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詩詞讀寫叢話 前 言 上場的幾句話 目錄
張中行:詩詞讀寫叢話 前 言 上場的幾句話
前 言 張厚感 陶文鵬
和張中行先生交往有年,常常聽他談詩論文,說社會,道人生。他調門不高,但其風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啟迪後學。他生性隨和,好與晚輩交遊,一兩二鍋頭下肚,使我們忘年,親切地稱他「行公」。
行公清光緒戊申生人,行年八十有二。思辨清晰,有力度,舉步輕捷,毫無龍鍾之態,前者得力於舶來的方法論,後者得力於國產化的禪。——淡漠功名,布衣布履,來去少牽掛;心中,筆下,有一塊小小的「自留地」,靜心耕耘,自給自足。
社會在進步,生活總是越來越美好的。行公一介寒士,半生坎坷,而晚景見晴;還是老習慣,不卑不亢,不欺世,不媚俗。他活得超脫而充實,有滋有味。低頭念書。寫作,抬頭望星月風雲。餘暇練練字,玩玩硯台,會會友朋。一日三餐要求不高,有時喝幾口老酒,不亦樂乎。生活起居井然有序,節奏不緊不慢,既益養生,又見成果。近十年,他寫了十來本書。其詩言志,其文也言志,不隨聲附和,人云亦云。
作文與做人關係密切,古人說為人貴直,為文貴曲。行公是這樣躬身力行的。他有詩人和哲人的氣質,有悲天憫人之懷,追求真誠,重情義,辨真偽,屢說「愛國不在人後」。看電視,喜歡動物世界;遇到精彩的足球比賽,即便午夜進行,到時也會一骨碌起來。這,也許就是行公的人物性格吧。他提倡平實自然的文風,反對八股氣,講章氣,刺繡氣,煙霧氣①。其文味如橄欖,細嚼慢品,當餘味無窮;文筆輕鬆、冷雋,設喻取例,無不鞭辟入裡;行文如話家常,行雲流水,順乎自然,好像得來全不費功夫。究其實,他用了大力而不為讀者覺察:其情,其意,乃至對人生的徹悟,深深藏於根柢。讀行公的書,不能像讀武打小說一般,一目十行,只圖熱鬧,否則是要大失所望的。
--------
①八股氣,用空話、大話、假話以宣揚既定的什麼理。講章氣,行文正襟危坐,隔幾句就來個「必須指出」或「應該牢記」,表現為唯我獨正確的樣子。刺繡氣,形容詞語很多,話曲曲折折,表現為扭扭捏捏,有顏色而無筋骨。煙霧氣,把不常用的術語、意義不鮮明具體的詞語,先求多多益善,然後嵌在既冗長又不平順的句子里,結果就使讀者見文字之形而不能輕易地把捉其意義(也許竟至沒有明確的意義)。(見1989年11月《讀書》雜誌:《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世間夸人知識豐富,有說「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者,那是調侃。行公高壽,自稱「六代之民」②,充分享受人生的賜予,飽閱社會滄桑,況一生勤勉,其學識淵博,筆下能侃,是了解他的人所共識的。他融貫經史百家之言,歷覽古今中外之書,於金石書畫,亦廣有見識。比如說,歷代碑帖,他如數家珍;周易,他發表過文章;禪宗,他有著述;學文言文,他有選本和論著;作文教學,他出過書;人生哲學,《順生論》已脫稿;相對論,他鑽研過愛氏的多卷本文集;羅素哲學,他讀過主要的英文原著;纏足,穿高跟鞋,他能與藹理士的性心理研究聯繫起來考察,分析得那麼頭頭是道,那麼嚴肅認真,等等。人稱雜家。從某一視角看,亦未嘗不是。不過,語文,中國古典,人生哲學,他更為專深,已有幾本專著明證。《詩詞讀寫叢話》付印,又一本專著問世。行公說,《詩詞讀寫叢話》是要還文債,勉為其難寫成的。這是謙詞,其實他遊刃有餘。讀後,深知這部新著,凝聚了他長期研究詩詞的心血。他把自己的心得乃至招數,「泄底」獻出,使這本導人入門的讀物,成為一部含蘊豐富,見解獨到,趣味盎然,兼具理論性和實踐性,既普及又提高的力作。
中國是一個詩的大國,中國人自古以來便深受詩歌的熏陶。唐詩,宋詞,歷代傳誦,家喻戶曉。但是,如果要問何謂詩詞,詩詞有什麼特徵和作用,恐怕很多人難以置詞。此書的開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就從這個最基本的問題說起。行公先論述語言文字是人們表情達意的工具,然後一層一層分析,最後自然地得出結論:詩詞,就是以精練的富於音樂性的語言「表達出幽微情意」的妙手。這個界說很精彩,捉住了詩詞的「魂」。那麼,情意和詩境二者有什麼關係呢?他說,詩境是為了表達幽微情意而「畫」出來的。而它一經畫成,飄忽、模糊的詩境就固定了,明晰了,變得純粹了。人生所經歷之境,主要是實境、夢境和詩境三種。詩境離實境較遠,離夢境較近。但它與夢境又有大分別。「首先,詩的意境是人所造,夢境不是。其二,因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從心所欲,取適意的,舍不適意的;夢境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丟掉心愛的什麼,卻偏偏夢見丟掉了。其三,詩的意境是選擇之後經過組織的,所以簡潔而明晰;夢境如何構成,我們不知道,只知道它經常是迷離恍惚。其四,詩的意境有我們知道的大作用,……如果沒有詩的意境,生活至少總當枯燥得多吧?夢境想當也有作用,但我們不覺得,也就可有可無了。這樣,為詩的意境定性,我們也未嘗不可以說它是『現實的夢』。」誰說詩境難以詮釋?行公在這裡講得明明白白。
行公就有這樣高超的本領。他分析困難的深奧的問題,善於化難為易,化深為淺,猶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因而「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給人以「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的快感。這本書第四講「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講的是詩詞在形和神兩方面的分野。這個問題並不簡單。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的這個命題,有不少詩詞研究專家闡釋過,似乎都沒有講清楚。行公從語言、音律、情調、意境諸方面談詩和詞的分別,既肯定它們各自的特點,宜於分工,又說明二者可以轉化,以及如何看待這種轉化。他以京劇為喻,說:「詩是出於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闊,官場,沙場都可以;詞是出於旦角(還要限於正旦、閨門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長,總是在閨房內外說愁抹粉」。「詞有表現嬌柔委曲的本領,但也無妨豪放一下。……本事大了,就像梅蘭芳,雖然經常扮演虞姬,卻也可以反串楚霸王」。「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本職行當與反串終歸不是一回事。直說是,詞,就意境說,確是有正有變: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正,關西大漢持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是變。」最後總括起來說:詩剛,詞柔;詩直,詞曲;詩顯,詞隱;詩男,詞女;詩境闊,詞言長。行公並沒有發表長篇大論,便把詩詞各自的特徵,同源異流的歷史及其錯綜變化的關係,講得一清二楚,生動有趣,使人豁然開朗,又欣然感悟。這種深入淺出的本領,來源於他對詩詞深透的研究和辛勤的創作實踐。
--------
②行公有枚閑章,稱「六代之民」。六代,即清末時期,北洋軍閥時期,國民政府時期,淪陷時期,抗戰勝利以後,建國以後。表示自己經歷的時間長。
講到讀詩讀詞,行公耐心地指導門徑。比如,應該讀哪些作家作品和有關的詩話詞話,先讀什麼,後讀什麼,他都認真指點,並且傳授閱讀方法,仔細講述從理解到深入再到仿作的學習和實踐程序。他說,讀詩詞,最要緊的是透過詩句及其意義而喚起詩情,走入詩境,「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不能只在字面上滑,也不應捨本逐末,僅僅欣賞技巧,把讀詩詞當作看雜技,更忌刻意探微而膠柱鼓瑟,穿鑿附會,陷入誤區。對於有些難解的詩詞,行公主張用陶淵明的「不求甚解」法,以便取得境的化。認為求甚解就未必然,至少是未必有助於境的化。他舉李商隱的《錦瑟》為例。這首詩最難解,為人們所公認。古今解此詩者不下數十家,但這些學者專家用鍥而不捨法,欲必求一解而寧可穿鑿附會,造成猜謎式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行公用「不求甚解」法試解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當年,一言難盡。『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曾經有夢想,曾經害相思。『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可是夢想和思情都破滅,所得只是眼淚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現在回想,舊情難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這是融化了詩境的妙解,令人拍案。行公以常人的的詩情去感受詩人的詩情,又以自己的詩心去發現詩人的詩心,所以解釋得這麼自然、親切、明了。在我們看來,這種「不求甚解」的解,比起大力考索而把詩的意境弄得支離破碎的種種宏論深議,不啻高明百倍。他說:「詩詞,以『情』為骨髓,所以寫要發乎情,讀要止乎情;離開情,到其他場所遊走,至少為了節約,最好還是不寫,不讀。」確是內行人的話。
在這本書中,行公對3000年的詩歌流變史,作了粗線條的勾勒。他評價古代詩家詞人的作品,簡明扼要,閃爍著智慧火花,不多的幾句話,就如畫龍點睛,神氣盡出。講《詩經》,他說最經得起反覆吟味的佳作是《秦風·蒹葭》一類篇章。的確,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美人在哪?可想而不可即,給人留下想像,留下餘韻,是詩境的極致。講《楚辭》,說它用「描繪、誇張的手法寫想像中的迷離要眇之境,詩意更濃」,「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寫得真美,不能不說是上好的詩。」講樂府詩,說它感情真摯,語言純樸自然,沒有文人詩文的造作氣。對《古詩十九首》,行公評價最高。說它「寫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種感受,用平鋪直敘之筆,情深而不誇飾,但能於靜中見動,淡中見濃,家常中見永恆」。他特別推崇它的「厚」,情厚,味厚,語言也厚。認為是絕後的作品。因為平和溫厚如陶詩,讀過還有「知」的味道,而《古詩十九首》憨厚到「無知」的境界,這是文人詩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陶淵明的詩,被行公放在文人詩中的最高位置。他說:「陶詩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維曾努力追,終歸追不上,……沒有那種樸厚味,誇大些說,這是天賦加時代,學不來。正面說,陶詩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寫的,所以樸實,真摯,自然,不但沒有利祿氣,連修辭的技巧也沒有,所謂大巧若拙。」他比較李杜的詩說:「李、杜,詩風不同,李飄逸,杜沉厚,飄逸難學,如果重點在學,要多讀杜。又,李長於古風,杜長於律,無論欣賞還是學寫,都要各有所重。」平日聊天中,他最欣賞杜詩的「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類詩句,嘆為神來之筆。行公的這些評論,或許有人不一定都同意,但誰都難以否認,這是他在長期吟詠涵濡中所得的獨到體悟,足以激發人們深入思考、研究的興味。
這本書用了較多的篇幅指導初學者「寫」。行公不僅詳細地講述了古體詩、今體詩(近體詩)和詞的格律,教人怎樣押韻,怎樣對偶,怎樣運用詞藻書,而且告訴讀者怎樣分辨古今音,注意關鍵的「韻」字,如何保持和發揚自己「偏愛」之長,等等。書中更精粹的地講述了寫作過程必須正確處理的一系列關係:諸如舊韻與新韻,古體與近體,拗字與拗體,押韻與對偶,情意與選體,詩語與用典,守律與變通,捉影與繪影,勤奮與謹慎,等等,行公分析上述種種矛盾關係,既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又不忽略矛盾的次要方面,講得全面而辯證,有理論,有實例,一一授人以具體操作之法。
「奠基」一節,指出「真、厚、正的情(最好至於痴)是試作詩詞的資本」。何謂「正情」?他解釋說,就是「執著於人生的情」。這執著表現在,熱愛自己的生活,也熱愛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總的要求,是人生的豐富、向上,現實的,理想的,都成為合於善和美的原理的什麼,或求之不得的什麼。與此相反,例如愛權勢,愛金錢,發展為嫉視,仇恨,落井下石,籍沒株連,也是情,因為不正,就必須排斥於詩詞之外。這裡,行公講得堂堂正正,有骨有肉,毫不含糊其詞。
「捉影和繪影」一節,講詩詞意象的創造方法,他說「詩詞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無形無聲,而且常常迷離恍惚,想存留或者傳與別人,就要用語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聲,成為清清楚楚。又說,寫情,有各種方法,可以直接寫,也可以間接寫:直接寫,可以大聲疾呼,也可以輕描淡寫;間接寫,可以寫外界之境,也可以寫他人之事(包括詠史)。不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捉影」,就是想方設法把情意捉住。捉的結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夠,而仍想寫,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繪」。如何捉?行公給讀者指明由淺入深的捉影層次:「初步,也只能在心裡捉。感受,加碼,做不到,能做的只能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認它,重視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詩詞。這辨認,這重視,這希望,是淺的捉。深是用語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詩詞之作。走入,就不會一縱即逝,嚴格說,這才是真的捉住。」他又告訴初學者,捉影,可以用確認和修補的辦法,也可以用從古人作品中偷巧的明借、暗借、用事等湊合的辦法,更常見的是用空靈的手法捉,這就是用寫景之語,寫情之語,或者先將情「略定其性,然後找個合用的瓶子往裡裝」。而「繪影」,是誇張,增改,變換,破格,一句話,是大化妝,為求與現實拉開距離,變生活的真實為藝術的真實。最後,他諄諄告誡初學者,「繪」可以脫離正軌,可以偷巧,但仍得「守佛門大戒,不妄語。無情而說作有是妄語,情在此而說在彼也是妄語」。更難得的是,行公講捉影和繪影的種種方法,多是現身說法,以自己創作和修改的實例詳細加以說明。在「湊合」一節中,幾乎全部以自己的寫作情況為例,諸如在押韻、調平仄、對偶、用典、次韻、集句、選詞、標題、布局等各個環節上,如何運用「靈機」而「湊合」成篇的訣竅,都和盤托出,以金針度人,著實教人為之感動、欽敬。《詩詞讀寫叢話》這本書寫得明白如話,舉重若輕,淺近中見深厚,幽默中見智慧,洒脫中見縝密,足見行公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學識淵博。其善於設譬取例,亦可見一斑。他往往用尋常事物比喻,生動、親切地表述深奧的詩理。例如,在最後一講「勤和慎」中,行公強調寫詩詞要注意保持舊有的形質,說:「比如用瓶子裝飲料,傳統的酸梅湯喝膩了,可以改裝可口可樂,至於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接著,他引述今人楊憲益先生的《自題》詩和啟功先生的《沁園春·自述》詞,說「兩首的意境和用語,都大異昔人,這是酸梅湯換成可口可樂;可是瓶子沒換,格律仍是唐宋人嚴格遵守的,一絲一毫不含糊。……詩,稱絕稱律,詞,標明某調,當然都是舊的。舊有舊的形和質,例如孟子的束髮加冠,口不離仁義,如果換為西服革履,滿口卡拉OK,那還是孟子嗎?」可謂喻妙理明,風趣橫生。讀這樣的說理文字,簡直是美妙的享受。「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信然哉!
本書還有個附編,是自選詩詞《說夢草》。名之曰「說夢」,頗耐人尋味。行公解釋說:「這是由成語『痴人說夢』來,其中有夢,也有痴,痴是根由,夢是表現。」說到家了。夢自然是幻想,是無著落的希冀。但既然有夢在,幻想也就在,希冀也就在,因而彌足珍貴,值得保存。我們想,一切尚未完全喪失幻想和希冀的人,讀這類抒寫幻想和希冀的作品,當會因心靈感應而引起共鳴的。這些作品,幾乎都是行公己身的哀樂,己身的感受,「雖微末而沒有因求合時宜而摻假」。人間有真情在,實屬可貴。這就啟發初學者,要以真情入詩詞,當有一顆赤子之心。否則,回家去烤白薯,巷口去賣西瓜也罷,何必作詩填詞?從寫法上看,行公心中有些幽微、複雜的感情,欲說還休,也不免有難於下筆的情況,於是採取了若隱若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納須彌於芥子」的寫法。怨不怒,哀不傷,不失「溫柔敦厚」之本,這固然是儒家的傳統詩教,但這種詩風,在當今,卻可以避免暴怒乖張和感傷消沉,於己,於人,於社會,都有利而無害,似還有繼承和發揚之必要。行公的作品,體裁、風格豐富多樣。就詩來說,有古體詩(包括五古、七古),今體詩(包括五、七律絕),還有次韻,集句;就詞來說,有小令,有長調,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約之作:可供初學者從各個方面學習、借鑒。總觀今人作詩詞,多作或只作今體詩,罕寫古體詩,多作豪放詞,罕寫婉約詞,風氣未免偏頗,《說夢草》中的古體詩和婉約詞,尤其值得重視。倘要說我們的偏愛,在行公的諸體作品中,竊以為:詩,以五古、五絕最佳;詞,以小令居上。行公的詩詞,由於他學識淵博,有的作品用典自如,初學者是學不來的。我們可以多品味那些樸實無華,於家常中見永恆的篇什,體會其中的真情,厚情,正情,乃至痴情。如「殘年何所欲,不復見焚書。」(《七九年尾頌辭》)「舊業應隨黃葉盡,空餘夢影碧山中。」(《庚申晚秋偶過香山口占》)「今來斗室懸雙榻,對話開天兩白頭。」(《新下榻處為母校二院工字樓與玄翁同室題壁》)「姑妄言之姑聽之,夕陽籬下語如絲。阿誰會得西來意,燭冷香消掩淚時。」(《負暄瑣話完稿有感》)「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淚,無聊且作詩。」(《自傷》)「渴飲雞鳴露,飢餐枸杞花。」(《香山漫興四首》其四)「詩書多為稻梁謀,慚愧元龍百尺樓。」(《己未伏夜簡南星二首》其一)「青箱自檢焚余冊,白首誰憐死後名。海內幾番尋鮑叔,天涯何處吊田橫。」(《十年二首》其二)「遠樹啼鶯動客魂,渡頭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誰能識?上有深房舊淚痕。親婉麗,記溫存,丁香小院共黃昏。等閑又是清明過,冷雨敲窗獨掩門。」(《鷓鴣天·別意》)等等,有的抒寫悲歡離合之情,有的抒寫苦中作樂之景,表現的都是平凡的人生,但有血,有淚,有切膚之感受,動人肺腑。再有一點初學者須注意的,行公一再強調詩的天職是抒情,對重理輕情的詩多有微辭,無疑是中肯的。但不能誤會為寫詩就不要理性了。我們想,有情的,是詩;有理無情的,不是詩;有情有理的,也應當是詩。古人談詩趣,就包括景趣、情趣和理趣。比如,陶淵明的《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乃是情、景、理水乳交融,意蘊深雋的佳作,歷來膾炙人口,經久不衰。又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應當說也是好詩。就《說夢草》說吧,也有不少富於理趣的篇章。此外,音韻相協,是詩歌藝術的重要因素。本書主張格律從嚴,從舊音,當是老先生們輕車熟路的一條「易」路。但初學寫詩詞,難度就較大。舊音指中古音,採用「平水韻」。其中有些韻部,現在看,讀者相同,而分在不同的韻部里,是因為當時讀音有分別。京劇所用的「十三轍」,則是按今音劃分韻部的,適用於新詩的押韻。我們想,不妨基本上從舊音,又在大原則下來點小自由,比如「東之冬」「江與陽」等通押,寫今體詩大致模仿寫古體詩的辦法,減少一些限制和束縛,庶幾能保持舊體詩的形質,又有利於表情達意。此路也通吧?
到此該打住了。忽然想到,人生的幸運,莫過於能夠發揮才智。知識分子的希冀,唯此唯大。行公晚年可算幸運的了。他受過德先生賽先生的熏陶,沙灘紅樓出身,30年代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如按社會上興說的黃埔幾期幾期論,不知他屬於北大幾期。30年後,筆者求學於西郊燕園,念的也是中文系,行公當是老師兄了。他放開筆寫東西,是近10餘年的事,其滿腹經綸遠沒有寫完。我們嘗為他動手「晚」了而惋惜。他聽了沉默片刻,報以輕輕的一句:「那時能寫嗎?」真教人不知說什麼了,只有相對唏噓。《詩詞讀寫叢話》脫稿,近水樓台,我們先睹為快。想到行公的亦師亦友之誼和本書滿目珠璣,總想說點什麼,可不知從何說起;現在拉雜說了上面這麼些,又不知說到哪裡去了。奈何?
1991.10.北京
張中行:上場的幾句話
己巳年的中秋又匆匆過去,月影淡了,人影遠了。可是生意似乎並沒有凈盡。雖然晝漸短,夜漸長,如果面對窗外的長楊枯坐,短晝也就成為長日。所以不能不幹點什麼。幹什麼呢?也曾想改行,有時甚至想試試。結果是不能如願,年事已高,一也;除拿筆寫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以外,什麼都不會,二也。語云,人苦於不自知,我接受這個教訓,把改行的心猿意馬收回,甘心守成,做本分事。於是問題化簡,只剩下考慮還能寫點什麼。
先想到原則,是忙事不好說,最好談閑事。於是立刻就想到詩詞。這裡要加個小註:詩指舊的,平平仄仄平一類,因為還有新的,還有所謂散文詩;詞當然指舊的,因為沒有新的。想到詩詞是有來由的。其一,還是幾年以前,滬上的撝公來信,說是要出什麼期刊,約寫談詩詞的文章,重點要講如何寫。他有知人之明,推斷我必堅辭,於是在信的末尾說:「如不慨允則赴京,當著嫂夫人的面坐索,不得就不離開。」我只好答應寫,並想了想大致寫些什麼。可是沒想到,那個未降生的期刊終於沒有降生,我也就落得個想了想而沒有寫。但終歸是想了想,心裡還有個印象,現在舊事重提,多少會省些力。其二,詩詞是地道的閑事,有古人之言為證:韓文公是「餘事作詩人」;項蓮生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三,閑事也可以有閑事之用。近證是我自己,有時候忙裡偷閒,或苦中作樂,作一兩首歪詩,填一兩首歪詞,說思說夢以代替禪悟。遠證是我的一些相識,當然都是還未發白的,有時來問,想作詩詞,要怎麼學。謙退嗎,人家說我是不願成人之美;講嗎,一言難盡。這是進退兩難的燃眉之急,想救,飢不擇食,就說,等我有時間,寫出來,再全面談吧。現在是真有時間了,能還債不是也好嗎?
而說起還債,就不免很慚愧。詩詞,我念過一些,也有所見,或說偏見,即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以及為什麼要這樣。這所見未必對;即使還有些道理,而眼高手低,東施效顰,寫出來總是不像樣。這是為天資、性情和學力所限,著急也無可奈何。現在要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行嗎?但既已決定掙扎著上講台,只好勉為其難,多由如意處著想。這是無論如何,曾經有偏見,曾經效顰,就以之為還債的資本,也許能夠招架一陣子吧?蓋偏見,在異口同聲高喊民主的時代,和欽定的意見一樣,也可以供參考,而效顰,就說是亦步亦趨吧,總是步了趨了,也就會多多少少窺見其中的一些奧秘或說偷巧之道,這對於喜讀而尚未有偏見、未曾效顰而也想效顰的人,不會毫無用處。這樣考慮的結果是大膽寫。深挖,這大膽還包括三種意思:一是打破拘束,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不問是否合於破題、承題的傳統;二是怎樣想的就怎樣寫,不問是否離有大力的時風太遠;三是講作法,有時難免觸及用心和招數,近於泄底,或說殺風景。總之是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期對上面提到的那些不恥下問的相識,以及他們的同道,捨得花錢買各種詩詞選或集來讀,並捨得花時間學寫,以求樽前月下哼自謅的平平仄仄平的,會有一點點用處。所有這些,有的偏於介紹常識,有的偏於抒發偏見,都分題寫,排個次序,算作正文。
這個「正」字,與大量的所謂正一樣,其中不免藏有歪,或私。且說這裡的私是想留一席地,把自己的一些效顰之作,集為《說夢草》,算作「附編」,實為夾帶,也印出來。為什麼要這樣?理由之一是,確是有不少相識想看看,零抄不如集印。之二是,不夾帶,孤軍出戰,必沒有人印,沒有人買,不得已,只好學流行的熱貨搭配冷貨之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了。又,效顰之作,估計有些詞語,去日苦少之士會感到生疏,所以酌量加了注。注限於典實,多數是古的,來於古語古事,少數是今的,來於今人今事;至於意義,董仲舒雲,詩無達詁,樂春之男見花,悲秋之女見淚,六經皆我註腳可也。
附編之後還有個「附錄」,是借王力先生之光,把《詩詞格律》後附的《詩韻舉要》印在後邊,目的很明顯,是看了此書真就效顰的人,有時難免要查查詩韻,就不必另翻一本了。
1989年10月作者於燕園 詩詞讀寫叢話 目錄前言上場的幾句話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情意和詩境 寫作和吟味 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讀詩 讀詞 古今音 關鍵字 偏愛 舊韻新韻 奠基 近體詩格律 變通 拗字拗體 押韻 對偶一 對偶二 古體詩一 .古體詩二 古體詩三 詩體余話 詞的格律一 詞的格律二 詞韻 試作 情意與選體 詩語和用典 外力 登程 捉影和繪影 湊合 辭藻書 勤和慎 附錄 詩韻舉要推薦閱讀:
※入選與落選的詩(7)——歡愉
※古今詩詞150對偶佳句
※漢風詩社第三十六期,月色荷塘詩詞選
※詩詞寫作實用教程----------------------------------檀作文
※如何賞析《孟冬寒氣至》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