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上一代
看見過母親的人,都驚訝她的端莊大方的儀態,嫻靜和婉的舉止談吐。其實母親學歷並不高,只讀了幾年小學,然後在女子職業學校學習一些技藝。但是一個人的所謂「教養」,不一定與學歷成正比。與家庭、環境等等有很大的關係。我在前面說過,母親出生在一個「詩書傳家」的家庭,我的曾外祖父是一個讀書人,在鄉試里得過名次,聽母親說因為數學競賽當局還贈送了一塊匾,可見是文、理科均通的,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取得功名就英年早逝了。到了外祖父這一代,科舉之路已經走向消亡,外祖父開了一家書坊,刻印書籍。兵荒馬亂的年代,書坊也維持不下了,就各自謀出路。我的舅父有舊學根底,二表哥也頗有文采。
抗戰勝利後,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回到家鄉,在外婆家住了約一年。在這裡的一年,對我的一生有重要意義。我在「故鄉在哪裡」一文中描述過,「一幢臨街的小木樓,夏日的晚上,後院里盛開著雪白的梔子花,芬芳四溢。」其實這個所謂木樓只是一溜房屋,外面臨街是門面,裡面有好幾進,中有天井採光,後院夏天有一片梔子花開。外婆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舅舅有三個兒子,名字中有「伯、仲、季」,老大已經在外謀生,老二讀高中,老三讀初中,都在學校住讀。舅媽是一個非常慈愛溫和、安靜的婦人,在這個家庭中,從來沒有聽到有人高聲大氣說話,更聽不到粗言俗語。
房間里光線幽暗,傢具結實、沉穩、古舊,青花瓷的高筒里插著雞毛撣子,古老的大掛鐘,長長的鐘擺,從容不迫、中規中矩地左搖右擺著,時間在這裡,也變得緩慢安詳。
我們的外婆,高高瘦瘦,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身形筆直,花白的齊耳短髮一絲不亂梳向腦後,全身上下,總是那麼整齊、乾淨、合體,大方。夏天一身碧灰色的紡綢大褂,洗得泛白都沒有污跡和皺褶,布罩衣總是用米湯漿得挺刮。因為裹過腳,走路顫顫巍巍,小小的布鞋永遠有七八成新 。
《浮生六記》里描寫「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因為鞋是自己做的,普通人家只要勤快就可以辦到。並且她們說:「鞋襪半身衣」,一年到頭,家裡都不停的用碎布和漿糊,糊做鞋的「布殼子」,放在太陽下晒乾,疊、剪成鞋底鞋面。再搓麻線。搓麻線也是我最喜歡看的事情,她們坐在矮凳上,高挽褲腳,然後把麻片分成細絲,蘸一點清水,放在赤裸的大腿上不停的搓,搓成一根根細密結實的麻線。這樣,就時時刻刻看到她們嗤嗤的納鞋底,手上戴一個大的銅頂針,這頂針可能用了好幾代了,不時把針在頭上刮幾下。另外,剪鞋樣,做鞋面,最後將鞋面上到鞋底,等等,都是技術活。看一個女人是否能幹,要看她做的鞋是否結實、漂亮,針腳細密均勻。衣服可以到裁縫鋪去做,有的人家請裁縫師傅到家裡做,全家老小的衣服都要計劃好,連做好多天,而嬰兒的衣服,以及鞋是必須自己做的。
在外婆家,第一次接觸傳統家庭生活的全景 ,印象是深刻的。在那裡,時時被教誨,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當然,母親平常也常常念叨這些,但是以前因為年齡小,沒有這一段時間銘記在心。母親常常教我,彎腰拾地上之物,不能撅著屁股,要蹲下來撿拾,坐的時候兩個膝蓋併攏,不能兩條腿大叉開,不能東倒西歪。走路 、舉止、談吐都有講究。現在見有的女子,天氣熱,一屁股坐下兩手掀起裙子扇風,內褲都露出來,是很不雅的。這與現在以暴露為美是兩碼事,晚禮服可以袒胸露背,但不等於可以穿內衣在外面走。
每天放學後,做完功課,舅舅就教我記日用開支的流水賬。一本上下窄左右寛的帳本,裡面是紅色直格,就像現在電視劇里看到的一樣。用毛筆端正的寫:青菜幾斤,計若干元,醬油幾兩,計若干元……我也學會許多蔬菜的名字,如:芫荽、萵苣、茼蒿等古怪字。
外婆家有數不完的新鮮事,外婆做的甘草梅子、蜜餞的紫蘇,裝在青花瓷壇里 ,至今憶及仍然齒頰留香。
當然 ,給我帶來最大快樂的是二表哥——「仲」的書架,現在回憶起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書架,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無窮無盡的寶藏了。並且二表哥禮拜天從學校回家,總會帶幾本新書回來,或者是載有他寫的文章的小報,只要他一進門,我就迫不及待的迎上去,翻他的書包,得到我需要的東西,就到一邊去孜孜地看!
但是在家鄉的小學讀書,不是很快樂。小學時代,因為父親的軍旅生活,我們的家不斷的搬遷,我也不斷的插班讀書,常常還沒有適應新的環境,老師同學剛剛熟悉就又要離開了。在家鄉的學校——萬壽宮小學讀書,不久就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那時小學每天早上到校,要集合在操坪里舉行升旗儀式,學習總理遺囑和唱歌(不記得是國歌還是黨歌,反正跟著唱。)我到學校還沒幾天,一天早上在集合唱歌的時候,學校的訓育主任——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突然像一匹發現獵物的狼一樣,從隊伍中插進來,一把揪住我的小辯,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拖到操坪中央的旗杆下面,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耳畔只聽見他對全校師生宣布我的罪狀——我沒有立正好,兩隻腳沒有併攏。
現在回憶起來,那位訓育主任可能經常這樣教訓學生,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因為同學對此事似乎毫不在意。可是我覺得受到莫大的恥辱,從此心靈蒙上陰影,多年之後仍然揮之不去 ,在小學生里就開始搞政治理念和黨化教育,歷來是一脈相承的。
小學的功課其實非常淺近,尤其是文字的課,學期開始把書發下來之後,就都瀏覽了一遍。上課的時候,老師帶領我們朗誦,搖頭晃腦的,以加深印象。因為都是繁體字,寫字是很重要的一環,我們的作業主要是寫毛筆字的蠅頭小楷。而現在看我的小孫兒的功課,我仍然不明白 ,好好一篇乾淨的文章,為什麼老師不帶領他們認識、欣賞。非要把這些文字,拆開來又重新組合,好比一盤美味的菜,放在鍋子里反反覆復的炒,一會兒組詞、一會兒造句,什麼近義詞、反義詞地折騰。
在這一年裡,還發生一件不幸的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得了重病,高燒不止。父親那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供職,而小城鎮醫藥條件差,開始只是請大夫——中醫師到家裡開方診治,不見好轉,到最後病急亂投醫,請「師公」在家裡作法,我清楚記得,放學回家。家中敲敲打打不絕於耳,哥哥臉燒得通紅,胡言亂語,最後終於不治,當年大概有十到十一歲。最可恨的是,開學的時候,全校在操坪集合點名,點到哥哥的名字,那位全無心肝的訓育主任冷笑一聲說:「×××?斃命了啰!」當時我簡直懷疑他與我家有私仇。
一年後,我們到父親供職的所在地——安徽屯溪安了家,舅父也和我們同行,我在前面「童年趣事之三——我們的家庭教育」一文中提到舅舅給我的影響。關於舅舅的故事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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