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勝舟：「山頭主義」能剷除嗎？

　　十八大以來，反腐無禁區、全覆蓋、零容忍，高潮迭起。隨著大、小「老虎」的不斷落馬，一些黨政軍部門的「山頭主義」惡行不斷曝光，違法違紀罄竹難書，民眾深惡痛絕，媒體義憤填膺。問題來了：「山頭主義」能如願被剷除嗎?

　　「朋黨」源遠流長

　　中國兩千多年的專制歷史，在統治階層中始終存在著不同利益的官僚集團，始終存在著拉幫結派的政治氛圍，即所謂的「朋黨政治」，它們之間的爭權奪利稱為「黨爭」。「朋黨」用現代語言通俗解釋，就是「山頭」、「圈子」。

　　1044年，歐陽修寫了篇上宋仁宗的奏章《朋黨論》，開篇直陳：「朋黨之說，自古有之。」 君子、小人都有朋，歐陽修認為區別在於君子是真朋、小人是偽朋。「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因為「小人之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

　　唐朝有「牛李黨爭」。以牛僧孺、李德裕為首的兩大政治集團相互傾軋四十餘年，黨同伐異，朝綱紊亂，至死方休。唐文宗為此感慨「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

　　北宋有「新舊黨爭」。王安石、呂惠卿、司馬光、蘇軾、蘇轍、程顥、程頤等一批「大腕」分庭抗禮，互有輸贏，折騰五十餘年，寫《朋黨論》的歐陽修也名列其中。余英時評論：「黨爭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中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

　　明末有「東林黨爭」。東林黨與浙黨、齊黨、楚黨、昆黨、宣黨等爭鬥幾十年，有些士大夫更是書獃氣十足，好爭意氣，不論是非，不分危急，國無寧日，紛亂延至南明、清初。《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甚至批評「夫明之亡於門戶，門戶始於朋黨，朋黨始於講學，講學始於東林。」

　　清末有「帝後黨爭」。中日甲午戰爭前，以翁同龢、文廷式等為首的帝黨主戰，支持光緒掌握政權;以李蓮英、李鴻章等為首的後黨主和，維持太后統治實權。甲午戰後，後黨極力阻擾帝黨新政，兩派矛盾日益激化。1898年9月21日，慈禧發動政變，幽禁光緒，廢除新政，戊戌變法失敗，助燃辛亥革命。

　　「山頭主義」有其客觀性、複雜性

　　中國革命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游擊之路。革命根據地由大大小小的山頭組成，長期被層層分割包圍。「山頭」成為根據地的俗稱，一個「山頭」就是一個根據地。所以中共軍隊的「山頭主義」連綿不絕，有其客觀性、必然性、複雜性、合理性。

　　1955年解放軍首次授銜，十大元帥、十大將的名單和排序，主要考慮各個「山頭」的精妙平衡，同時綜合資歷、戰功、職位、人脈等因素。1952年始，一野的幹部紅火七年，黃克誠、張宗遜獲得破格任命，劉伯承、粟裕等受到排擠。

　　1959年廬山會議後，四野的幹部接著紅火十幾年，文革中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號稱「四大金剛」，也是全國祝頌「永遠健康」的副統帥的「四大心腹」。文革後二野的幹部紅火，國慶35周年閱兵總指揮秦基偉就來自二野，之後升任國防部長。

　　進入新世紀，郭伯雄、徐才厚盤踞軍委十餘年，賣官鬻爵，笑納賄款，批發將軍軍銜，成為兩大新「山頭」。郭、徐眼中的紅人谷俊山，就擅長拉幫結派「抱大腿」，稱兄道弟「劃圈子」。

　　毛澤東清楚「山頭主義」的脈絡和演變，也保持警惕和戒備。根據不同場合、不同局勢，既說過「我們要搞五湖四海，不要搞山頭主義」，也說過「黨內無派，千奇百怪。」既說過「承認山頭、照顧山頭」，也說過「縮小山頭、消滅山頭」。他對權術的領悟和運用，確實爐火純青。1973年12月全國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就是一手妙棋，旨在削弱山頭、緩衝派性、鞏固黨權、預防政變。

　　不僅軍隊，黨政機關也存在「山頭主義」。媒體反覆炒作令計劃的「西山會」就是其例。誰掌握「西山會」的門票，誰就切入陞官快車道、發財快車道。周永康、令計劃等大老虎一垮台，區域性腐敗、系統性腐敗、家族式腐敗、塌方式腐敗的「蓋子」就被揭開，多位中央委員、候補中委也牽涉其中。

　　不僅內地，大中華文化圈也存在「山頭主義」。澳門有何、崔、馬「三大家族」，周恩來曾稱馬萬祺為「我們黨的忠實老朋友」。首任特首來自何家，第二位特首來自崔家。澳門下任特首的提名、任命，不得不考慮「山頭」兼顧和派系平衡，第三位特首來自馬家是大概率事件。

　　不僅中國，外國政壇也存在「山頭主義」。日本國會議員40%是世襲議員，近親繁殖可見一斑。鳩山家族、小泉家族、安倍家族、麻生家族和福田家族並稱為日本政壇「五大家族」。美國的亞當斯家族、羅斯福家族、肯尼迪家族和布希家族，也是「政治豪門」。

　　小布希耿直，談不上聰明能幹，有時笨拙得可愛(騎車摔跤、狼狽撐傘、吃餅乾噎著)。沒有父親的餘蔭，念不了耶魯，更做不了總統。輔佐他的切尼、拉姆斯菲爾德等一批「老狐狸」，就是父親的老臣。如今弟弟競選總統，更是奔著「布希王朝」的宏偉目標而去。

　　印度的尼赫魯-甘地家族、巴基斯坦的布托家族、斯里蘭卡的班達拉奈克家族、菲律賓的阿基諾家族、泰國的他信家族等，都是本國舉足輕重的「政治山頭」。

　　滋生「山頭主義」的土壤

　　中國的「山頭主義」泛濫，與外國相比，既有共性，也有個性。

　　從文化而言，宗法專制遺毒根深蒂固。儒家文化圈是一個人際圈、人情圈。人和人之間牢固的社會關係，通過血緣的內核同心圓向外擴展。隱藏在「山頭主義」中的「專制病毒基因」，就是權力扭曲、金錢腐蝕後的人身依附關係。未經歷思想啟蒙，不可能成為大寫的人、真實的人、完整的人。愚忠奉承之風盛行，某些人成為權貴們的寵臣家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從政治而言，漠視民眾讓渡的權利。有些官員缺乏民主理念和開闊心胸，樂衷於做「山大王」，打造獨立王國，安插親信，排斥異己，夜郎自大。將公共權力視為私權，將公共利益視為私利，認為順從迎合自己的就是好乾部，就應該提拔。輿論監督的「防火牆」、「緩衝器」、「減壓閥」作用欠缺，首先凸顯、主要定位「黨的喉舌」，往往「馬後炮」，也有「偽公器」。

　　從利益而言，形成集體分贓的貪腐鏈條。在「山頭」內部，只念私情，不講原則;在「山頭」外部，只顧利益，不惜違法。如今「山頭主義」還有一個重要特徵，就是權錢交易、權色交易、權權交易。官官相護、官商勾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形成一個封閉的、完整的、非法的貪腐利益鏈條。

　　從情感而言，抱團取暖、籠絡人心有其合理性。人是情感動物，也有群居屬性。「山頭」多由親戚、老鄉、同事、同行、校友、戰友、知青、興趣等關聯共同利益，其中有一定的合理性。例如通過血緣、地域、經歷的共鳴，抱團取暖，尋找心理歸屬，拓寬事業平台;上級對下屬更了解，提拔更放心，至於是公心還是私心另論。官方試圖將黨校作為熔爐，打破「山頭主義」，成效甚微，反而產生一個新的「山頭」，即黨校同學會。

　　從制度而言，存在先天缺陷、後天失調。例如，防範、調控、監督、懲罰還是軟約束，從而縱容「山頭主義」，等到嚴重違紀違法，紙包不住火了，才一鍋端掉，導致元氣大傷。又如，地方黨政一把手分設的二元治理結構，容易黨政不分、以黨代政、權責不對等，滋生兩個「山頭」，醞釀「制度派性」。幾十年來，全國各地黨政一把手明裡暗地掰手腕、鬧派性的決非個例，結局往往是行政一把手(黨委二把手)鬥不過黨委一把手。

　　「山頭主義」可怕嗎?

　　「山頭主義」、「圈子文化」既然有其存在的客觀性、必然性、合理性、複雜性，坦率地說就難以剷除，宜疏堵結合。「山頭主義」如權力一樣，是把鋒利的雙刃劍，善用可利國惠民，泛濫則禍國殃民。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因為制度缺失、監管缺位，成為貪腐溫床，慾壑難填。解決之道在於公開透明、法治問責、動態制衡。

　　公開透明。加快推進權力清單制度、責任清單制度。儘快立法實施官員家庭財產申報、公開。健全「三重一大」(即重大決策、重要人事任免、重大項目安排和大額度資金運作)決策機制，陽光操作，規範運行。尊重、保障公眾和媒體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自下而上依法推動公民直選、黨員直選，加快普及鄉級黨委政府直選，試點實施縣級黨委政府直選。

　　法治問責。繼續保持反腐敗的高壓態勢，不論權力大小、職務高低、貢獻多少，法紀面前人人平等，一查到底，除惡務盡，這對「山大王」們是極大威懾。嚴格執行領導幹部能上能下的試行規定，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完善幹部選拔任用責任追究機制，如果幹部「帶病提拔」，提名、考察、任命的領導幹部失職瀆職，「連坐」問責，終身追責。嚴明黨的政治紀律和組織紀律，對幹部出現的苗頭性、傾向性問題，及時「扯扯袖子提提醒」，防止失之於寬、失之於軟、失之於遲。

　　動態制衡。在黨委、人大、政府、司法之間，官員、媒體、公眾、NGO組織之間，「山頭」和「山頭」之間，依法分權制衡，避免權力壟斷，尾大不掉。也可試點「山大王」合法、合理地「拉幫結派」。例如，在地方黨委的常委中，組織部長、紀委書記對幹部總體情況比較熟悉，其他常委一般只熟悉分管領域的幹部，也不會輕易跨界干涉別人的分管「地盤」，幹部提拔時投票容易「守攤子」、「隨大流」，「跟書記」。不妨在幹部工作中明確權力劃分、權責對等的遊戲規則，組織部長、分管常委有動議權(候選人三個)，其他常委和政府非常委分管負責人有質疑權，書記(一把手)有拍板權，紀委書記有否決權。

　　2015年8月13日一稿，8月16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