主要集中在內容、技巧、敘事等層面,而在思想創新、方法變革、審美創造等方面,則近乎停滯、封閉。回望近年來的文學創作,我們有哪些短篇小說表現出新穎深邃、讓人驚醒深思的思想內涵?有哪些短篇小說塑造了鮮明豐滿、力透紙背的人物形象?有哪些短篇小說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審美形式和敘事語言,進而帶動中長篇小說共同形成一種文學現象或潮流?即便是文學研究者,也難以作答。
匈牙利著名美學家、文學批評家盧卡契曾賦予短篇小說很高的美學地位:「短篇小說抑或是用大型史詩和戲劇的宏偉形式來反映真實的一種先行表現,抑或是在某個時期結束時的一種尾聲,一個終點號。」他認為短篇小說是表現社會現實的「先驅」和「後衛」。當下中國的短篇小說,在小說以及文學的演變中、在表現社會生活中,並沒有起到這種作用。
檢視當下短篇小說,我們深切地感受到,它在生存困境的擠壓下已逐漸丟棄一些固有的優勢和特徵,而新的審美品格尚未建立起來。在表現內容上,它多迴避了現實社會的熱點、焦點,淡化了自身的現實性;在思想探索上,它不再追求宏大、深刻,削弱了自己的深廣度;在創作模式上,很多作家熱衷於故事的奇特,形成雷同化的敘事模式,多種多樣的創作樣式越來越少見;在表現形式和敘事方法上,向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的借鑒基本停滯,向中國古典小說藝術方法和寫法上的取法也沒有形成氣候——短篇小說在思想和藝術上的創新活力大大減弱。
發揮短篇引領創新的潛能
關於短篇小說的特徵和價值,前人已發表過數不勝數的精闢觀點。短篇、中篇、長篇小說,同為小說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並無高下輕重之分,各有特點和優勢,誰也不能代替誰。相較而言,短篇小說小巧精悍、個性鮮明、變化多樣,同社會、讀者的距離更近。外國作家如契訶夫、莫泊桑、馬爾克斯、阿蘭·羅布—格里耶、川端康成、海明威、博爾赫斯等,中國作家如魯迅、茅盾、沈從文、沙汀、趙樹理、周立波等,其短篇小說創作以及短篇小說觀念,都深刻地啟迪和影響著當代中國短篇小說的創作和變革。譬如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認為短篇小說的任務是「揭示歷史轉折點,揭示重要時刻,揭示鐘錶結構上將來未知的一步跳躍,而不是今天那種滴答聲」,就強調的是短篇小說的現實性、未來性。譬如畢飛宇認為有力量的短篇小說,「那一定是它涉及了生活和人性當中最核心的內容。這個最核心的內容也許和種族有關,也許和時代有關,也許和歷史有關……」重視的是短篇小說思想內容的深廣性。這些從不同角度、層面揭示的短篇小說規律,突出的是恆久不變的短篇小說的深層特徵,如現實性、深廣性、變易性等等,維護的是短篇小說的藝術個性。
短篇小說文體蘊含了強勁的創新潛能,它不僅促進自身文體的變化、演進,同時也能引領中篇、長篇小說的變革、發展。短篇小說的基本要素,如情節、人物、主題、結構、語言等,雖有一定的內在規律,但也有廣闊的拓展空間和一定的自由度,可供革新、實驗。短篇小說的創作方法,如寫作模式、表現形式、敘事風格和語言風格等等,古今中外的作家已創造了豐富的理論和經驗,今人完全可以兼收並蓄,形成自己的創作路子。韓少功說:「我覺得實驗性的小說最好是短篇,頂多中篇,長篇則完全沒有必要。」韓少功自己就是一個執著的短篇小說探索者。他從初期的現實主義小說到中期的尋根小說,至後來的現代派小說,不斷變革,其短篇小說實驗帶動了他的中篇、長篇小說創作。王蒙被稱為小說文體的「探險家」,長中短篇小說皆擅,短篇中的精品更多。尤在60餘年的寫作生涯中,對現實主義小說、意識流小說、諷刺和荒誕小說、新筆記體小說等,都進行過探索,並均有代表性短篇佳作。他把短篇小說實驗中的成功經驗運用到中長篇小說創作中,豐富和提升了後者的表現形式和審美品格。這兩位作家的短篇小說創作,從某種程度上,啟迪和帶動了新時期以來短篇小說乃至中長篇小說的變革和發展。
歷史的經驗是珍貴的。短篇小說興盛的時代,往往是小說創作乃至文學整體得以長足發展的時代。新中國成立初期至「十七年」時期,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短篇小說的第一個高峰期,它在社會動蕩、文壇待興的背景下艱難探尋,創造出了一種具有民族化、大眾化、通俗化的小說形態。它的思想內容、表現形式和審美風格,為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後的長篇小說確立了路向和規範。儘管這一時期的短篇小說帶有濃重的「烏托邦」色彩,但它的樸素、清新、剛健至今令人神往。上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的新時期文學,形成了短篇小說創作的第二個高峰期。短篇小說不僅成為文學破冰的「先驅」,同時成為思想解放的「前鋒」。1978年之後的現實主義潮流、1985年之後的實驗主義潮流,大抵是由短篇小說輕騎突進,開闢新路,然後才有中篇小說的勃發、長篇小說的跟進的。散文隨筆、報告文學、影視文學等,也無不在短篇小說的激發下活躍起來。新時期短篇小說儘管有蕪雜、偏激的缺憾,但它變革的銳氣和宏闊的胸襟,已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獨特風景。這兩個時期中國短篇小說的成功經驗與影響,值得今天認真總結和汲納。
轉型、發展時期的中國,需要新穎、剛健的文學。盧卡契稱小說是一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形式」,是文學中的重器,而短篇小說則是小說家族中最有創新活力的文體。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愛麗絲·門羅說:「我得獎對於短篇小說來說意義非凡。我希望人們能夠意識到短篇小說是重要的藝術形式,讓短篇小說還原它本來的地位。」人們期望借門羅獲獎的契機,校正長篇小說獨大、中篇小說風行的文學生態,進而恢復短篇小說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重振短篇小說,引領文學創新,是一個複雜而困難的文化「工程」,它的實現需要外部環境的優化和內部活力的激發。從外部環境看,需全社會的關注和重視,需要培育切實可行的有效扶植短篇小說創作的環境;從內部機制看,關鍵在於調動眾多作家創作短篇小說的積極性,倡導思想和藝術上的探索、創新。譬如鼓勵作家研讀哲學和社科理論,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從而賦予作品更新銳、高遠的思想內涵,譬如作家加強形式創新意識,在「採用外國的良規」(如西方文學經驗)和「擇取中國的遺產」(如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方法和語言)兩個方面,轉益多師,創造出新的短篇小說敘事形態和風格來,進而引導和提升整個小說創作,走出平庸,創造高峰。
(作者為文學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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