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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風雲》之九:孝文改革

欒氏春秋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北魏頒布三長制的當年(公元486年),孝文帝拓跋宏開始以正式禮服上朝接見眾臣。這算是一個標誌,馮太后此後雖仍繼續臨朝聽政,但大權已轉移到孝文帝的手中。

  馮太后兩次臨朝期間北魏所取得的成就,我們已經敘過兩點:拓展疆域與改革制度。前者先因劉宋自身的混亂而得手,其後又因為形勢判斷的失誤而止步淮水;後者的三大制度則均由她本人親自決策和推動。隨著制度的不斷完善,鮮卑人的魏國胡氣越來越淡,而漢風則越來越盛。

  馮太后的另兩點貢獻,是興辦學校與尊崇儒禮,這兩點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從教育和禮儀上對北魏進行全盤儒化,或者說是全盤漢化。她比崔浩更明白一個道理,想讓鮮卑人接受儒家傳統文化,最重要的不是齊整人倫,而是需要從內部對上層貴族著力改造,這種改造或許是表面的、膚淺的、容易接受的,但恰恰是這種表面的膚淺,卻可以引發日後的連鎖反應,最終實現真正的漢化。

  所以馮太后著力培養的對象遠不只是皇帝拓跋宏一人。太和九年(公元485年),皇弟拓跋禧、拓跋幹、拓跋羽、拓跋勰等人同時被封王,馮太后就乘此機會,在平城設立皇家學館,選拔最有學問的老師,組織他們學習儒家文化。這個措施很有意義,為什麼呢?因為拓跋鮮卑人是馬上得的天下,所以早期他們的貴族子弟從小所受的教育,主要就是騎馬、射箭這類硬功夫,以及通過實戰積累的指揮經驗。對於儒家文化的精髓,他們並沒有很好的機會認真汲取和領略,所以拓跋珪才會問出「天下書籍有幾許」這樣的准弱智問題。同時,也是佛教文化在貴族中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馮太后深諳「文化熏陶要從娃娃抓起」的道理,既然這些親王將來是北魏的棟樑,那麼把他們熏陶成「鮮卑皮漢人骨」就非常必要了。果然,這一代人成為北魏皇族中承前啟後、推行徹底改制、影響最為深遠的一代。尤其是拓跋勰,在學館中已經表現得聰明好學、出類拔萃,文章寫得一級棒,拓跋宏也特別喜歡這個弟弟,兄弟倆的關係非常好。

  對於拓跋宏本人,馮太后則更是著力培養,為他編了一本專門的教材,叫做《勸戒歌》,這個東西其實很像後世的《三字經》、《子弟規》,每句押韻,讀來朗朗上口,既容易記,又有助於學習道理。馮太后一共編了三百多章,稱得上是兒童教材編寫的勇於實踐者,大約也是古往今來教材編寫者中實權最大的一位了吧。此外她又寫了十八篇《皇誥》,在宴請百官的大殿之上以詔書的形式頒布,作為皇帝學習的指南、為人的準則以及施政的綱領。

  尊崇儒禮方面的舉措,則基本是與三大制度的頒布同步進行的。太和九年(公元485年),北魏下詔全面禁止卜筮和讖緯,一旦發現,統統焚毀,私藏不報者一概處死。讖緯這個東西,我們在《大晉王朝》中也專門介紹過,興盛於漢代,一度成為統治者維護地位的重要工具,其影響至北魏前期已經小了許多。對於亂世迭興的政權,讖緯學說是有利的,而對於北魏太武帝之後長期治世的局面它可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了,加之佛教風頭正勁、玄學日益興起,讖緯已退居二線。北魏在這個時候又來這一招,自然是把讖緯推入了萬丈深淵。

  太和十年,北魏規定官員公服的等級。公服按照品位級別的不同,用不同顏色來區分,從高到低分別是朱、紫、緋、綠、青。這種等級顏色化的創意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已經很難考證,最大的可能性是借鑒魏晉時期的舊制。無論如何,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文獻記載以顏色來區分品位。這一制度演變到唐宋,官服逐漸減為紫、緋、綠、青四種,所以「朱紫」、「紫蟒」也就成了高官顯貴的代名詞,所謂「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

  太和十一年,北魏又嚴格審核、統一規定典禮樂章,不屬於雅樂的全部擯棄不用。這顯然又是繼承了儒家思想極其重視音樂文化的特點,到了孝文帝統治中後期,北魏的宮廷文化已經與傳統漢族王朝非常接近了。

  太和十四年(公元490年),馮太后病故於平城太和殿,享年四十九歲。從小接受馮太后諄諄教導的孝文帝悲痛欲絕,整整五天滴水不喝,大臣們極力進諫,他才勉強喝了一碗粥。馮太后崇尚節儉,遺言中強調要喪事從簡,不必設置各種陪葬器具。但孝文帝不顧高閭、游明根等人的反對,執意將陵墓拓寬六十步,以達到皇陵的規格。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文明皇太后並沒有與他的丈夫文成帝拓跋濬合葬,而是於生前自行在方山(今山西平陽北)選擇了一處墓地。

  傳統史家多將太和年間北魏的興盛發達歸功於孝文帝一人,直到國學大師呂思勉在他的《兩晉南北朝史》中提出:「孝文之為人,蓋全出文明太后所卵育;其能令行於下,亦太后專政時威令夙行,有以致之;故後(太后)實北魏一朝極有關係之人物也。」史學界才逐漸將更多目光投向這位「巾幗女傑」。寵信「面首」與太監是馮太后最為後人詬病之處,不過安置面首的做法雖可商榷,馮太后並沒有因此影響政令的實施。相反,她的兩大面首王叡和李沖並不是所謂的「繡花枕頭」,而是很有能力。尤其是中書令李沖,在馮太后去世後依然參與朝政規劃,盡忠盡責,深受孝文帝的重用。

  馮太后給北魏帝國留下了太多的遺產,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孝文帝本人。從太和十四年起,北魏正式進入了太和盛世的後半期——孝文帝時代。

  而此時的南朝正是蕭賾在位期間,除了永明五年至六年(公元487年—488年)桓天生在南陽舊城起兵交結北魏,邊境上鬧過衝突外,一直維持「北方無戰事」的狀況。到了統治的最後一年,即永明十一年(北魏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蕭賾忽然下令在石頭城修造三千輛戰車,準備攻打丟失多年的淮北重鎮彭城。

  消息傳到平城,宋國宗室劉昶幾次面見孝文帝,向他哭訴,要求出兵南征,以雪前恥。孝文帝便在經武殿大會公卿,議論討伐南齊的大計,並於淮、泗一帶招兵買馬,廣積糧草。蕭賾這邊則以右衛將軍崔慧景為豫州刺史,隨時準備抵禦魏軍入侵。雙方劍拔弩張,一場大戰似乎在所難免。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次衝突卻引發了北魏自上而下的「大革命」——遷都洛陽。

  其實在遷都前一年的太和十六年,有一項容易被人忽視的細節就很值得玩味:孝文帝召集群臣,討論北魏政權的德運行次問題。

  德運行次,或稱五德終始說,是發端於戰國陰陽家的學說,到了漢代以後成了封建帝王控制統治合法性的得力工具。簡而言之,這套學說是指,每個朝代都有它所對應的德運,用五行之一來表示。改朝換代,說到底就是德運之間的相生相剋。比如說兩漢就是火德,魏、晉分別是土德和金德,對應的正是五行中火生土、土生金的原理,後來南朝接承東晉,以正統自居,當然也就自覺繼承,宋是水德,齊是木德,等等。

  問題出在北朝,西晉滅亡後,北方大亂,十六國中勉強像樣點的政權,大概也就前後趙、前後燕、前後秦這幾個。而這幾個朝代的君主為了維護統治,也早給自己的德運對號入了座。石勒的後趙認為自己繼承的是西晉政權,所以德運就是水德,慕容氏的燕國認為自己滅了後趙而稱霸北方,所以遵從木德,苻堅滅前燕統一北方後,也把德運承接了過來,為火德。北魏前期的君主們認為拓跋氏起家靠的是前秦的大分裂,以前秦的當然繼承者自居,德運應該算土德。中書監高閭就是這麼認為的,他說:「帝王都是以中原為正統,統治的善惡、長短是不計較的。所以就算桀、紂無道,周厲王、晉惠帝昏庸,也不能改變夏、商、周、晉等朝的正統地位。佔據中原的皇朝自晉以後,就是趙、燕、秦這幾朝,我們魏國繼承秦國的火德,當然就是土德了。而且我們的國姓拓跋出於黃帝軒轅,黃帝也是土德,微臣以為我朝德運應為土德。」說的正是北魏建國以來的傳統觀點。

  秘書丞李彪和著作郎崔光並不同意,他們說:「我們的始祖神元皇帝和晉武帝就有往來,桓帝、穆帝等又輔佐晉室,所以我朝的運祚其實承繼的是司馬氏的晉朝,趙、燕、秦那些朝代,局促一隅,哪有資格談德運,咱們魏國怎麼可以舍晉而為土德呢?」這席話的意思,就是利用曾被西晉封為代王的拓跋猗盧等人與晉朝的關係,將中間經歷的小王朝全部視為譖偽(這也就是後來崔鴻撰寫《十六國春秋》的理論根本),以水德直接繼承晉朝的金德。

  辯論異常激烈,但李彪等人的觀點調子高,逐漸贏得不少大臣的支持。孝文帝最後拍板,就這麼辦,魏國的德運改為水德。

  德運這玩意雖說是些宣揚天命變換的鬼把戲,其中的內涵卻能反映北魏不同時期的自我定位。遵奉土德,那就是以中原政權自居,繼承的是西晉分崩離析後的大分裂局面,充其量也就是個割據王朝;遵奉水德就不同了,繼承的是晉朝,而晉朝是沿襲漢、魏(曹魏)傳下來的,是中華政權,比中原政權要高一個檔次。孝文帝的決定說明,這個時候的北魏已自視為高舉中華文化火炬的正統王朝,包括東晉在內的南朝政權的合法性都被否定。既然如此,那麼接下來的一系列徹底的漢化措施也就勢在必行了。

  首要任務是遷都。北方漢人認廟不認神,你把國都放在僻處北疆的平城,頂多就是個坐大了的胡人國家,只有定鼎河、洛,追隨漢、晉那樣的大一統王朝,才能夠被廣大人民群眾所接受。然而遷都是大事兒,哪能說遷就遷,孝文帝深知鮮卑貴族們頑固守舊的特點,如若草率宣布遷都,肯定會招致強烈的反對,甚至會造成朝中的分裂,到頭來還是不了了之。要做成大事,只可「智取」,不可「強攻」。

  蕭賾北伐的傳聞給了他契機,一條計謀在他心中醞釀成熟。這一天,他宴請群臣,忽然裝作心血來潮,請身邊的太常卿卜卦,一把算下來,碰上了易經六十四卦中的「革」卦。孝文帝激動地說:「這是好兆頭,我們應該像『湯、武革命』那樣順應天意,討滅不臣!」

  大臣們不知皇上今天發了什麼神經想「幹革命」,都不敢說話。孝文帝的堂叔、尚書任城王拓跋澄可看不下去了,他以為皇帝年輕氣盛,考慮問題不周,勸道:「『革』的意思是要變天,我大魏奄有中土,要征討不臣,卻碰上『革』這麼個卦象,恐怕不吉利吧。」

  孝文帝臉色一沉:「社稷是朕的社稷,任城王你想動搖軍心么?」

  拓跋澄爭辯道:「社稷誠然是陛下的社稷,但臣也是社稷之臣,豈可知危而不勸阻呢!」

  孝文帝怒氣未消,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久,才緩緩說了一句:「彼此各言其志,朕不計較了!」

  群臣目睹這一幕,誰還敢開口發言?宴席結束,大家就無聲無息地散去。孝文帝單單留下了拓跋澄,來到後室,輕聲對他說:「剛才的事,叔父萬勿計較!我的態度之所以那麼嚴厲,就是嚇唬一下而已,不想讓文武百官來阻撓我的想法。實話實說,舉兵南征是假,遷徙國都是真。現在的國都平城面對北方大敵(指柔然),是用武之地,而非文治之城。叔父你接受的也是儒家的教育,我們現在想要推行漢風漢俗,在平城這個地方是沒前途的,只有把都城遷到中原去,才可以有所作為。叔父以為如何呢?」

  拓跋澄恍然大悟,愁臉頓時成了笑臉,說:「陛下遷都中原,此乃周、漢興盛的根本啊,我拓跋澄舉雙手贊成!」

  孝文帝又說:「可是北方人的脾性你也知道,到時候鬧起來,也不好收拾,你看怎麼辦?」

  拓跋澄信心十足地答道:「遷都是非常之事,自非常人所能慮及。只要陛下打定主意,那些沒遠見的人能有什麼作為!」

  孝文帝大喜,誇讚道:「任城王真是朕的張子房啊!」

  就這樣,太和十七年的六月,孝文帝下詔親征,並在黃河之上鋪設浮橋,為大軍渡河做好準備。看這架勢,很多人都聯想起曹操的赤壁之戰和苻堅的淝水之戰,生怕孝文帝再蹈覆轍,秘書監盧淵特意上表請求不要親征。孝文帝不聽,率領步騎三十萬,從平城出發,浩浩蕩蕩向南方進發。

  說起來也是天意,大軍從平城渡過黃河抵達洛陽,一路上儘是小雨綿綿,道路泥濘、行軍艱難,北魏的將士一個個疲憊不堪,全無戰心。在洛陽停留幾天後,孝文帝又下令前軍出發。大家根本就不願意再走,紛紛懈怠起來。

  孝文帝也不說話,自個兒穿上戎裝,手執馬鞭,跳上戰馬,就要出城去。抱怨不已的大臣們見此情景可傻了眼了,莫非皇上真的瘋了么?他們趕緊追上前去,圍在孝文帝的馬頭,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孝文帝故作驚訝狀,問道:「大軍將進,你們這算是什麼意思?」

  尚書李沖等人說:「今日南征之舉,天下人所不願,唯獨陛下一意孤行;陛下孤身出行,到底想去哪裡?臣等知道勸不住陛下,現在只好以死相爭!」

  孝文帝大怒,說:「朕正要一統天下,你們幾個儒生,怎麼這麼不懂事,真是壞朕大事。再要說話,休怪朕的刀劍不客氣了!」說著一揮鞭,衝出重圍,就要繼續往前走。

  安定王拓跋休等老一輩宗室嚇壞了,抱住孝文帝的馬匹就放聲大哭。泣聲慘烈,孝文帝的戲也不忍心再演下去了,他嘆了口氣,對眼前的眾人說:「哎,這次興師動眾,如果就這麼半途而廢,一無所成,如何向後人交待呢?要麼這樣吧,朕世居北方,既然不南征了,那就把國都遷到這裡,你們看如何啊?」

  一群人還在猶豫,孝文帝裝起不耐煩的樣子,說:「啰里啰唆,成何體統,同意遷都的站在朕左手邊,不同意的站在右手邊。」

  話音剛落,拓跋澄就領著不少大臣跑到了孝文帝的左手邊,但拓跋休等幾個人還是老大不願意地挪到了右邊。

  南安王拓跋楨乘機進言:「成大功者不謀於眾。陛下只要停止南下,遷都洛陽,就是臣等之願,蒼生之幸!」

  孝文帝哈哈大笑,群臣高呼「萬歲」,幾個守舊人士明白胳膊拗不過大腿,又怕孝文帝南征,只好聽從孝文帝的命令,一起商議遷都的事宜。

  李沖建議孝文帝先回平城,等下面的人準備停當,再搬到洛陽來。孝文帝笑道:「無妨。朕將巡行各州各郡,在鄴城等地駐留一段時間,這個節骨眼上不宜馬上回平城。」

  他命拓跋澄打頭陣,先返回平城,對留守的官員們做思想工作,組織他們遷都。臨行時勉勵他說:「今日之事,才正應了那個『革』卦,王爺努力為之!」

  孝文帝在鄴城呆了半年,才於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回平城,說服為數不多的老古董們。

  燕州刺史穆羆說:「如今四方未定,不宜遷都,而且到了河南那邊,可就沒馬了,怎麼打勝仗啊?」

  孝文帝說:「我們去了洛陽,又不是放棄燕、代了,把這裡改成專用的馬場,不是更好嗎?何愁沒有馬呢。而且平城這個地方在九州之外,非帝王之都啊。」言語間自己儼然中原帝王的樣子。

  尚書於果又說:「臣明白平城沒洛陽那邊好,可是先帝創業以來,久居於此,百姓安居樂業,一旦南遷,大家一定不會開心呢。」

  孝文帝說:「稱霸天下者,以四海為家。咱們的遠祖,僻處漠北,當年昭成帝(拓跋什翼犍)遷都盛樂,道武帝(拓跋珪)又遷都平城,這遷都的事情也不止做過一次。朕為何就不能遷呢?」

  大臣們實在爭不出什麼道理了,只好嘀咕道:「遷都大事,應當卜個卦算算吉凶。」

  孝文帝不以為然:「卜卦是要聖人來做的,我們今天沒有聖人。更何況卜卦用來決疑,遷都之事,無疑可言,不必再卜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異議也沒市場了,孝文帝終於憑藉智慧與舌辯,完成了遷都洛陽城的這項壯舉。中華文明興盛的新一輪曙光,在洛陽宮殿的檐角之間,隱隱顯現。

  遷都洛陽,只是孝文帝漢化計劃的第一步。按照孝文帝的既定方案,接下來所要做的是循序漸進地推行漢化改革制度,待得時機成熟,便以正統皇朝的姿態去掃平尚未歸附的南朝餘孽,一統華夏。然而就在此時,南朝內部的政局發生了巨大的動蕩,使得齊魏之間的一場大戰提前到來。

  魏孝文帝拓跋宏當然不願意錯過這個南征的良機。蕭鸞稱帝後僅一月,他就以南齊廢立幼主為名,與大臣們商議大舉用兵之計,這是孝文帝的失策之處。

  蕭鸞廢帝並大殺宗室是在北魏的太和十八年的秋冬時分,同年的春天,孝文帝剛剛在平城說服最後的一批頑固派,開始遷都。也就是說,整個北魏帝國還處於遷都的動蕩之中,內部問題沒有理順之前,對外發動戰爭並不明智。正如一年前孝文帝在洛陽所說,遷都和戰爭,兩者必選其一,選擇了遷都,那就不該立即再選戰爭,孝文帝似乎過於性急。

  性急的原因可能還來自南方的一則未知真假的「好消息」:駐守江北重鎮襄陽的雍州刺史曹虎派遣使者向北魏請降。孝文帝認為佔領襄陽後,掃平江北不在話下,然而這只是一個假象。

  曹虎雖然派了使者,卻沒有派遣任何人質以表明誠意。尚書盧淵當時就不願意接受孝文帝交給他的任務,率領前鋒軍隊去襄陽接應曹虎的降軍。他指出:「曹虎恐怕會是三國時詐降曹魏的周魴第二。」老臣高閭也上表說:「遷都洛陽還沒多久,曹虎既然不派遣人質,肯定沒有誠心投降,我軍不宜輕舉妄動。」

  兩人的意見孝文帝都沒聽,他堅持要打南齊,兵分四路,向兩國交界的襄陽、義陽(今河南信陽北)、鍾離(今安徽鳳陽東北)、南鄭(今陝西漢中東)進發。自己也在洛陽積極準備,意欲以主力御駕親征,並下詔遷徙到洛陽的鮮卑人恢復三年的租賦。

  曹虎那邊卻真的沒了下文,連使者都不再派了,本來計劃好的裡應外合眼看要成了北魏的單方面軍事行動。孝文帝召集群臣商議大軍是走是留,意見極不統一。孝文帝一擺手,說:「你們也不必爭論了,我看不妨來一場辯論。任城王(拓跋澄)、鎮南將軍(李沖)兩位贊成留下,朕贊成出兵,這細論一番,哪一方說得有道理,就聽從哪一方的意見。」大家聽說皇帝要與大臣舉行辯論賽,還真是新鮮事,都認為這個主意不錯。

  李沖先開口說:「臣等以為遷都才未停當,人心思安;齊國的內應又不知底細,還是不動為好。」

  孝文帝笑道:「曹虎是否真降都無妨我們出兵。若他是假投降,朕巡撫淮水南北,訪問民間疾苦,讓老百姓知道天下君德在北而不在南,他們自然會心向北方;若他是真投降,現在不去接應,那就會錯過時機、喪失人心,也壞了朕廣布恩德的大計。」

  拓跋澄又說:「曹虎不派人質,使者又不再來,其中必定有詐。如今北方南遷之民歷經千辛萬苦,扶老攜幼,新到洛陽,心裡想的可都還是故土(這是說中了問題的關鍵)。這些人沒有房屋可住,沒有石米可食,更何況冬天快要過去,春天即將到來,正是需要大批百姓耕作的時候。我們卻在這個時候讓他們手持兵器,走上戰場,這樣的軍隊又怎麼會有戰鬥力?而且我們的前鋒軍隊已經推進,說不上不接應曹虎。如果他下的降書是真,等我軍攻下樊城、沔水(即漢水),陛下再車鑾跟進,也不嫌晚嘛!輕率進兵,上下疲勞,空行空返,恐挫天威,反而長了齊國的氣勢,這可是下下策!」

  兩方爭辯進入白熱化,司空穆亮卻出人意料地發表了意見,支持孝文帝的觀點,後面那些公卿便隨之附和。拓跋澄氣憤地說:「穆亮啊穆亮,從前不同意皇上南征的,就是你們這批人,現在怎麼卻對皇上這麼說?表裡不一,欺瞞諂媚,太不像話了!」

  李沖在一旁對孝文帝道:「任城王是忠於社稷哪!」

  孝文帝不以為然,說:「任城王的意思,聽朕話的就是奸佞,不聽朕話的難道都是忠臣?所謂的小忠,正與大忠相對!」

  拓跋澄不服,還辯道:「微臣愚鈍,我的小忠就是要全心全意為國謀利,不知道陛下所謂的大忠應該怎麼做呢?」孝文帝還是不聽這位他曾譽為「朕之子房」的「忠臣」,下令兵發洛陽,大軍開往邊境重鎮懸瓠。

  一年前在計遷洛陽之中表現得從容不迫的魏孝文帝,一年之後就變得這麼急躁冒進,連當初完全支持他遷都的拓跋澄、李沖的話都置之腦後,看起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其實這正體現了同一問題上君臣之間的差異。對任城王拓跋澄而言,遷都之後最重要的自然是安定,要想安定,自然得避免戰爭,所以要讓南遷之民重新投入到生產重建中去,慢慢淡忘對故土的思念。孝文帝所要考慮的,是整個帝國的百年大計,那就不可能只專註於做好一件事。他想要達到的目的,就是儘快讓國民意識到南遷的好處。洛陽離淮水並不遠,如果能藉此盡取江北諸郡,並讓漢、胡(鮮卑)兩方進一步融合,那麼他的後續漢化措施必將阻力大減,否則,他的統治時刻都潛藏著危機。當年苻堅力排眾議,堅持要滅東晉,核心思想與孝文帝是類似的。所以說,南征這一選項本身並不錯,需要商榷的其實是時機問題,換而言之,在這個時候勞師動眾,是否值得?

  「自古君王多寂寞」,孝文帝的決策或對或錯,我們今人大可評說,然而從孝文帝的那一席感嘆中,我們卻也讀出了雄才大略背後的些許寂寞與無奈。

  南朝自從宋明帝丟了淮北四郡後,重新遷置了州郡治所。江北的幾個大州中,徐州的治所在鍾離,司州的治所在義陽,豫州的治所在壽陽。孝文帝的攻略是,徐州刺史拓跋衍攻打鐘離,大將軍劉昶與平南將軍王肅進攻義陽(這是一對恨南齊入骨的難兄難弟,劉昶乃前朝宗室自不必說,王肅的父親王奐曾是南齊的雍州刺史,因為擅用職權殺了長史劉興祖,一家老小被齊武帝誅殺,唯有王肅逃出虎口投奔了北魏),自己則率大軍經由懸瓠,主攻壽陽,另外,由於曹虎沒有真正投降,只好命令進攻襄陽的盧淵與城陽王拓跋鸞一起改而攻打雍州重鎮赭陽(今河南方城東),意圖奪取南齊糧倉以充軍用。

  鍾離和義陽的兩路先後受挫。齊明帝蕭鸞派在徐州、司州兩地的刺史都是蕭氏宗族,徐州刺史是劉宋大將蕭思話之子蕭惠休,司州刺史則是蕭諶的哥哥蕭誕。兩人的策略都是嚴守拒敵,蕭惠休還多次出城反擊,打得拓跋衍毫無脾氣。

  孝文帝的這一路如一個世紀前的苻堅一樣渡過淮水,兵臨壽陽。魏軍號稱三十萬,實際上大約也就十萬左右。孝文帝登上八公山,並派人到城裡傳話,要會一會南齊的守將。

  守衛壽陽的是蕭鸞之侄、豫州刺史蕭遙昌,他派遣參軍崔慶遠與朱選之出城會見拓跋宏。一場南北君臣舌戰在壽陽城外展開。

  崔慶遠並沒有被旌旗招展的北魏大軍嚇倒,進到拓跋宏帳中,他就首先「慰問」:「旌蓋飄搖,遠涉淮、泗,未免太過辛勞了?」

  拓跋宏道:「我軍將士如龍騰虎躍,倏忽間已過千里,經過的路途並不遠,算不得辛勞。」

  崔慶遠聽出對方話中的火藥味,便說:「當年楚王曾問率領諸侯的管仲:『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今天我也想問問魏國興師動眾,究竟是何原由?」

  拓跋宏答道:「當然是有原因了。你是想要我給你們留點面子呢,還是直言斥責啊?」

  崔慶遠一臉不屑:「足下本居北方,我也不懂您為啥前來,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吧!」

  拓跋宏就問:「好,那我就有什麼問什麼了。你們齊國的皇帝為什麼廢立啊,有先例么?」

  崔慶遠慨然應道:「廢昏立明,自古如此。我們皇上與先皇武皇帝名為堂兄弟,情同魚水,武皇帝臨終托以後事。嗣君荒淫無道,才被廢掉,群臣執意請求,皇上才登極為君,有何疑惑?」

  拓跋宏又問:「既然如此,那齊武帝的子孫在什麼地方?」

  崔慶遠答道:「七位藩王亂國,已經像周朝的管叔、蔡叔一樣被誅殺了。其餘二十幾個藩王,要麼在朝內為官,要麼在地方上任職。」

  拓跋宏見崔慶遠對答如流,欣賞他的氣度,命左右給他看座設酒。接著拓跋宏又問:「既然如此,你們的皇上為何不立近親,學習周公輔佐成王,而要自取皇位呢?」

  崔慶遠說:「成王的品行高尚,周公才輔佐他,可是今天朝中近親沒一個比得上成王,所以不可以立。霍光不也立了遠親宣帝,而不立近親嗎?」

  「要是這麼說,霍光當初要是自立為君,還能做忠臣么?」

  崔慶遠冷笑一聲:「您這個比喻可不恰當,應該說立或者不立宣帝有什麼區別。當今皇上正可與宣帝相比,哪裡是霍光比得了的?按照足下的邏輯,那麼武王伐紂,為什麼不立微子並輔佐他,而要自己稱王,貪圖天下呢?」

  拓跋宏哈哈大笑,緊張的氣氛頓時緩解。他說:「朕是興師問罪來的,聽你適才一席話,十分受用。」

  崔慶遠點頭道:「古人云:『見可而進,知難而退。』這才是聖人的軍隊。如今兩國重修舊好,豈不是很好么?」

  拓跋宏問他:「你是希望朕與貴國和好呢,還是不希望?」

  崔慶遠答道:「和好則兩國交歡,人民幸福,否則兩國交惡,生靈塗炭。和與不和,只在足下一念之間。」

  崔慶遠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在這次交鋒中舌戰魏孝文帝,不辱使命。崇尚漢文化的孝文帝又是欽佩,又是嫉妒,下令厚賞崔慶遠等人,放他們回城。孝文帝明白在壽陽城討不到便宜,只好揮師東下,增援鍾離。

  鍾離的形勢也沒有半點好轉。齊明帝擔心防禦吃緊,先期派了左衛將軍崔慧景、寧朔將軍裴叔業帶兵救鍾離,與魏軍對峙。魏軍在行軍中遭遇疾疫,孝文帝的妹夫、馮太后之侄、司徒馮誕也身患重病,死於軍中(馮誕的死還是外戚馮氏迅速失勢的開端,待下文再講)。北魏尚未開戰,先損大將一名,士氣異常低落。即便在孝文帝的全力指揮下,鍾離依然久攻不下,魏兵死傷慘重,孝文帝無奈將主力調至淮水中的小島邵陽洲上,修築城堡,又在與之相對的淮水兩岸分別築城,以期全方位截斷南齊增援路線。都督徐州一帶戰事的是蕭坦之,他派裴叔業猛攻岸上兩城,迅速將其拿下,魏兵紛紛逃命,亂軍中淹死、踩死的不計其數。

  孝文帝親眼目睹魏軍敗相,意識到在淮南仍難立足,他採納高閭、陸睿的建議,放棄進攻計劃。為了避免重蹈苻堅覆轍,他命前將軍楊播率領三千步兵和五百騎兵在淮水南岸布陣殿後,抵禦齊軍的進攻,然後才敢以大軍從容北渡淮水。

  楊播是此役中的唯一亮點。時值春天,河水滿漲,南齊軍水陸並進,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楊播命令部下排成圓形陣勢,阻止齊軍追擊,並率領將士衝鋒陷陣,將重重齊兵殺得屍橫遍地,心驚膽寒。眼見得大軍已渡,河水稍退,楊播帶上剩下的三百騎兵,揮舞手中兵器對著南齊的艦船大喊:「我現在要渡河了,能戰之人只管上來!」南齊軍隊竟然沒有一個敢動一動,目送著楊播渡過淮水,揚長北去。

  其餘幾路進攻同樣毫無進展。義陽、南鄭兩路的魏軍陷入艱苦的攻城戰,終於因為後繼不足,難以維持,只好撤退。赭陽方面則更糟糕,拓跋鸞手下的幾員戰將相互間協調不力,盧淵、韋珍想要通過暫時休戰尋找機會,李佐則與他們相反,日夜進攻,死傷不少。南齊援軍來到,對魏軍發動總攻,李佐單軍迎戰,大敗,其餘魏軍各自潰逃,被齊將垣歷生一一擊破。此戰令孝文帝大為惱火,他降了拓跋鸞的爵位,又將盧淵、李佐、韋珍削爵為民,這是北魏與南朝作戰以來最重的一次軍事處罰。

  第二場魏齊大戰(又稱淮漢之戰)以北魏進攻失敗而告終。痛定思痛,孝文帝決定回歸正軌,將一度中斷的改革計劃推行下去。改革的精髓是,要由外而內地改造鮮卑人。

  大舉進攻南齊之前,孝文帝就發布了一道詔書,禁止官吏、百姓著胡服。這道禁令顯然是針對鮮卑為主的胡人的,大家穿慣了民族服裝,可不習慣一下子換成漢服,何況很多武將出身的鮮卑統治者骨子裡看不起漢人。於是大家私底下都罵孝文帝背棄祖宗,怨聲載道。

  不滿的聲音傳到孝文帝耳中,他明白,是向群臣攤牌,以講明改革習俗重要性的時候了。在這位「鮮卑種漢人骨」的皇帝的眼裡,漢化的好處實在是明擺著的:一是承接正統,不再是老百姓眼中的夷戎,從而使統治穩固;二是促進經濟,以農耕文化取代游牧文化,在當時就等同於先進取代落後;三是消除矛盾,從制度上來消除漢人與胡人之間的界限與隔閡。

  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大會群臣,忽然問道:「眾卿是希望我大魏與商、周一樣呢,還是連漢、晉都比不上呢?」

  皇弟咸陽王拓跋禧馬上說:「臣等願陛下超越從前的君主!」

  孝文帝又問:「那你們覺得應該移風易俗呢,還是因循守舊啊?」

  拓跋禧回答道:「臣等願陛下朝政日新!」

  孝文帝笑道:「那是希望止於朕一身而已,還是希望傳於子孫後代啊?」

  拓跋禧說:「當然願我朝千秋萬代了!」

  孝文帝就對群臣說:「既如此,朕自當發布詔令改革漢俗,你等不得違背。」

  穆泰、拓跋丕、陸叡幾個鮮卑老臣在旁邊開始嘟噥起來,說:「我們鮮卑人一向驍勇善戰,起於代北,而建都平城。現在遷都洛陽,一些百姓無法適應這裡的氣候,已經有不少人患病;如再改革漢俗,恐怕要亡族亡國了!」

  孝文帝眉頭一皺,就問僕射李沖等人:「諸卿有何見教?」

  李沖本是漢人,自然大力擁護全盤漢化,盛讚改革漢俗的英明之處。以拓跋禧為首的年輕皇族也一力支持,說:「上令下從,誰敢違反!」

  孝文帝這才點點頭,說:「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這哪裡還是胡人皇帝,活脫脫一位滿嘴「子曰詩云」、搖頭晃腦的老先生哪!)現在朕就下令,廢除北語(即鮮卑語),改說漢語正音。三十歲以上的人,口音很難一下子改變,允許慢慢來;三十歲以下的人,和在朝廷上的人,不可再像從前那樣說北語。如有違背,當即降黜。眾卿以為如何?」拓跋禧等人立即擁護,穆泰等老臣雖然心裡老大不樂意,可眾寡不敵,只好依了大流。

  於是,孝文帝從這年開始連續發布改革令:禁止在朝中使用北語,違者免官;改革度量衡,使用漢朝的尺、斗,並鑄造貨幣「太和五銖」,結束了過去沒有貨幣的歷史;學習春秋魯人制定圜丘祭天之禮;在洛陽興辦學校;規定喪葬禮節,遷到洛陽的鮮卑人死後就地在河南埋葬,不得回葬故里。

  次年,孝文帝下詔:「北人稱土為拓,後為跋。魏的祖先出於黃帝,以土德王,所以為拓跋氏。土乃萬物之元,現改姓為元(從此以後我們把拓跋氏一律改稱元氏)。諸功臣舊族,不少姓氏十分繁複,分別改為漢姓。」鮮卑的複姓多取其中的一個音節,改為漢族的單姓,比如:丘穆陵氏改為穆氏,步六孤氏改為陸氏,賀賴氏改為賀氏,獨孤氏改為劉氏,賀樓氏改為樓氏,勿忸於氏改為於氏,紇奚氏改為嵇氏,尉遲氏改為尉氏。這八個姓自建國以來一直功勛顯著,位極王公,被定為鮮卑大姓。

  為了與南朝漢人門族制度接軌,孝文帝又將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和太原王氏四姓定為北方漢人的四大姓,將這幾家的女兒納入後宮。他自己「以身作則」,將李沖的女兒召入後宮為夫人,並指定自己的六個弟弟分別娶四大姓以及隴西李氏(即李沖一族)的女孩為妻。這一招雖有包辦婚姻之嫌,但卻大大有利於鮮卑政權品定姓族,並與漢人士族全面融合。可見所謂的民族融合,在起初的時候也非全是出於自願。漫漫歷史長河中,很多人的命運都是不能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對個體而言,或許尤為痛苦,但對民族文化而言,卻可能功及後世。

  齊整清流經過魏孝文帝幾番「手術」,獲得初步成功。耐人尋味的是,漢人與鮮卑人之間的矛盾日益減小的同時,北魏內部卻由於人為劃分士族寒族,出現了另一種社會階層的分化,以至不出三十年,北魏就陷入了完全的分裂。我們可以這麼說:「北朝盛於孝文帝,也亡於孝文帝。」歷史的悖論。

  孝文帝推行漢化措施,他的太子元恂卻打心裡頭不贊成。原來元恂與孝文帝截然相反,不喜歡讀書,人又長得肥胖,在平城的草原上騎騎馬還比較適合,跑到黃河以南的洛陽,可就犯了愁咯。到了夏天,他就熱得受不了,一心想著要回舊都。孝文帝賜給他漢服,他卻只在公開場合穿上擺擺樣子,回到東宮府就換回以前的胡服。東宮府中庶子高道悅屢屢語重心長地勸說,他不但不聽,反而懷恨在心。孝文帝到嵩山祭祀,元恂負責留守洛陽。他與左右商量好,備了一匹快馬,殺掉眼中釘高道悅,準備連夜跑回平城。

  洛陽城中的領軍元儼覺察到元恂的行動,立即關閉了城門。元恂沒法出城,又回到東宮。尚書陸琇密告孝文帝,孝文帝大驚。得知城中局勢暫時已經安定,他也不作聲張,照常完成祭祀回到宮中,命人逮了太子帶到身前,劈頭就是一頓狠罵,然後與元禧等人輪流棒打太子,打得太子皮開肉綻,幾乎昏死過去,才讓左右將奄奄一息的太子扶走。

  過了幾個月,孝文帝的怒氣稍稍消了一點,便召集群臣商議廢太子之事。太子太傅穆亮等人都不同意,脫了帽子磕頭求情。孝文帝想了想,說:「眾卿求情,所為私事,我討論的,是為國事。古人云:『大義滅親』。如今元恂竟敢違背我的命令,想要叛據北方。這是目無君父,豈可饒恕?!若是饒了他,乃是國家之禍,只恐我身後,魏國也會有永嘉之亂!」下令廢元恂為庶人,立次子元恪為太子,並派兵將元恂軟禁。元恂的遭遇與以前宋國的劉義康一模一樣,不久後風傳有人要謀反擁立他,孝文帝不放心,一杯毒酒,賜他自裁。

  元恂被廢后,以穆泰為代表的反對改革派並沒有善罷甘休。馮太后當年曾一度想廢掉孝文帝,穆泰死命勸諫,才使馮太后回心轉意,所以孝文帝一朝他本來是十分受寵的。現在大批鮮卑貴族對改革不滿,都找到穆泰,想要變天出頭。

  穆泰、陸叡等人暗中策劃擁立皇叔陽平王元頤為帝。元頤倒是個明白人,表面上答應了穆泰,私下裡派人向孝文帝報告。孝文帝請出有病在身的任城王元澄,一舉拿獲穆泰、陸叡及其同黨,並全部處死。這一回合的打擊之後,反對改革派的勢力幾乎滅亡,孝文帝的懷柔、鐵腕兩手措施顯示了威力。

  孝文帝在頒布詔令改革風俗的同時,也進一步鞏固馮太后時代實施的三大制度。到了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六月,他覺得內部重新整頓得差不多了,就下令調集河北的冀、定、瀛、相、濟五州二十萬兵力,從洛陽出發,御駕親征,並以最得力的一個弟弟彭城王元勰都統主力,大舉攻打南齊。魏孝文帝與齊明帝之間的第二次較量開場了。(魏、齊之間一共三場大規模的戰爭,第一次即蕭道成篡宋後發生在壽陽的大戰,第二次是太和十八年至十九年的淮漢之戰,第三次便是此戰。此戰也是兩位皇帝之間的最後一次較量。)

  北魏的進攻重心是中路的雍州,經過前一番較量,齊明帝也明白扼守中路的重要性,他命直閣將軍胡松與軍主鮑舉兩路軍馬分別援助北襄城太守成公期和西汝南、北義陽二郡太守黃瑤起,守衛赭陽和舞陰(今河南泌陽西北)。

  北魏一邊,荊州刺史薛真度(薛安都的從弟)在大軍集結之前就出兵攻打南齊的南陽,被南陽太守房伯玉擊敗。南陽不過是淮南江北的小小一郡,抵抗竟如此頑強,使魏孝文帝耿耿於懷。大軍南下後,他留諸將主攻赭陽,自己則領兵南下,攻打南陽的郡治宛城(今河南南陽)。

  房伯玉的策略是放棄外城,關閉內城嚴守不出。魏軍雖然輕鬆攻克外城,卻拿堅固的內城一籌莫展。孝文帝派中書舍人孫延景到城下勸降,說:「我軍這次南征,與往時不同,不攻城略寨那是不會退軍的,所以閣下的宛城早晚都得攻下。長則一年,短則一月,請閣下好好思量,封侯還是殺頭,只在一念之間。細細追究,閣下已有三罪:先朝為齊武帝之臣,蒙受恩寵,卻不能盡忠全節,這是第一罪;薛真度來攻城,你將他打敗,這是第二罪;如今天子親自駕臨,你還不面縛投降,這是第三罪。有此三罪,還不快快獻城?」

  房伯玉心說,無理都給你說成有理了,還像話么,就叫軍中的副手樂雅柔登上城樓答話:「既然你們要來攻城,那就用心打吧。我房伯玉地位卑微,有幸對抗大駕,死得其所!我雖蒙武帝厚恩,不敢忘懷,但嗣主無道,當今聖上即位,也是尊奉了武帝的遺敕;所以我也是盡節。薛真度入寇,擾亂邊民,所以我讓手下將士好好教訓了他一頓。我這也是盡職盡責,算不得有罪。」

  孝文帝見勸降不成,便率軍在城邊巡視,以尋找戰機。不想房伯玉先設一著,在城外的橋下埋伏了幾名敢死隊員,身穿虎斑衣,頭戴虎頭帽。孝文帝的小隊人馬經過時,這些人忽然跳出來發動襲擊,孝文帝連人帶馬嚇個半死,幸好運氣不錯,沒有受大傷。左右神射手立即來援,射死南齊伏兵,才救得皇帝一條性命。

  孝文帝驚魂初定,抬頭看去,宛城城頭的齊兵士氣高漲。他被迫改變計劃,留下咸陽王元禧繼續攻打宛城,自己則帶上一部兵馬繼續南下,攻打新野。

  新野也不是軟柿子,太守劉思忌據城抵抗,魏軍攻勢毫無進展。孝文帝下令在城外築起長長的圍牆,以作長期打算,並向城中放話:「房伯玉已降,你何必死腦筋獨守一城呢?」

  劉思忌當即答覆:「城中的兵力和糧食還多得很呢,還沒工夫聽你這小小胡虜的話!」

  此時的兵力形勢是,北魏的數十萬步騎兵分散在南陽的赭陽、宛城、新野等幾座城外連續猛攻,而各城之中的守兵不過數萬,眾寡懸殊。齊明帝先後派出裴叔業、蕭衍、崔慧景三路軍馬,分兵幾道,救援雍州。

  即便如此,齊軍仍居劣勢。屋漏偏逢連夜雨,南齊的前軍將軍韓秀方等十五名將領向北魏投降,齊軍從兵力和意志兩方面都大大削弱了。魏軍在沔水(今漢江)以北擊敗齊軍,又俘虜了一批南齊的將軍,並一直打到了沔水北岸。

  窘境之下,南齊統帥們絞盡腦汁地想擊中魏軍命門。徐州刺史裴叔業曾與魏軍多次交鋒,他抓住魏軍的特點,想出了一條圍魏救趙的妙計:包抄到魏軍身後,侵擾其邊境,以引誘攻打雍、司兩州的兵力退回。於是,他率領本部兵馬,從鍾離出發,乘虛而入,攻打北魏邊境的虹城(今安徽五河西),果然一舉拿下,虜獲了城中的四千男女百姓。但當他西進攻打北魏的楚王戍(今安徽臨泉西南)時,卻遭到魏將傅永的伏擊,大敗而走,始終未能從實質上解決幾城被圍的問題。

  次年(北魏太和二十一年、南齊建武五年、公元498年)正月,進攻一方的優勢愈加明顯。北魏統軍李佐首先攻下新野,太守劉思忌被俘,寧死不降,被殺。沔北諸城守將聽說新野淪陷,相繼南逃,湖陽、赭陽、舞陰、南鄉等處被北魏佔領。

  一個月後,宛城的北城被北魏攻下,房伯玉被迫出降。經過半年的激戰,襄陽以北的南陽、新野等郡均落入魏軍之手。

  樊城、襄陽的告急文書先後飛到了齊明帝的書案之上,然而他身邊已經沒有多少強將可用,只好派遣太尉陳顯達率軍救援,這是短短几個月中南齊組織的第四支雍州援軍。接著他又派出左衛將軍蕭惠休,增援壽陽。

  齊明帝蕭鸞深感身心交瘁,體力漸漸不支。前方戰事如火如荼,他在後方卻得了重病,情況越來越糟。與宋明帝一樣,病榻上的他也擔心起身後子嗣的統治問題。由於登位時間不長,齊明帝只有九個兒子,最大的兒子、太子蕭寶卷也年僅十六歲,而齊高帝的子輩和武帝的子孫還有十個,大多成年。他把侄子始安王蕭遙光召入宮中議事,常常談到很晚,最後決定一個也不留,由蕭遙光行事,將十位親王全部誅殺。尤為諷刺的是,這位嗜血的皇帝還崇信佛教,害怕報應,每次殺人之前還要專門在內殿燃香祈禱,嗚咽悲泣,虛偽至極。(誰知「報應」不爽,佛祖也懶得保佑如此惡魔,他的子孫很快就在蕭梁滅盡,祈禱哭泣也沒達到半點效果。)

  死了那麼多人,齊明帝的身子更不見好,為圖吉利,他下令改元永泰。大臣猜測皇帝時日無多,而齊軍的主力都已開赴北方前線,後方相對空虛,有人就起兵造反了。

  造反之人便是齊國的開國功臣、大司馬會稽太守王敬則。王敬則幫助蕭道成篡了劉宋的帝位,在高帝、武帝兩朝很受信任;風水輪流轉,到了明帝這一朝,他就備受猜忌。齊明帝屢屢病危,對這個老臣也不放心,任命光祿大夫張瓌為平東將軍、吳郡太守。這一招明擺著防王敬則的,王敬則心裡也明白,他對手下親信說:「平東、平東,東面有誰啊(會稽在吳郡以東),就是想把我搞定咯!哪能那麼容易,我可不輕易認栽!」

  然而王敬則的手段並不高明,他在事先並沒有準備充分、打好招呼的情況下,就打起了擁立蕭嶷次子、南康王蕭子恪為帝的旗號。還沒聯繫上蕭子恪,蕭子恪就已經逃到了建康宮中,向明帝稟明了王敬則謀反的情況。明帝忙命張瓌率領三千士兵南下抵抗。蕭子恪的主動投誠算是功德無量。齊明帝原本已經與蕭遙光密謀,想將高帝的孫輩全部斬草除根,包括蕭子恪在內的蕭嶷子輩都難逃活命,連棺材都準備好了。蕭子恪通風報信使明帝發了一回「善心」,不再濫殺無辜。蕭嶷諸子得以虎口脫險,保全了性命。

  張瓌並不是什麼很能打的人(能打的早被派到前線和魏軍周旋了),更沒有什麼指揮才能,他手下的士兵一聽到王敬則軍隊戰鼓響起,頃刻間就散得無影無蹤,張瓌本人也放棄吳郡,潛入民間躲藏。一時間對現狀不滿的老百姓都扛起竹竿,背起鋤頭,前來追隨王敬則。王敬則的軍隊浩浩蕩蕩,渡過浙江(即錢塘江),竟有十幾萬之多——當然,裡頭真正有戰鬥力的大概還不到一萬。

  王敬則雖是高帝時代的老將,但充其量也就是窩裡橫。當明帝派出台城軍隊,在曲阿(今江蘇丹陽)修築工事,與王敬則打持久戰時,王敬則便吃了虧。朝廷軍兩面夾擊,那些只為湊熱鬧而來的老百姓驚慌失措,亂軍之中王敬則墜下坐騎,被後軍將軍崔恭祖一槍搠倒,死於非命。

  王敬則反叛平息,齊明帝蕭鸞也很快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把一個內憂外患的混亂齊國,甩給了他的太子蕭寶卷。此時的北方戰場上,齊、魏雙方還在淮水邊上的義陽(今河南信陽北)一帶拉鋸。

  魏孝文帝聞聽齊明帝駕崩,便下詔說「禮不伐喪」,全面退兵。而魏軍真實的退兵理由,在我看來大致有三:第一,魏軍大舉南征已有一年多,取得了一定戰果,再耗下去容易成為疲憊之師;第二,北面的高車部族不聽調令,起兵叛亂,並打敗了北魏前去平叛的軍隊,不可置之不理;第三,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孝文帝本人長期在軍中,也已積勞成疾,無力繼續指揮。

  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初,病入膏肓的魏孝文帝卧於車駕之上,被一路護送回洛陽。他的寵臣李沖留守洛陽,因與中尉李彪爭權,雖經他的支持將李彪彈劾下台,卻引發舊疾,一年前先他而去。經過李沖的墳前,遠望墳頭,孝文帝感慨良多,兩行熱淚不禁奪眶而出。回想十幾年來,在李沖等人的協助與推動下,他的帝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內心之中,也曾彷徨,也曾猶豫,他並不知道這一項項的改革,前途是凶是吉,是福是禍;也不知道,距離他那一統天下,做整個中華世界最高統治者的終極目標,還有多遠。

  現如今,馮誕走了,馮誕的父親馮熙走了,李沖也走了,空留下他一人,經受病痛的折磨。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吝於施捨一點點的完美?

  在洛陽,孝文帝召見了元澄等公卿。孝文帝對大家說:「管理國家,以禮教為先;朕離開京城一年多了,禮教是否日新月異呢?」

  元澄答道:「臣認為是做到日新月異了啊!」

  孝文帝搖搖頭說:「朕以為不然。昨日入城,還看到路上車中的婦人還穿戴鮮卑的衣襖,這怎麼能叫日新月異呢?」

  元澄忙解釋道:「穿的比不穿的要少許多哪!」

  孝文帝語調一轉:「任城王,你這是什麼話?難道還想要全城的人都穿么?古人云:『一言可以喪邦』,說的難道不就是這種話么?」

  此言一出,元澄等一群留守洛陽的大臣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叩頭謝罪。孝文帝也不計較他們的過錯,只吩咐史官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以誡後人。孝文帝一生業績許多,他內心在意的只有兩件,一件是遷都,另一件是禮制風俗的改變。前一件在他任內已然圓滿,而後一件是否能真正成功,後人又如何看待,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但也只能靜靜地躺在陵穴中等待後來的評判。任何一位偉大的帝王,臨了都是一般無二的結局。亞歷山大大帝一生叱吒風雲,席捲三洲之地,臨終卻吩咐屬下將他的棺材挖出兩個小洞,讓雙手伸在外面以示離世之時兩手空空,這就是帝王的無奈。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孝文帝與世長辭,享年三十三歲。臨終之前,他欲將國事託付給自己最為器重的弟弟、司徒彭城王元勰,把他比作自己的霍光、諸葛亮。元勰不願獨大,辭而不受,孝文帝只好委任多名大臣輔政(不曾想這卻導致了日後的朝綱衰亂),並給太子元恪下詔,命他信任與尊重叔父元勰。

  另外,他又遺詔元勰在他死後將他的皇后馮氏秘密賜死。元勰遵旨照辦,一度聲名顯赫的馮氏家族才退出了北魏的政治舞台。

  皇后馮氏是馮太后的兄長馮熙的大女兒。馮熙在孝文帝一朝可謂權傾朝野,孝文帝准他上書不臣,入朝不拜,並且在馮太后的主持下,先後將馮熙的三個女兒納入後宮。其中的一個不久就在宮中去世,而問題就出在其餘一大一小兩個馮氏身上。

  大馮氏先入宮,由於容貌出眾,被封為貴人,深得寵幸。後來馮貴人得了病,幾乎是絕症,無法侍奉孝文帝,馮太后下令將其送回家中當尼姑。大馮氏養病期間,馮太后去世,孝文帝依照馮太后的遺詔,冊立大馮氏的異母妹妹小馮氏為皇后。

  孝文帝心裡還惦記著大馮氏,幾年後她的病居然奇蹟般的康復,孝文帝又將她重新召入宮中,封為左昭儀。從位階上看的確是晉陞,可大馮氏卻並不高興,她自認為入宮早,更受寵,地位卻比妹妹要低得多,便在孝文帝面前屢屢誣陷小馮氏。孝文帝在大事上明辨是非,卻經不住女人一直吹枕邊風。他於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廢掉性格敦謹的小馮氏,並於次年將大馮氏立為皇后。

  大馮氏做了皇后,並沒有一點母儀風範。孝文帝連年征戰在外,她在後宮愈顯淫蕩之本色,與一名叫做高菩薩的太監勾搭起來。高菩薩雖然名為太監,實際上卻是大馮氏在養病時結識的舊情人,大馮氏悉心打點後宮上上下下的官員,居然未經閹割就混了進來。高菩薩全無菩薩心腸,與皇后兩個把後宮鬧得烏煙瘴氣,只把遠離洛陽的孝文帝蒙在鼓裡。

  紙終究包不住火。孝文帝的妹妹彭城公主本是宋國宗室劉昶之妻,劉昶死後,馮皇后竟強迫她嫁給自己的同母弟弟馮夙。大約這個馮夙實在是不稱公主心意,公主死活不願意。她偷偷坐了輛小車,冒著陣雨,跑到東南前線向孝文帝揭發皇后與高菩薩的淫亂行為。

  孝文帝聞言大為震驚,沒想到自己深愛的皇后會做出如此大不韙的事情,起初不敢相信。回宮後,他親自盤問後宮大小太監,用盡千方百計,才從一個小太監蘇興壽口中得到皇后通姦的詳情。孝文帝秘而不宣,念在馮氏對皇室有功的分上,只處置了高菩薩以及幾名合夥隱瞞的太監,對馮皇后則保留後位,軟禁於後宮,嚴加管制。元勰等宗室以一杯毒酒逼令她自盡,也算代孝文帝除去其身後之患。

  孝文帝是北魏中期至為重要的一位皇帝,歷來史家對他的評價都頗高。北魏遷都之後,中華文化的中心又一次逐漸轉移到黃河中下游地區,說起來,這也算是中華民族第一次「偉大復興」的開端。他在位近三十年,制度上方方面面的改革至少使得南北統一提前半個世紀來臨。在他統治期間,北方的佛教也得以蓬勃發展,洛陽龍門石窟與以少林寺、清涼寺為首的不少著名寺院都於此時興建。

  然而,他的英年早逝,也標誌著北魏盛極而衰。繼孝文帝而立的諸位北魏君主缺乏他的魄力與才幹,不出兩代,整個北方就陷入大亂,重新成為群雄逐鹿的疆場。關於亂事的始末原委,我們將在《北朝風雲》的後半部分詳細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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