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書摘
"中國文化發展之初有兩點:一是歷久不衰的親緣意識,一是天命觀念。將這兩點與其他偉大文明的發展過程相比,可以顯示中國文明的特色。"
"正因為有這麼一個由親緣關係聯繫的社會組織,在中古,國家基本上不存在的時候,中國文化仍能保存;在國家衰弱的時候,社會壯大代替國家,令文化得以保存,民族得以不散達數百年之久。……國家是由許多個別公民組成的,這是西方近代民族國家主權觀念的主要依據。近代民主政治亦假定在國家與公民之間若有組織,當是以自願組織發展而來的民間社會,包括商會,或其他團體。"
"中國與地中海世界、印度比較,有兩個特殊的發展方式。一個是經濟形態方面。中國的經濟形態,依我曾討論的漢代農業發展來說,長期發展的是精耕細作的農業經濟。精耕細作的小農經濟必須有市場配合發展。……農舍是生產的作坊,鄉村的市集是商品集散的網路。這一形態的經濟體制從此(漢代)成為中國經濟的常態,長期未有根本的改變,以迄近代的劇變,始出現別的經濟形態。……鄉村市集與市鎮的交換網縱橫交錯遍布全國,構成一個籠罩全國的巨大網路。從漢朝開始知道清代,全國性的市場網一直存在。……相對而言,西歐缺乏精耕細作的傳統,長期處於粗放的農業狀態。粗放的農業與畜牧業經常配合。因此土地的所有形態也與小農私有制不同。因此,西歐以城市為經濟中心發展為地區性經濟網路,而無須全國性的農村交換網。這方面的差異也許是中國要趨向統一的重要因素。"
"第二點是我從張學明先生的文章中得到的啟示,即地方大族與文官制度的關係。……中國歷史上的文官制度早已十分發達,而西歐的歷史則未見如此發達的文官制度,其登庸人才的管道長久以來沒有制度化。……儒家的學問留在大家族的家學裡面,在國家教育不克發揮時,家學是最後一個可以培訓高級人才的園地。……大一統的力量長期維繫中國,一方面可能由於巨大的經濟交換網維持了經濟上的互轉;另一方面,地方利益及地方意見經由察舉保持了中央與各地的聲氣相通,也保持了政權對儒家思想的密切關聯。"
"士原是中國最有獨立自主力量的社會群,現在(宋以後)卻附麗在政治力量上面。當然,以傳統士大夫與近四十年來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相比,前者的自主性依舊大得多。正如薩孟武先生指出,近代知識分子已沒有獨立謀生、求得一粥一飯之飽的本錢;知識分子仰人鼻息,自然不能有任何自主性了。"
"中國的官與儒家意念有不可分割的關聯,他們是有「信仰」、有思想立場的社會精英,不是為生活而奔波的僱員群。這些文官固然是謀求祿位權勢的現實分子,卻也秉持用進退藏的原則,為實現儒家理想而出仕,並時時以儒家理想為尺度,繩墨實際的政治。"
"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是沒有從事觀察,也不是沒有討論與研究,只是他們有另一種關懷。中國的學問內涵合「尊德性」與「道問學」為一事;中國學者主要關懷自己的內心,而對心以外的世界卻不十分關懷。……同時,在中國知識分子中沒有以研究與追求知識為目的的學者。讀書人讀聖賢書是要「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中國知識分子不以求知識為做學問的目標。西歐的知識分子則是另一類型。教士求學問的目的是尊德性與道問學不分。教士之外,還有一批專業教書的「教書匠」,他們與木匠、石匠一樣構成專業團體。一大群教書匠聯合為一家大學,以傳授知識為職業。知識是會增長的,於是教書匠也必須兼辦研究專業。教書匠的工作室追尋、累積,與傳授知識。"
"我以為近代資本主義未能行於中國,與中國重視親緣組織有關。中國社會中的親緣團體,不管是大家族還是現在的家庭都是社會的基石。親親的觀念使中國人愛有差等,在愛有差等的影響下,交易就不能完全公平與開放。親屬之間固然也有「親兄弟,勤算賬」的說法,但賣貨給親友,價碼總是會客氣些。近代資本主義的特質是市場競爭,價格與利潤都取決於自由而無差別待遇的公平競爭。中國的「愛有差等」就很難做到真正的六親不認。於是,近代資本主義也就難在中國出現了。"
"歷史永遠只討論特殊性,不討論普遍性。"
"士大夫的抗議傳統在民國就更微弱了,民初國會裡進步黨沒有力量,民初議會還是以舊日縉紳為主要成員。如果他們能順利轉化建立健全的民主傳統,中國也許可以避免長期迂迴曲折的一翻、而二翻、三翻,翻到現在還走不上民主坦途;「保守」的舊國會沒有轉化的機會,這是中國的不幸。"
"我認為中國自漢代以來,整理出一套整體性的宇宙秩序。這套整體性的秩序內部緊緊相連,牽一髮而動全身。全體的更改勢必牽動其他部分,而任何部分的移位和變動也會引致全局的失調,甚至崩潰。這種中國型的宇宙秩序,正如信仰一樣深入人心,人人視為理所當然。中國人因此而培養出一套相應的思考方式。他們對任何事物的觀察是全盤的,總覺得解決問題也必須是全盤的。這就是上文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們往往認為解決問題不單要牽一髮,最終必須動全身。……整體的觀察的好處是,使我們看問題比較全面,反過來說,壞處則是我們不習慣小修小改。"
"由於中國的知識分子不能平心靜氣;所以,中國的發展蹣跚顛簸、反覆不穩,經常在坎坷的路途上徘徊。"
"中國人面對著重重的困難,加入還要標榜與現實有巨大差距的理想,而為了實現這高不可攀的理想,把民族的未來交付給少數「英雄」或「豪傑」,或一些自命有理想的革命人物手中,讓他們擁有無限的政治權力去實現理想,那麼中國恐怕從此就不能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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