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翱 理想主義是知識分子該有的特點
面色黝黑、行動敏捷,腳上是一雙穿得磨掉了色的棕色皮鞋。賀雲翱的樣子低調樸素,永遠像是一位剛從田野里回來的戶外作業者。
考古專業出身的他,拒絕像傳統的知識分子那樣,坐在書齋里一心只讀聖賢書,「我喜歡田野工作,可以說沒有田野工作,就沒有我的研究風格,也就沒有我今天的這些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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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翱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和他的經歷有關。
1977年,高考恢復,原本已經準備要和田野和莊稼打一輩子交道的賀雲翱,眼前突然出現了另一條道路。這年秋天,他離開寶應農村的家,成了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學的專業是考古。四年之後,大學畢業,他被分配到南京博物院考古部工作。
他這輩子,註定和土地有緣。在考古部,田野工作又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不過這一次,不是要他去插秧栽種,而是要做考古發掘和田野調查。與田野工作相輔相成的,當然還有案頭工作。田野-書齋,書齋-田野,從工作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不斷地在兩者之間切換。到後來,書齋成了無形的田野,田野成了無形的書齋,他像一位魔術師一樣,不需要外部空間的改變,就能自如地把文獻資料和考古實物在腦海搬來挪去,反覆地進行比對研究,並得出令人信服的科學結論。
今年是賀雲翱學習和從事考古整整四十年,按理說在心態上已經進入了一種比較洒脫的階段。可是他不,憂患意識始終伴隨著他。這個夏天,他帶領自己的團隊,沿著絲綢之路做田野調查。在有些地方,看到古代墓葬有明顯被偷盜的痕迹,這讓他痛心不已。
「這些古代墓葬應該得到很好的保護,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不要去發掘,更不應該被盜挖。盜挖古墓,首先是對先人的一種不敬。盜墓之後,流到市場上的往往是一個個孤零零的器物。器物所在的空間、背景、文化體系都沒有了。它原本與古人的經濟社會生活狀態有關,但是現在都看不到了。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對古代墓葬進行科學的發掘,會發現完整的系統的資料,將它們陳列在博物館,既可以解釋內在的文化價值,又能進行文化教育、文化傳播,發揮它科學的作用。」
賀雲翱的焦慮,已經持續了四十年。「我經常呼籲,考古學是一項具有重大且多樣價值的科學事業,希望能有更多的專業人員,更先進的保護設施,更完備的保護機構,更廣泛的社會理解。」為此,三年前他創辦了面向公眾的《大眾考古》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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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給賀雲翱貼標籤,「文化」是必不可少的一個。他的專業是考古,和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1984年,還在南京博物院工作的賀雲翱,參與創辦了一份雜誌——《東南文化》。這本重量級的專業雜誌,目前已被錄入中文核心期刊、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核心期刊(CHSSCD)、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來源期刊、中文期刊全文資料庫(CJFD)全文期刊。從1986年起,賀雲翱擔任雜誌的編輯部主任,主持過日常工作近十年。「那時候,我就認為,中國的文化問題,應該從考古學、人類學、歷史學等方面著手進行研究,當然也包括地域研究。我們的刊名,就體現了這一點。」
在《東南文化》的工作,奠定了賀雲翱的學術風格——走考古學和文化學碰撞融合的路子,並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今年5月,賀雲翱的新書《文化江蘇——歷史與趨勢》出版,是他近年來研究文化的成果體現。書出版以後,銷售一路走高,在國內最大的網路售書平台上,業績位居前列。從同事那裡聽到這個喜訊,賀雲翱很是意外。他沒想到,一本專業性很強的圖書,也會賣得這麼好。分析其中原因,他覺得是有一批人在關注文化問題,志同道合者在不斷增加。
賀雲翱覺得,近百年來,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否定的多,建設的少,毀壞的多,保護的少。正因為歷史原因的文化欠賬,所以導致我們現在出現了很多問題。「我們的肉體走得太遠了,心靈卻沒跟上。我們需要補文化的課,需要文化的回歸。但並不是說你搞個電影院,建個博物館,建個圖書館,文化就上去了。文化建設,不是建個工廠、生產產品那麼簡單的事。文化建設,是人的本質建設,需要靜下心來做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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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秋天,賀雲翱調到南京大學工作。次年,創辦了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回到學校的賀雲翱,仍舊不願意把自己關在象牙塔內。他崇尚知行合一,主張學以致用,40年來,這個理念從來沒有改變過。
「中國古代的文化人,關起門來寫文章的情況比較多,對社會實踐關注不夠,對真實的民生關注不夠。知識分子被譽為社會的良心,作為現代知識分子,更不應該這樣宅起來。實際上,在中國古代,也有沈括、徐霞客、宋應星這樣注重實踐的文化人,他們走出書齋,重視實踐和調查。他們是那時候的小眾,但開創了一脈優秀的傳統。」
這個夏天,賀雲翱做了大量的田野工作,從陸上絲綢之路到海上絲綢之路,再到大運河、長江一線,兩個月時間,他幾乎一直在路上。陪伴著他的行李箱,裡面裝的大半是書,其中包括清人吳敬梓的小說《儒林外史》。這不是他第一次讀《儒林外史》。他還特地買了一本全新的,一邊讀一邊在上面勾畫、點評。這種體驗,就好像是在和吳敬梓本人對話,和小說里的人物對話,他很喜歡。
「為什麼重讀?吳敬梓這本書,是對自我的批判,不但是對他本人,而且是對當時知識分子階層的自我批判。我就是要看看,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是如何自省,是如何批判自我的。從我參加高考那一年到今年,正好40年,我也正好60歲了,有人笑我還是年輕時候的那種理想主義。我不怕人笑,我覺得,理想主義、理想化,恰恰是知識分子該有的特點。」
在考察江浙沿海的海上絲綢之路遺產時,賀雲翱路過了紹興,他特地去了魯迅紀念館,「和吳敬梓一樣,魯迅對自我,對知識分子階層也持有一種批判。最近,我還在讀談遷的《北游錄》《棗林雜俎》,談遷是明末清初的史學家,他一生不肯做官,是真正獻身學術的人,私人寫史,不計報酬,不慕虛名,有骨氣、有節氣、有使命感。他的文字,體現了一種初步的文化自覺和自省。從談遷到吳敬梓到魯迅,這一脈知識分子,創造了一種批判的文化,突破自我、突破自我階層。他們不是當時的社會主力,但是給後代留下了豐富的精神財富。」
【對話】
現實遠比虛構精彩
《讀品》:最近幾年,有不少學者持一種觀點:大半個世紀以來,大陸的傳統文化出現了斷裂,台灣卻保存得較好。你怎麼看?
賀雲翱:我不完全同意這個觀點。我覺得,大陸的傳統文化從來就不曾斷裂。自小,我們的父母親教我們如何待人接物,穿衣吃飯有什麼講究,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浸潤在傳統文化中。大陸的社會底層的傳統文化並沒有斷裂,只是缺乏一個很好的契機,讓它們展現出來。而現在,最好的時機已經到來。
《讀品》:青年時代讀的哪些書對你影響比較大?
賀雲翱:中學的時候,我讀《紅岩》《野火春風斗古城》這一類革命題材的書。江姐、許雲峰,這些人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直有一種理想主義情結,就是那個時候培養出來的。大學時代,有了更廣闊的閱讀範圍,莎士比亞、車爾尼雪夫斯基、盧梭、泰戈爾,當然也喜愛讀中國的古典小說……我還記得,那時候下了晚自習,教室熄燈了,我就坐在教學樓的台階上讀。冬天非常冷,就把書包墊在台階上坐在那裡讀。我的自省意識,一部分就來自西方人文主義作品的啟蒙。另外,我也喜歡《老殘遊記》《孽海花》《三言兩拍》這一類帶有批判性的古典小說。
《讀品》:最近在讀什麼書?
賀雲翱:我的閱讀,一般都是與專業有關的歷史類書籍。最近,我做絲綢之路,大運河文化遺產的研究調查,就大量閱讀這方面的書。馬可·波羅的遊記,談遷的《北游錄》,日本高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清代的《新疆識略》等等,都在看。我也會大量閱讀地方志的東西,比如我們南京的《建康實錄》《景定建康志》,幾乎南京所有的重要方誌我都讀過。至於文學作品,最近我在重溫《儒林外史》,也在重溫魯迅的作品。
《讀品》:這些年,盜墓題材的小說一直很火,作為一位專業的考古工作者,你會讀盜墓小說嗎?
賀雲翱:在機場和車站,如果遇到書店,我會進去看一看。那裡的商業小說很多,盜墓筆記一類的也有。我會翻一翻,但不會細看,興趣不大。我對虛構的內容興趣不大,就考古專業來說,現實遠比虛構精彩。我更願意去看《紅樓夢》《儒林外史》這一類的小說,它們雖然被歸為小說,但你知道,那裡面有喚醒人心的真情世界。
【人物簡介】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導,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所長,《大眾考古》月刊主編。1982年2月畢業於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後入南京博物院從事田野考古工作。1984年參與創辦學術期刊《東南文化》並長期擔任編輯部主任。1996年主持創辦南京市文物研究所並擔任負責人。2002年回南京大學任教。
值班編輯:陳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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