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政治:西非「性罷工」

  光把一團凍雪投進身體匣子。裡面是夜——

  千家萬戶的燈盞這時消失,只剩子宮裡的那一盞

  亮著。沉默在集結,戰鬥的身體。

  今夜所有鄰人家中,姐妹罷工都在進行

  對丈夫對情人對男友對客人

  油彩頂在頭上——

  我愛頂嘴的非洲小妞,

  這一刻不要與男人為敵,否則國家經濟就要崩潰

  不要沒休止的殖民過去,只怪那鯨魚須沒鎖緊你

  權力,像一枚小圖章,把每一個角落

  無微不至地糟蹋——

  身份證上是一個陌生人,枕邊是另一個

  你的道路不在你身上,我選舉的不是我自己

  真相的天空我們夠不著,只擁有這個沉甸甸的夜

  光,停落在一些凸起的塔尖。世界——

  只剩下各種各樣的沉默

  多哥的男人們大概永遠無法忘記那黑暗又荒唐的一周。一連七天,國境線內,家家戶戶都在真實上演古希臘喜劇《呂西斯特拉忒》中的橋段;星空下的每座屋檐下,暗夜裡的較量默契進行;就連專業領域---妓院,也義不容辭地加入了這場最小成本的革命。阿梅甘維的姐妹組織提前把錢付給妓女,以彌補她們在全國「性罷工」中的經濟損失。她們的賴比瑞亞前輩曾成功運用此法,結束了長達14年的內戰。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賴比瑞亞反戰作家萊伊曼.古博韋,在2002年帶頭髮起了「性罷工」,呼籲暴力和內亂一天不結束,賴比瑞亞婦女們就一天不鬆開夾緊的雙腿。

  無獨有偶,在哥倫比亞匪幫聚集的中西部城市佩雷拉,黑幫成員的妻子們曾聯合發出最後通牒:放下武器或者放棄性生活;在非洲的喀麥隆,女人們以耗時三個月的性罷工,耗盡了丈夫們對農業生產的坐視不理;在肯亞,婦女們甚至拉總理老婆入伙,以「性」為要挾,平息了總統和總理間的派系鬥爭;在馬德里,西班牙的交際名媛們勒緊裙裾,直至銀行家們履行責任,為陷入困境的窮人提供更多貸款。

  裙裾里的革命,打破了人們對革命烏托邦式的理解,連反對者批判的聲音都暗含猥褻,可姐妹們的抗議卻正大光明的推進著。這次,她們的目標是總統福雷。2012年8月,伊莎貝爾.阿梅甘維在全國組織發起為期一周的「性罷工」,要求釋放先前被拘禁的示威青年,並要一舉廢除國民議會提出的選舉法新條例。福雷·納辛貝,這位多哥前總統埃亞德馬唯一從政的兒子,正是這項「福雷特供」的選舉法,促成了他的總統連任。如同90年代薩達姆的頭像充斥伊拉克的街頭巷尾,多哥的廣場、賓館、學校、民宅,沒有一處漏掉了福雷的尊容。他紅光滿面的肖像,戳遍多哥的每寸國土。

  這位違憲上任的前總統之子,曾用催淚瓦斯趕走了街頭的反對派,卻趕不走被窩裡的反對派。

  「世襲制一點都不性感!」「我們有許多手段讓男人明白,多哥婦女想要的是什麼!」「如果在生活里當不了丈夫,在床上也別想當丈夫!」說這些話的正是「讓我們拯救多哥」婦女組織的精神領袖阿梅甘維。阿梅甘維,一個讓多哥男人一聽就陽萎的名字,和全世界所有的女權主義者一樣,時刻招呼著來自四面八方最醜陋的刻畫:「對她來說罷工當然容易,她自已反正沒有男人一塊兒生活」;「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她是在瀆神!」

  罷工那周,整個多哥國彷佛守了一場漫長的齋戒。齋戒過後,大地上再次掀起一輪輪滾燙的報復和非議。女權主義從來都不是女人一同反對男人的戰爭;同樣,戰爭的受害者也從來不只是男性。一輪大月亮軟塌塌地升上天。非洲的月亮,似乎是專職幫大地降溫用的。涼月下,我和一群非洲棉商談天時說起明天將同阿梅甘維在貝村會面。直率的黑人兄弟們立時皺起了滑稽的眉頭,他們有人找來登載她消息的報紙,不過從她頻繁刊出的相片看,表情總是毫無歉意。

  第二天,我在多哥人權聯盟(LTDH)樓下的露天咖啡店見到了阿梅甘維。她斜裹著一襲醬紅色印花長袍,龐大的身子鋪在椅上,華麗麗像一座沙發。皮膚黝黑光澤如一匹閃亮的駿馬。椰林的風帶來了不遠處多礁湖上鼓躁的氣息,空氣中混合著樹木的汁液,咖啡,可可和磷礦石的味道。阿梅甘維坐在那裡,似在孕育自已,緊實而富彈性的肌肉下,大地之母的能量在涌動奔騰,大概只有非洲這片「天堂的郊區」才會出產這樣富饒的身體。

  現在,她們用這身體戰鬥,在最私人的領域,掀起一場最公共的革命。

  我拉開她對面的白色塑料椅,在一大塊傘狀的雲團下坐好,隨處可見的小晰蠍在我們腳邊自由蹦跳。

  「他們說女權主義者都憎恨男人,與男人為敵。天哪,我們熱愛男人!只不過,有時候要想辦法讓他們冷靜下來,你知道熱帶草原氣候叫人容易衝動犯錯。」她一邊攪拌著泡沫豐盛的咖啡,一邊道,「姐妹罷工,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恢復理智。」

  「可你有沒有想過,剝奪原始的歡愉,是性的法西斯主義?」儘管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權主義者,但我還不打算和各種奇怪的女權分子革命親人般一拍即合。

  她這時遞過來一根兒「阿洛美」,解救我被芒果嵌得不堪的門牙,那是多哥特有的一種小樹枝,截下一段放到嘴裡,樹枝纖維會在唾液浸泡下裂開,當地人用它刷牙。阿梅甘維突然談起了子宮的神秘及其黑洞空間,這是我沒有料到的部分。這位律師出身,精通從避孕套到選票的全套婦女革命史的黑色女人,從身體里找出一條密徑,這條密徑直通公共事務,政治生活,甚至總統。

  「身體是永久的政治博弈場」,她道,「重新擁有女性的身體,可以給人類帶來極為根本的變化,這種變化比社會革命可能還要徹底。你得知道,無論在世界的哪個地區,女人可動用的資源都非常有限。我們的方式乾淨且直接。」

  我還是忍不住問阿梅甘維,倘若形勢所逼,她會不會和她一直效仿的民意領袖萊伊曼.古博韋一樣,以公共場合脫衣全裸作為要挾。畢竟她們是非洲的莫言、季莫申科,與娛樂艷星有雲泥之別。阿梅甘維並沒有回答,只抱之以意味深長的一笑,過了一會兒,她頗為韜略且神秘地說:「性罷工才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會有第二步。」

  1961年9月,阿梅甘維出生在多哥第三大城市帕利梅,在家中八個孩子里排行老六。時間是天然的隱喻。勝利女神清點她的戰士上場,數到了阿梅甘維。就在同一年,剛剛獨立的多哥組建起了自己的第一支武裝部隊。在這個擁有41個部落,居民百分之七十信奉拜物教的國家,像阿梅甘維那樣的基督教家庭顯得頗為時髦、洋氣。她從洛美福音公立小學,一路念到洛美聖母院使徒中學,從沒離開過單純的基督教環境,也無怪她從政以後加入多哥基督教長老教會。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是多哥民主開放的短暫花期,花季里的阿梅甘維彼時遠赴巴黎求學。在巴黎一大讀書期間,她左手孟德斯鳩《法的精神》,右手貝爾·胡克斯的女權理論。塞納河邊的她,頂著一頭混合福建商人出售的假髮纖維編織成的密集細辮,和曾經的殖民者後代們激烈地討論女權主義的法律方法和理性實踐。她想念起曾為黑奴的祖母和嬤嬤。誰能相信,她們曾是舊世界裡最自在的女人!當歐洲淑女被鯨骨緊身衣壓迫得肋骨變形、內臟萎縮,日本仕女低眉順眼忍受寬腰帶,緬甸女子被無休止增加的頸環扯得肌肉撕拉,中國的三寸金蓮們顫顫巍巍行將摔倒時,非洲女人們依然享受著對富饒身體的崇拜。

  就在世界各地的女性挑戰身材的極限運動時,非洲的祖母們坐在門口的太陽芯子里,一面哄孩子,一面哼唱謠曲:「我是個又大又胖的媽媽,滿身都是肉直晃蕩,我一晃蕩,瘦骨嶙峋的女人就沒了家」。

  只是,她們搖籃里的孩子多半是白人小主子。

  誰又能想像,在馬丁路德金高喊「我有一個夢想」近五十年後,當我來到依然貧瘠的多哥,當地許多法國人仍舊堅持不與黑人隨從同桌進餐。老爺們邁入「高檔」餐廳,黑人禁止入內。別擔心,他們來不及寂寞就找到了同伴——同在餐廳用餐的白人撂在門外的夥計——黑人小伙們淡定地在門外牆根一溜兒排開。

  祖母們僥倖逃脫文明世界的審美侵犯,僅僅因為,在殖民者眼裡,她們沒有性別——「在每一個無性別的黑人傑邁瑪大嬸身邊,都有一個禁錮於女人味中的安小姐。」

  阿梅甘維知道,黑人婦女們要爭取分享的絕不是第三世界的貧困與歧視。女權不只是目標,也是創造機會的工具。在擴大化的女權主義定義里,她需要為一個社會的完整性奮鬥。她決定回到洛美,攻讀法律碩士,同時涉足政治。1994年10月,阿梅甘維作為一名律師正式上崗;彼時,同在非洲大陸上的盧安達,女人在議會中佔有的席位已經過半,這在全世界都是女性參政議政的最高紀錄。剛剛結束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使得男性數量銳減到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女人不得不崛起頂上。那時間,阿梅甘維平日在法院工作,周末就去兼職做志願者,給異見人士提供法律援助。她加入了婦女協會,集體人權防禦協會,多哥人權聯盟,多哥基督教長老教會等多個團體。因其精通法律,投入大牢的政治犯、衝擊警察局的學生、越軌的記者、積極的人權活動家都能指望得上她。她的體型日趨接近祖母,她漸漸成為了庇護異議者的「大母神」——是的,阿梅甘維豐饒的形象讓我不止一次聯想起簡帛甲金當中「母」的痕迹,久遠輝煌的母系氏族。儘管那是存在於漢文明中的母系傳承,但她們確有相通之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期,阿梅甘維的工作開始與集體民主反對派發生關聯,她甚至參與了研究多哥民主化進程框架的全國會議。

  隨後,她野心勃勃加入創建聯盟(UFC),擔任起副秘書長和副主席職務。2007年,在聯盟黨派的簇擁下,阿梅甘維當選多哥國民議會議員。她激進的政治主張和高貴的憤怒,很快為她賺來了「歇斯底里」的標籤。她像一個精力充沛的母親,毫不疲憊、不惜代價地要在一個新興國家孕育出更高質量的人民。

  三年以後,多哥爆發激烈的國內危機。阿梅甘維遭到嚴重排擠,從議會下台,開始了她「內在的流亡」。

  「歇斯底里」一詞源於希臘文hysteros,意為子宮。19世紀的精神病學,曾將歇斯底里定位為一種子宮的疾病。難堪的是,這樣的謬見一直遺傳至二十一世紀的頑固頭腦。這個一再被貼上「歇斯底里」標籤的女人,從議會出走後,聯合創建聯盟(UFC)的絕大部分骨幹,帶領民眾再度創立了全國變革聯盟(ANC)。不久,她在洛美的千人集會上號召發起令世界咋舌的「性罷工」,經由病灶踐行女權主義誕生之初的宗旨:私人的,就是政治的!

  西方女權打響的第一炮是性解放,開發感官,打破禁忌;到了中國,兩性文化就不光是禁忌的問題,它更像一宗秘傳的法門。如福柯所言,只有東方存在「性的藝術」;而非洲卻讓我們吃驚地看到,「性」作為一種政治工具,如何改變著動亂中的國家。在西方,女權主義日漸萎縮進教科書和人權會議;在非洲,轟轟烈烈的運動卻剛剛來臨。

  十二月的一天,在去大使館的路上,司機突然停下車,說走不了了。我和同事下車一看,道路被壘起的石塊封堵了,不遠處,一大片身著紅衫的女人們沖向千人廣場。這些「恐怖的美人」焚燒輪胎、激聲抗議,她們不少人手中還高舉著裹上膠帶的玫瑰花——這種薔薇科灌木的生殖器。「性罷工」,遠未終結!女人們把廣場都鋪紅了。她們情緒憤怒,臉上塗畫油彩,為首拿著擴音器的正是阿梅甘維!司機說,這已經是第二次「紅色遊行」了,9月20號就有過一回,目標還是讓總統下台。原來這就是阿梅甘維所說的兩步走策略中的「第二步」。她現在擔任副主席的全國變革聯盟,已經成為多哥主要的反對黨。

  在非洲很多地區,女性已逐步形成與男性平行的領導力。她們日漸成為制度和規則的生產主體,而不僅僅甘於充當商業文明中的消費主體。第三世界女權主義首先需要選擇的,是文明的容器。多哥這個僅有600萬人口的小國,還相當於中國70年代的發展水平。走在狹窄不平的街道上,兩側的民宅並沒有京城傢具賣場里標榜的非洲風情。八十年代開放以來,中國人用花樣翻新的義烏小商品持續佈道,黑人小販們如今也開始學會在雜木上噴刷黑漆冒充上等的烏木。在洛美的「商業區」,不時會有自稱「藝術家」的年輕小伙從身後快步追上,截住你——這種時候我會萌生出回到王府井的錯覺。他們拉住你,用辭彙有限的商務英語向你推銷自己的作品,通常是幾幅畫,或者幾樁雕刻。你敷衍地抬眼看看,布施般把手插進零錢包,可就在這時你的眼被刺痛了,你看見了真正的藝術——讚美神靈的藝術。他們的神靈不用天天在佛龕上坐班,神隨時隨地與子民心心相印。舊世界的藝術是圓滿神性的頌揚,奧斯維辛之後,整全的人性破碎了,現代派是瀆神的藝術。可就在這條齷齪的小路上,你不經意間,在小販堆里遭遇了古典藝術家的光芒。他們會很為難地跟你開個天價,然後不斷解釋這件作品花去了他太多時間。他們的天價,你只需點上幾張花鈔票就能付上。這些鈔票面值動輒幾萬。自從加入西非共同體,多哥就開始使用這一中國銀行至今無法兌換的幣種——西非法郎。回京後,我剩下的一摞花不出去又兌不出來的紅綠鈔票,至今安靜地躺在抽屜深處,像一沓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繽紛郵票。那些不明身份的「發件者」,誘引著我們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和開墾。多哥的朋友告訴我,阿梅甘維在第二年的議會選舉中重新當選,現在是國民議會團主席。

  有時候我覺得,女權主義真像一門邪教,率先獲得啟蒙的女性會變得異常悍勇,心懷死忠意志堅定,加入人類史上「最漫長的革命」的遠征軍。她們的思想跑在倫理和道德的邊疆上,她們的世界建立在新的定義上,她們可以做出的犧牲超乎想像——她們寧可把自己的生活活砸!阿梅甘維似乎成了她本人理論的人肉武器。她很早就當上了單身媽媽,有一個在民權吶喊和女權奔走呼號聲中成長起來的女兒。多年來,圍繞在她生活里的男人,不是戰友就是對手。

  身為女權主義者,阿梅甘維卻是個保守的女人。上帝並不總把最僭越的頭腦和最冒險的身體搭配在一起。然而,對女性身體的「消極運用」或許比「積極運用」更極端更本質。這些皮膚像上了釉的非洲婦女弄出的性罷工,並不像人們嘲笑的那麼天真荒謬,她們革命者般忠貞的姐妹同心,有著這個世界被資本污染前的心靈質地。中國婦女的上一次團結協作還是20世紀20年代,紗廠女工聯合起來不纏足、抗婚、歡迎生女孩。而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我們以西方女權主義為標杆,堅信經濟與女權程度的正相關性,卻很少留心我們黑色姐妹取得的成績:她們從家庭一路頂嘴到議會——在這個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地區,08奧運會才實現獎牌零突破的重債窮國,本屆政府28名部長中竟有7名是女性。

  儘管違憲的總統並未因此下台,但至少多哥女人清晰徹底地表達了她們的意願。她們的發聲器官和這片活力四射的土地一樣健全通暢。奔走在太陽下的,全是一個個果子般熟透的身體,萬物的新陳代謝正加速進行,慾望會來得急如颶風。在一個極少體會壓抑的年輕社會,罷工才有可能奏效。人們單純熱烈,面孔上迸發出的快樂能量感人至深,我驚訝於他們身上單純的動物性,一種比經濟更強大的驅動力!我開始不懂什麼才算社會發展的高級階段。

  最後一次見到阿梅甘維,是在多哥農業部辦公樓的等候廳,她夾著厚重的文件袋擠在密密的人群里。在多哥只要你願意排隊,就可以面見部長。阿梅甘維前來遞交一份關於保護種植業婦女權益的提案。我們在窄小的走道里打了招呼。我瞥見她的黃色文件袋封皮上,印著當年女議員凱瑟琳呼籲在民權法案上添加性別準則時的名辯——

  「我們比你們更堅持,我們比你們更長壽,我們一直把你們困擾至死。」

  2013.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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