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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書香家族的興衰

網上搜索中國文字改革活動家杜松壽(1905~1991)的簡歷,就是寥寥幾句話,只是說他是陝西華縣杜家堡人,上世紀二十年代在北京師範大學求學。三十年代在上海參加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五十年代初期任西北人民出版社總編。先後任《中國語文》《文字改革》雜誌副主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漢語拼音處處長、研究員云云。等讀到他身後家人所出的自印本《杜松壽回憶錄》時,才知道在這些普通的文字背後,傳主也曾有過不平凡的人生,他是1924年入黨的中共老黨員,經歷過「三一八慘案」,參加過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多次聆聽過李大釗、毛澤東、惲代英、蕭楚女等革命先輩的講課,耳提面命,受益頗深,大革命時期,成為陝西第一屆農民協會秘書長,也曾是高擎戰旗、一路雷霆、叱吒風雲的人物。按照過去流行的一種說法,算是「革命的同路人」。杜松壽後來之所以走上文字改革的道路,與其家傳有直接關聯,他的祖父杜庚財就是當地有名的書版刻工,外號「八百黑」,意即從早到黑能刻八百個字、掙上八百個制錢。父親刻字的手藝更是出眾,為全縣之冠,不但能直接把字反刻在雕版上,還會設色調墨,印刷成冊。因為這個緣故,杜家與距家70里外的華陰縣王山史的後人,成為幾代人的通家之好。

說到王山史(1622~1702)這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士,是避不開當時著名的思想家顧炎武(1613~1682)的。顧炎武晚年曾在家鄉造了一棟樓閣,題名為「山來閣」,就是為了迎接他的北方友人王山史而修建的,而且還撰寫《山來閣記》一文,流傳至今。王山史又名王弘撰,字山史,陝西華陰人。明亡後保持氣節,高隱不仕。據《顧炎武年譜》記載,譜主晚年至華陰,則與王山史結交,成為聲氣相求、志同道合的摯友。王山史曾陪同65歲的顧炎武第六次北上昌平的天壽山、慟哭拜謁於前朝崇禎皇帝的思陵之下。而王家也成了他常年留住,來往頻繁的居處。《亭林文集》中,有《華陰王氏宗祠記》一文;顧炎武身後,王山史也有輓詩多首,內有「幽明事已非,生死情一訴;淚灑歸山去,長辭西洲路」之句,極盡悲痛哀婉之情。幾年前故去的歷史學家趙儷生先生年輕時有一部力作《王山史年譜》,詳具此事。

杜松壽回憶說,王山史的故居在距離華山約十里地的華陰縣的廟前村.名字中的「山」字,可能就是指的華山。當年顧炎武騎著毛驢周遊北方,與王山史一見如故,在此地一住就是數年,兩人朝夕相處,談經論道,共商反清復明大計。這是十七世紀中期的事情,等到了一百多年後,由於王山史留下的木刻各種版本已久磨損壞,汗漫不清,需要重刻第二版才能印刷清楚,於是就將原先印好的書籍作為底子再刻,由王山史的後人王凌霄在臨縣華州(今天的華縣)請來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刻板能手杜庚財,也就是杜壽松的祖父來鐫刻。杜壽松說,其實當年各個縣鎮都有擺攤刻字的店鋪,這是一個行業,但能找到勝任大型精美書籍的書版刻印手,那就不容易了。由此可見杜家祖父的刻工精湛與印製水平均屬上乘。在王凌霄一生,其續刻祖上王山史遺著這等大事,全是由杜庚財一人承擔完成的,兩人之間也建立了深厚友情。及其下一代,兒子王振奎子承父業,繼續雕刻先人的遺著,以便流布後世,而所請的刻工也由杜壽松的祖父轉到他父輩這一代,兩家還認了乾親。杜壽松記得,每年到王家走親戚的時候,驢背上所託運的,都是給王家刻好的書版,其中有《周易筮辭》一部。

傳主回憶,王家及其村民十分崇拜先人的文德文風,村子裡隨處可見顧炎武、王弘撰留下的手跡碑文,華山腳下玉泉院的石刻華山圖碑和廟前村城門上的浮雕橫額都是出自王宏撰之手。王家大門上方的「王山史家」幾個大字以及對面的祠堂木刻對聯、匾額則是顧炎武撰寫的。還有一點與眾不同的是,王家雖然在當地算是富裕戶,但持家忠厚,生活節儉,一家大小都穿著粗布服,連門帘也是藍粗布的,在那普遍纏足的社會裡,他們家的女子都不纏足,飯菜也極其簡單,招待客人也是普通的包穀面饃。主人王振奎去西安,有250里的路程,硬是一步步地走過去的,而當時的交通工具,一般都是出門坐大車或是騎毛驢。更令人不解的是,王振奎還把自己兒子送到杜家,認杜壽松的父親為乾爹,專門學習刻工,希望更能方便地刻字雕版,來傳繼家風。從這樣一個具有幾百年歷史的耕讀世家中,能讓人看到「詩書繼世」、綿綿瓜瓞的中國文化傳承,至今讀來,也是很發人深思的。

錢穆說中國兩千餘年的封建社會是「超穩定」的制度。究其原因,也就是有數不清的如王山史家族那樣的耕讀世家來支撐著這個社會體系,代代相續,百年不易。可是即便是再「超穩定」的社會結構,也經不起後來大革命與大動蕩帶來的天崩地坼與山川陵替。杜壽松回憶說,十年浩劫之後的1981年,他曾去此故地拜訪舊友、憑弔先人,可令人遺憾的是,那些珍貴的歷史遺迹蕩然無存、毫無一點痕迹了。1986年4月,蘭州大學歷史系教授趙儷生也到華陰縣城拜訪王山史遺迹,見村中有王氏宗祠,並得聞王氏後裔輩手中尚存王山史夫婦畫像一幅及《王氏族譜》等書,只可惜託詞不令外人觀看。但見村中王氏後裔中有一老者在敘述傳聞,說弘撰爺的書法甚好,康熙皇帝都跟他學過字,有俚言說,「康熙學王一年半,只有一點像弘撰。」

這一切想起來真是可惜啊,真實的史跡與文化被焚毀殆盡,所能留傳下來的,恐怕也就是這些不靠譜的謠諺俚語了!(韓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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