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 遠不止是自由 紀念王小波(09.4.22)

自從王小波去世之後，12年來，關於他是否是一流作家，不同的思想派系長期以來各執一詞，文學界反而一直保持著意味複雜的沉默。值此12周年紀念之際，筆者不揣淺薄，為王小波一辯。

對王小波來說，可謂「成也思潮、敗也思潮」。王小波作品的傳播以及取得的巨大影響，得益於「自由主義」思潮在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興起——他去世後的第二年，一系列被認為標誌著自由主義「浮出水面」的文章密集發表，隨即是自由主義與新左派長達數年的大論戰。王小波寫作的核心主題，是對「權力」的「反諷」；而且他的獨立撰稿人身份，以及放棄人大、北大教職的行為，作為一種寫作姿態契合了自由主義對「體制」的反感。由此，他被泛自由地評價為20世紀90年代繼顧准、陳寅恪之後又一位「文化英雄」。

應該說，以「自由主義」的方式理解王小波，確實涉及到了王小波一個重要的方面。王小波對「自由」的珍視，也得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以來權利意識逐漸覺醒的一代讀者的熱烈響應。不過，這種方式有嚴重的弊端，即有意無意地將王小波「窄化」了，即以作家的思想境界而非藝術成就來臧否作家。嚴重一點講，自由主義思潮「利用」了王小波的作品，將王小波塑造成一位信仰「自由主義」的思想型作家。

頗為荒唐的是，自由主義對立的派別，比如狹隘民族主義等，對此缺乏基本的省思，沿著自由主義的思路，不加辨別地對王小波展開批判——當然，他們的目的，或許就是要批判這個自由主義塑造的王小波。最近熱炒的《中國不高興》堪為代表，專門把王小波拎出來大批判，批評王小波和他的信徒們「沖自己的民族反咬一口」。甚至於，認為李銀河讚美王小波涉及到性愛的作品，「想必有她特別的理由」，這已然蠻不講理，近乎流氓口吻了。

就是這樣無奈，一方不談王小波的文學成就，大力讚揚的是他的「中心思想」；另一方老實地承認了「王小波的小說我真沒讀過什麼」，但是依然有勇氣對王小波橫加指責。這一切的癥結，就在於王小波很大程度上被自由主義思潮推出的同時，以思想的名義遮蔽了他的文學。因此，不無荒誕意味的是，王小波最出名的不是小說而是雜文，比如《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顯然，人們看重的，不是王小波的文學成就如何出色，而是「特立獨行」所攜帶的「自由」的氣息。

和王小波的「自由思想」所受到的重視相比，他的文學成就一直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目前各個版本的當代文學史，以及學術期刊上關於王小波的研究，一直以來處於非常邊緣的地位，相關的專著與傳記，令人吃驚地一片空白。

因此，如果說王小波的思想依賴於「自由主義」思潮而受到不無誤讀色彩的彰顯，那麼他的文學成就受到低估，同樣是因為沒有「思潮」予以憑藉。1984年王小波飛往美國留學，一直遠離大陸文壇。1988年回國的時候，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熱潮已然過去，功利一點講，他錯過了成名的最佳時機。

當然，即使王小波一直留在國內，他也同樣有可能錯過一浪又一浪的文學思潮。王小波真正的「特立獨行」，不在於「自由思想」，而在於他對於文學的獨特理解。國內作家的寫作資源，除了原有的「現實主義」之外，在上世紀80年代基本上是「二斯」：魔幻現實主義的馬爾克斯，以及先鋒文學推崇的博爾赫斯，這也構成了上世紀80年代文壇的「顯學」。然而，王小波所推崇的作品是《情人》、《我們的祖先》、《法官和他的劊子手》；欣賞的文論是《被背叛的遺囑》、《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喜愛的作家是卡爾維諾、瑪格麗特。杜拉斯、米蘭。昆德拉、迪倫馬特、尤瑟納爾、圖尼埃爾、伯爾……這一切對當代文學曾經是非常陌生的資源，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入文壇的視野。

就中國的現代文學傳統來說，王小波不掩飾自己負面的評價，戲謔地說一度以為「郭魯茅巴」是個蒙古人。提到自己的師承，他選擇了向查良錚、王道乾兩位詩人出身的翻譯家致敬，對作家們卻不置一詞。甚至於，他毫無顧忌地表示：「我覺得我們國家的文學次序是徹底顛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可以想見，王小波這種不無偏激的表態對當時的文壇過於刺耳。

總之，12年來，對於王小波的評價，一直存在著這兩種低估：一種是貌似褒揚的將王小波「自由主義化」，一個作品豐富的作家變成了捍衛自由的時評作者；一種是保持沉默的無視王小波的存在，依舊維持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文學秩序。

在筆者看來，這一切全然顛倒了：王小波談不上是個一流的思想家，然而卻是一流的作家（20世紀中國既夠得上思想家又是文學家的恐怕只有魯迅）。他的基於「明辨是非」的雜文，也是第一流的，但是小說的成就更高。王小波對歷史的洞見、對權力的深刻理解以及嫻熟的反諷、戲仿的技藝，構成了一套精密複雜的敘述策略，這在雜文中往往呈現的過於簡單化，但是在小說中卻給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藝術世界。尤為難得的是，和一些因為時代的墮落貧乏而墮落貧乏的作家不同，王小波第一次寫出了歷史創痛後不屈不撓的詩意與貴族氣質，對於無法毀滅的人類的尊重，使得王小波有理由躋身世界最偉大的作家行列。筆者相信，如同張愛玲改寫了「現代文學史」，王小波將改寫「當代文學史」。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