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112】在西南大學附中,我遇到了一群有情懷的語文老師
到西南大學附中,緣起於一次偶然。在某次校長培訓會上,我結識了該校副校長劉其憲先生。劉校長是個謙謙君子,厚道,說話時甚至還有幾分羞澀。對於羞澀的人,我有一種天然的好感。當時就與劉校長交換了電話,也就有了這次西大附中之行。
西南大學是原西南師範大學與西南農業大學合併而成,校園之大,之美,令人嘆為觀止。在中國的大學裡,北大,廈大,武大,以及我的母校華東師大,都是美不勝收。不過比起西南大學,似乎還是略遜一籌。西南大學不像我們習慣印象中的大學,更像個實實在在的大園林。
西南大學附中就在西大附近。此次受邀參加的,是西大附中主辦的「課堂教學觀摩及研討」,這是該校的傳統活動,每年都會邀請全國知名中學一線教師與該校教師,現場授課,現場研討。我很喜歡「觀摩」這個詞。現在流行「賽課」,或流行上「示範課」,這類活動當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但因為太功利,或者太追求某種範例,反而削弱了它的教研價值與意義。十年前我到某地上所謂的示範課,結束後主辦方送了我一個大紅帖子,感謝我蒞臨「做課」。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做課」這個詞。當時就覺得彆扭。「課」還需要「做」么?事後再想想,現在很多競賽課不就是「做」么?甚至某些示範課不也是做出來的么?或許「做」有做的意義,畢竟教學是個技術活兒,需要精雕細琢,需要苛刻考究的打磨。但我還是喜歡「觀摩」這樣的表達。教學是個體勞動,各有各的招數,各有各的手段,而且教師與他的學生有著一種獨特的生態關係,只要他的學生喜歡,並從中得益,那就是好的教學。因此,彼此之間,最重要的是觀摩與借鑒,而非效仿與追隨。此外,既然是觀摩,大家可暢所欲言也不傷和氣。這是比較合理的教學交流方式。
11月在重慶巴蜀中學召開了一個「首屆全國批判性思維教學論壇」,在活動中結識了西大附中的張萬國老師(見本號102期)。由張萬國老師又結識了語文組長張愛明老師,以及陳海亮、李濤、付新民、敖長喜等老師。張愛明老師說重慶話,他說他試過說普通話,自己聽著不舒服,別人聽著也彆扭,乾脆就頑抗到底,說重慶話了。這是一位專註於學問的人,尤其用心於傳統文化,看得出他對傳統文化有一種堅定的信仰在。
李濤老師剛過而立,虎虎又生氣,聽了我的「萬字時文閱讀」,很興奮,將自己編選的兩本厚厚的閱讀教材《我們的語文》送給我。在回程的飛機上,我仔細翻閱了一遍。這是個用心教語文的人,《瓦爾登湖》《俄狄浦斯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魯迅、王陽明……都進入了他的閱讀教學的視野。他說西南附中有個良好的傳統,校長不干涉教師的具體教學,如何處理教材是教師自己的事兒。同時,他們也儘可能減少統考,沒有月考。幾年下來,教學質量不僅沒有下降,反而穩步上升。這讓我感慨。我在中學幹了二十多年了,感到上海的高考壓力越來越重,而各種統考、模考、月考,越來越多。這樣一來,我的語文教學的整體安排就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打亂。我可以不在乎,但家長和學生在乎,於是,為了一個小考,不得不調整進度。語文教學最怕的就是這種短期功利,害怕的就是這種零敲碎打。看來西大附中的領導有眼光,有魄力,也有定力。
此次行程,來去匆匆,劉其憲校長公務纏身,未及深談。不過簡單的交流 了個把小時,也知道了學校的大體思路。我看他們的做法,就是給教師「鬆綁」,不讓教師在應試教育的戰車上被拖死,徹底沉淪。也有幸拜見了張校長。原以為是個重慶漢子,見了才發現是一位優雅幹練的重慶美女,氣質極佳。張校長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思路清晰。作為一所五六千人的學校的管理者,這是個十分重要。目標高遠,思路清晰,再加上愚公移山一樣的執著,學校就一定能辦好。祝願西大附中越辦越好。
我在西大附中的工作內容有兩項,一是報告,二是評課。我的報告內容是「引入批判性思維是革除語文教育痼疾的有效良方」。報告由張萬國老師主持。西南大附中語文組有近60位教師,看得出這是個和諧、向上的團隊,從他們臉上洋溢四射的笑容和善意,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我相信,一所好的學校,其實不用多聽那些故作深奧的辦學思想,或者聽領導高談闊論偉大的構想,只要看看教師的狀態,其實大抵就可做出判斷。走進西大附中校園,見得最多的就是笑容。這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報告中的一個小插曲與張愛明老師相關。前幾年我在晉西北支教,遇到過一位學校廚師,這位大師傅曾經也是個站講台的,學歷不夠、普通話又不好,被迫轉行干後勤。校長說,這老頭兒對《三國演義》滾瓜爛熟,以前就靠賣弄一本《三國演義》,成了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他那一口山西話,講起三國來特有味道。校長為老頭兒遺憾,說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語文老師了。我借著吃飯的機會向師傅討教,發現他果然了得,略聊幾句,我便尷尬得再不敢開口了。我能想像,這位操著晉西北口音的老師,借著講述《三國演義》,他的語文課該會多麼精彩!
我在講座的時候順便提了這個件事,老師們哄堂大笑,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張愛明老師也是個不愛講普通話的。據說張老師用重慶話朗誦古詩詞,那是西大附中一絕。方言確實有方言的魅力。前幾天聽了一段陝西方言朗誦唐詩的音頻,一下子就顯出了普通話的蒼白。有機會倒是想聽聽張老師的重慶方言課,那肯定別有一番風味。我是個湖北人,聽重慶話,毫不費力。
此次教學觀摩很陶醉的聽了三節課。不是恭維,三節課各有千秋,水平都很高。先是西大附中的敖長喜老師《秋歌——給暖暖》。敖老師很有詩人氣質,某個程度看,達到了個人氣質與詩歌內容的美好結合。敖老師將此詩的內容定位於人在困境中的自我掙扎和自我救贖,這就讓詩歌的理解不至於太狹隘。關於詩歌教學,我一直主張在「陌生化」的語言與表達中,尋找人類最共同的人性感受與情感基礎。詩歌的「理解」,非通過知識推斷和邏輯推理而達成,而更是一種直覺性的感悟。但是,這樣的感悟並非空穴來風,並非無本之木,相反,感悟力的高下,全在於讀者自己的人生經驗和生命體驗,全在於讀者對語言的敏感和穿透。好的詩歌,總是能夠在個性化的表達中揭示出共通的人性,共通的情理,共通的生命密碼;而好的讀者,也常能在語言的後面,感知詩人的人生感喟和生命情懷。理解是基礎。
理解雖然是個性化的,但卻有著共同的根基。人們常說「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無論哪個哈姆雷特,他首先必須是「哈姆雷特」。理解這個「哈姆雷特」,才是教學最該關注的核心。至於語言難以企及的那些模糊的、非理性的地帶,還是交給學生自由的靈魂和無羈的想像吧。
敖老師在課堂中藉助意象的分析,藉助對「暖暖」的追問,藉助他深沉的朗誦,表達了《秋歌》所揭示的那種困惑與渴慕。具象但不死板,空靈而不玄奧。這是節好課。稍有不足的,我覺得詩歌內容與學生自身的生活、與當今時代的困窘聯繫不夠,這使得詩歌的理解稍有抽象。我比較頑固的認為,任何文學作品,若不能觸及讀者的具體生活感受和思考,若不能觸及讀者的個人記憶,它的閱讀效果依然還是有限的。
第二節是來自成都樹德中學的鐘群老師,她上的是巴金的《小狗包弟》。說實在的,能上這樣的課,在這樣的氛圍下已經很難得了。鍾老師在說課的時候,表達了希望從文中找到正能量、弘揚正能量的意思,我覺得,講清楚這篇文章的背景,就是最大的正能量。鍾老師看起來文雅嫻靜,進入教學後,爆發的能量卻很驚人。她通過反覆的誦讀,把學生也把我帶進了那個特殊的時代。我是文革出生的一代人,家庭也被「文革」搞得殘缺不全。在我的精神深處,這種傷害是難以消弭的。小時候,母親經常在半夜三更哭泣,在黑暗中我被驚醒,幼年的我總是安慰母親,或者跟母親一起哭叫。其實,母親是個堅強的人,白天忙東忙西,忙裡忙外,不見任何異樣;只有在萬籟俱靜的時分,她才會為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而擔憂,而傷痛,忍不住哭了。因此,我對黑暗有一種深刻的恐懼,我害怕夜晚。到了今天,我一個人在家睡覺的時候,都習慣開著燈。否則我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鍾群老師的課喚起了我很多記憶。當然,作為一節課,僅有這樣的震撼力還是不夠的,但顯然鍾老師是個素養很全面的人,她的表達,她的對話,她對文獻資料的使用,共同的促成了一節不僅感人而且落實了文本理解素養的語文課。我親眼看見一位男生落了淚。我是不太喜歡煽情的,但鍾老師在理性的分析與客觀的敘述中,卻達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情感教育了。
最後一節是來自重慶一中的特級教師周鵬老師的作文課。周鵬老師最近幾年倡導的「意象作文」影響很大,這次領略了他上課的風采。周老師氣定神閑,瀟洒自如,氣場很強。他的課題是關於表達中的語言問題。比如如何讓語言表達更「雅正」。他建議在現代白話的表達中,適當融入文言辭彙和語式,併當場做了幾個示範。效果很不錯。我在點評中,提到了我對「雅正」「文化品味」的理解。說到語文教學,人們喜歡用「聽說讀寫」來概括。這個表達簡潔明了,但似乎容易引起誤會,似乎語文就是教人們說說話寫寫字。我覺得,這個定位大概沿襲了幾十年前掃盲及文化普及階段的語文教學任務。今天,人們對語文的要求高多了。據說新的《語文課程標準》除了一如既往的強調語言的結構與運用,特彆強調了思維、審美和文化。我想,這也是人們對語文學科認識的一種進步吧?周老師強調「雅正」,並不簡單指語言的風格,他強調的是,現代漢語的發展,必須從幾千年的文化積累中尋找資源,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這才是根本的目的。
周老師的課引起了老師們的興趣。提問很踴躍。西大附中的年輕教師付新民在對話中,強調錶達素養的提升,關鍵還在於語言實踐。我贊同周老師與付老師的觀點,現代漢語變得越來越粗俗了。政治話語的滲透,商業話語的入侵,網路表達的泛化,低俗文化的沾染,都讓雅正的漢語變味了。但是,也要看到另一面,語言的發展應該取包容開放的態度,比如網路辭彙,你是禁絕不了的。但我相信,大浪淘沙,那些沒有生命力的東西,總會被人忘記的。五年前網路上的流行的熱詞,如今還剩下幾個?
工作之餘,我參觀了附中的校園。西大附中背靠縉雲山,前臨嘉陵江,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也是個工作的好地方,難怪張萬國老師那麼驕傲。回到上海發了個微信,結果被我的責編、華東師大出版社的劉佳老師給看出來了。劉佳告訴我,她就是西南大學附中的畢業生。從她的話語中,我看出了她對母校的深情。
一所好的學校,就是一些人一輩子的記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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