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路人啊,一再選擇悲痛的存在

一頁書的價值,

只存在於它被翻到的時候。

內容簡介

寫作者和閱讀者,其實就像是兩個未曾謀面,但卻默契十足的伴侶。

前者將思想中的意識變成文字,後者用自己的視覺來解讀文章。

好的書籍,有一種神秘而厚重的力量,讓你開始讀它,便不可收拾地要讀完,賈行家的《塵土》正是這樣的一本好書。

它是一本散文集,全書一共30餘篇佳作,描畫了祖輩、父母、親友、鄰居等各種人的命運。

整部作品內容樸素而炙熱,語言無情卻多情,讀者與作者一同在一段塵土中行走,直到歸於塵土。

賈行家《塵土》

原文節選

《選擇》

夏至前後,我易於想起逝者,不知道這真和氣候有什麼關係沒有。由節氣說,這一天是陽氣轉陰,花事早盡了,後面屬於果實和下一番寒暑。

大表哥病篤時,對我母親說:「三舅媽,我現在的心愿,只想能在池塘邊坐上一下午,看看水。」

他是大夫,知道不可能,就咧嘴笑了笑。及至易簀,不再顯露刺激別人的聲色,見到報紙,仍認真地舉起來看看。

他年長我二十七歲,和我父母才算是一代。

我家的那一代,多呈嚴肅拘謹,沉默地容忍人世艱難,也都早早放下自己的嚮往,依本分和名分,去結果實。

這心力交瘁的一輩,常以自己的信條,強子女所難,年輕人一憤怒,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們的寄託,還有刻薄自己為後代積蓄,並沒有什麼「三年不改」或「五十年不變」的德業,只是覺得「不易」,襄助兒女在沒有自己的將來能解脫一點兒。

固然說不上高尚,兒女也總想不起來這兩類事情是同樣的。

兩代人之間不習慣表白,「把我的那一份活出來」是日本小說里才有的話。

如果代代皆如此,自己的那一份又在哪裡了?「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去和來的都不得已,居於其間,也是不得已。「以疏」之後,我於他們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傷和貴重。

引人駐足的故事,大多要超乎體驗之外,或有特立獨行,而他們只是專註地過活,和這塊土地上的許多人和事一樣不傳,也無從傳,心意雖不深奧仍不為人知,終歸隱入世俗儀式,逐漸隨紙灰燭淚飄散。

這一點感慨,總是回到我這裡來,深入不得,也化解不得。情緒要想獲得深沉安寧,須從懷疑出發,最後投入信仰懷抱,絕大多數世人無法孤獨抵達,結伴,呼之為教,立目標,視之為神祇。

我在公墓看到「安息主懷」的字樣,就感慨和羨慕他們的有「懷」,但我願意放下傲慢,也無機緣,這勉強不得。

應該是我喜愛盛夏的長日和茂盛,才暗暗想到他們並不真能通過誰的眼睛來看到這些。

嫁到縣另一端的姑姑,究竟有多漂亮,能從大表哥那裡見到痕迹:五官不是挺拔,是秀媚,睫毛密而長,個兒高而瘦弱,形容姿態,只好說窈窕。

他妹妹我大表姐正相反,雖然眉眼肖似,但具英氣,像她的娘舅們——我父親兄弟們都偏愛女孩,何況這外甥女不僅長得像,脾氣也像,沾火就著,刺啦一聲。

大表哥的脾氣柔韌綿密,大爺家的大哥說,大表哥把所有人都裝在心裡,但有點兒像老姑父的,不大氣。

大哥比大表哥小几個月,說自幼事事不如他,相貌平平,沒他伶俐,又不聽話,爺爺喜歡外孫,不喜歡長孫,他服氣慣了。

表兄弟間最要好,作為各自家裡的長子,兩家的煩心事總一處商量,表哥善於謀劃,少有遺策,他敢決斷,見事做事。

四叔身後,兒子失了管束,不上學也不做工,終日與人結伴在街頭遊逛,為幾句好話就替人出頭打架,自以為任俠。大表哥回鄉,要給他介紹工作,他說有工作了,在某某廠。

大表哥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說那你領我去,我和你們廠長談談,冷笑著任他領著自己在縣城裡亂轉到傍晚。

終究體力不濟,見他一股黃煙跑了時,也追不動,坐在路邊撥電話給大哥:「一會兒去他家。我揍不動他,我幫你按著,你揍。」

揍罷,主意也大體拿定,托在北京空軍的族叔,送到部隊去。他在世時,大哥到他那裡總要住宿,兩人在小屋裡作竟夜之談,我旁聽過一次,不過家長里短,話越說越快,逐漸聽不懂了。

所以大哥的哀痛,除了失去自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弟兄,另有一層:沒有了真正說話的人。

他在墓前端著聽啤酒說你這輩子沒嗜好,就喜歡喝青島啤酒,還不敢多喝,現在喝一杯吧。仰脖向喉中倒了一口,剩下的澆進土裡。

大表哥的心思沉重,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經驗,從鄉村出去求學,在城市裡安身,舉步維艱下,選擇了對形勢亦步亦趨,瞻前顧後。

各種無巨細的事情,都胡亂堆在他心上,於是慢條斯理地一件件做,總皺著眉頭。

他剛上班時,見推廣種植蘋果,自己照著書學捉蟲灑農藥,雇車拉了五十棵樹苗給姑父種。

姑父的心思在續弦上,剛埋進地里,半夜就丟了一半,他聞訊回來,去附近的園子轉,一棵一棵,全都找了回來,連偷的人都費解:這也能認得出來么?

大姐家兒子考學,想學醫,問他,他查了幾天,指定了所黑龍江的學校,「你這是專科的成績,學檢驗,將來能進縣醫院。學醫,倒找不到工作了」。後事正如他所言。

他心裡比較沉重的事兒在體內。

他的肝病是從我奶奶那裡來的,姑姑去世後,他懂得了來歷和厲害。

我見過他年輕時寫給我父親的一封信,詳細討論二人該怎樣預防和保養,從肝炎的類型和原理講起,畫了圖,又介紹國內外的治療方法和葯,字很工整,信有七八頁長。

隨信還有和大表嫂新拍的結婚照。大表嫂是本市人家的女兒,在中學教英語,清秀沉靜,肯嫁給個家在農村的小大夫,按當年的市民價值觀,雖不算不般配,也說不上多理想。

論專業水平,他不如二大爺家的三哥,後者九幾年回國講學,他去省會觀摩,回來很激動,說:「可惜可惜,他在外國不能做手術,真是厲害啊,有思想,手也真快!」手術里如何呈現思想,外行是不懂的。

他覺得自己手笨,投考就學的兒科,業務上只是較真和耐煩。老家來人找他看病,他領到各科,詳細託付,但囑咐一定得交診查和檢驗費,如果是長輩或者家貧的,便自己先墊上。

那時從東北回鄉,路線是先坐一夜火車到大連,再坐凌晨的渡輪,他在碼頭接,引到家裡去住一兩日,再換長途去縣裡。

回去一次,總在他那裡盤桓兩遍,臨走,他又送到碼頭,拿些花生油和粉絲,說給哈爾濱的姥姥、姥爺嘗嘗。

我記得,隔幾年,他就搬一次家,大概是醫院在按級別調換宿舍。

起初是極小的一間平房,地面是用於起居活動,功能複雜,睡覺在吊鋪上,接出來個廚房,上大院的茅房。

他生兒子時,換進了合廚筒子樓;然後搬進單元樓,有兩個房間,終於可以在牆上找到個地方,把那張放大的結婚照掛出來。

這時他已經是全市最大醫院的科主任,因為幾乎不出疏漏,積累了高超之外的名譽,結識了很多本地名流。

他到哈爾濱來,我只記得一次,是為了動員我父親去上海手術。

我父親去世後,母親在悲哀的泥沼里將憤怒作為漂浮物,有一段和他少有往來,不講理地認為若沒有那弟兄幾個,自己可以在世上少孤獨一年半載。

其實是父親決意速戰速決,大意是儘力積極治,治不好趕緊死,不要拖累人,不要過低質量的生活。

她心緒平穩後,九九年帶著痴肥的我過海探望爺爺,大表哥推著自行車去碼頭上接,說了幾句家常,終於訕訕地說:「怨我。」

「你是為你三舅好。再說,根本就不怨你們,我知道。」

回來時,他代買了船票,我母親推辭,他說:「舅媽,我現在條件好了。」她有耳聞,問他究竟這幾年賺了多少錢。

他眨巴著眼睛,一樣樣地算,二級市場上的股票市值約千萬,另外有些原始股,價值還不好說。那些年,他的那些在國企或私企的老總朋友,逢到改制或醞釀上市,都要他拿錢來換原始股。

大表嫂奇怪於這麼謹慎小心的人,也不和她商量,就把家裡的存款都押了上去,還大膽地動員老家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娘家人。

那幾年,他像個沾染惡習的人,把每一小筆進項都存進了交易所的柜上。

夜裡不睡,捧著本書和列印的材料,在邊上記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中午,就騎著自行車去大廳,仰著脖子憐愛地看他那幾支已經翻了數十倍的股票。

那個市場上,暴富的人往往無善終,他卻是難得的守財性格。

山東有本地企業股權交易平台,他在賬戶上鎖住底倉,就去那裡挑選新興企業,撒胡椒鹽一樣廣種,隔幾年,就有支上市的。

他給大表姐買的股票,市值到了一百萬時,大表姐忙不迭地兌了出來,五十萬買所縣城最大的樓房,五十萬借給親戚朋友,敝之而無憾。

再見,他搬進市中心的高層公寓,單位集資建的,室內也沒什麼值錢陳設,只是小康之家的模樣。

因為生活和觀念早入了軌道,仍極其儉省,自奉菲薄,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協調。只是言談間增添了自信,「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養好身體了,別的也就這樣了」。

他發明了個飲食守則,是午餐只吃一個蘋果兩片麵包,因為該有的營養都具備,不含其他為臟器增添負擔的物質。

再就是查閱國際期刊,找昂貴的進口葯,自行制定了一套綜合護肝方案。大哥喝白酒,吃豬頭肉,笑他沒病找病。幾年後的肝損傷,也實在不知是預防無效,還是真自尋來的。

他對待治療的精神一以貫之,方案是換肝。費用早已不成問題,聯繫了供體,去天津換上,回來時紅光滿面,幾十年來第一次發胖了。他說很可能原來的供體愛吃肉,他現在也想吃肉了。

不到半年,就出了問題,需要每天藥物維持,他不去醫院,用不著。

自己在家處理自己,和我說話時,眼睛盯著身體上幾齣幾入的管子,自己從引流袋抽出管體液,舉起來看看成色,又向哪裡注射進一管葯,看它慢慢併入輸液管線,笑著說:「我這個病,一天一個金戒指。」

他早已瘦了回去,渾身都是黃綠。神氣卻很自如,堅信這是痊癒前的一個過程。

到不得不換第二個肝時,我親見了些器官移植的事情,除了恐怖,知道這個世界的不見光處與文明的廣袤距離,也體會出其間的矛盾。

天津那家醫院,有從阿聯酋來做移植的富豪,恐怕不是為省錢,而是看中了這裡的方便,停車場里奧迪賓士一類的車據說是主刀大夫們的。他死在一個低級事故上,醫院免去了所有費用。

無論大表哥多麼理性警醒,也不曾從金錢的力量中獲得過愉悅。以反人性的冷眼看,這近乎嘲諷。

母親臨終時勸大表嫂,說你可別學我啊,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多沒意思。

大表嫂慘然一笑,她們是相同的人,看上去溫順,在感情上則取逆,相信不獨自苦熬下去就對不起自己。

大表嫂房裡有架古琴,她說從小就會,現在撿起來,晚上練練。我想起來大哥說過,大表哥的笛子吹得極好,全縣比賽得第一。他們或許就是那樣相識的。我以前沒見過,是他們沒心情。

在長故事《野棕櫚》里,福克納展現了棕熊般優雅凌厲的一擊:

威爾伯恩在夏洛蒂流產失敗死後面臨沒有盡頭的刑期,活著對他毫無意義,他打消自殺念頭的理由是「記憶要是存在於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麼。

因此,當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就喪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

他們那些逆旅中的趕路人啊,一再選擇悲痛的存在。

(2014)

—end—

回復「晚安」,阿回送你一張特別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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