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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手入殮了父親

電影《入殮師》劇照

他直挺挺地躺在邁耶斯堡「安德森停屍房」的防腐處理台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腳跟呈現出注射防腐劑後的藍色。我心裡想,這就是我父親死後將會呈現的模樣。

自述

我們的事——我們之所為,我們之所在——總是離不開死亡、垂危、哀傷和永別,這是「人生」「自由」和「追求」等一系列光彩奪目的詞語的脆弱之處。我們面對的是生死離別和最後的致意,還能有什麼?

父親是殯儀員,我們兄弟五人中有三人也是。三個姐妹中的兩個,都在大都會區以家族——也就是父親的名字命名的殯儀館工作,做些前期定貨和簿記工作。這樣算起來挺奇怪的,好像我們是個家庭農場,只不過耕耘的不是普通的土地,而是情感的沃野。

我們靠他人的死亡為生,正如醫生靠疾病,律師靠罪案,神職人員靠人們對上帝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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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明天,父親死在佛羅里達灣的一座島上。自從母親過世,他很多年沒再去過了。他和一位女友合住在一套公寓里。那位女士一貫高估花樣百出的性生活的治療力量,或者說,她只是低估了老頭兒心臟病的嚴重程度。我們都知道,這樣遲早要出問題。

失去母親的頭一年,父親整日坐在椅子上,哀傷難解,等著自己的最後一天。後來他開始出去和女人約會。我們兄弟都為此高興,姐妹們則對此直翻白眼,她們覺得到底還是「兩性相吸」的力量大。在找到女伴後的兩年里,他的心臟病——可以說是撕心裂肺,能徹底把人擊倒——每半年大發作一次,像時鐘一樣准。他每次都安然無恙,除了最後一次。我猜他肯定會這麼說:「四次躲過三次,到頭來你還是完蛋。」他受夠了。

至今我還記得大衛·林拍的電影《日瓦戈醫生》的結尾:醫生說日瓦戈的心臟已「脆若薄紙」,有一天他在莫斯科的巴士上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正拐過一個路口,以為那是心愛的拉拉。他掙扎著下車,病犯了,氣喘不過來,他鬆開領帶,跌跌撞撞地走到人行道上,只走了兩步便栽倒在地上,就這樣死了。死亡追逐愛情,愛情正是我們以死相求的東西。

這次是我父親,不是在下公交車時,而是從浴室里出來;也不是在莫斯科,而是在佛羅里達的大波卡島。但他追逐的同樣是愛情,一直追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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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父親女友的電話,我們知道怎麼做。我們兄弟早有這個心理準備。

我們有個旅行套裝,裡面手套、藥水、針頭,一應俱全。在機場,安檢人員仔細驗看我們的行囊,他一定以為我們打算用道奇·帕瑪格洛(澳大利亞殯葬用品企業宙斯製品旗下的一個品牌)的產品造一枚炸彈,或是用標著「屠宰用外科器械」字樣的小箱子中一整套他們從未見過的不鏽鋼器具劫持飛機,我們免不了大費口舌,解釋又解釋。

到達父親——他的遺體被送去的殯儀館,館裡的師傅問我們,「真的打算親自動手,親自打理自己的父親?如果不行,他會很樂意叫一位他們的入殮師來。」我們告訴他,「一切都沒問題。」他領我們進了殮房。熟悉的瓷磚裝潢和熒光燈發出的白光——為愚蠢地害怕著死亡的人類準備的整潔的科學場地,它向人們顯示,從生到死是何等容易。

我們曾多次向父親保證,等到他過世,兒子們一定親手為他塗香油,為他穿壽衣,挑一口好棺木讓他睡進去,為他寫訃告,聯繫牧師,準備鮮花,做好燉菜,安排守靈和送葬,舉行彌撒和葬禮。我想不起來是在什麼場合向他這樣保證的,或許我們只是心照不宣。

他的葬禮輪不到他自己安排,那是我們要做的事。儘管他主持過幾千次葬禮,卻從未提過自己的葬禮要怎麼辦。每當問及這個問題時,他只說:「到時你們會知道怎麼辦。」我們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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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我們對遺體的態度,有句「不過一具軀殼」的說法。

初出茅廬的教士,多年的家族老友,好心安慰人的親戚——為他人剛剛遭受的痛苦感到難過、不知說什麼好的人,脫口而出的往往就是這句話:「只是一具軀殼呀。」你帶一對父母來看他們在車禍中喪生或是遭人殺害、遺屍荒郊的女兒時,你會聽到這句話。說話的人本意是勸解,而他面對的卻是無法安慰的場合。

在親人為死者哀傷欲絕、泣不成聲之際,總有一些焦急的好心人,很無知地開口:「想開點吧,這不是她,只是一具軀殼罷了。」有一次,一位聖公會教堂執事用這句話勸慰喪女的母親,險些被她一記迅疾的耳光打翻在地。那位患白血病死掉的女孩才十幾歲。母親說:「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它才『不過是一具軀殼』,至於現在,除非我另外說明,她就是我女兒!」她這麼說,正是重申人們長期奉行的由生者宣告死者之死的權利。

正像我們通過浸禮宣告生者之生命,情人通過婚禮宣告愛情一樣,通過葬禮,我們彌合了死亡的發生與死亡的意義之間的距離。這也是我們賦予短暫而難忘的人生以意義的方式。

我們可以這麼說,一具不再運轉的軀體,是我們得到的一個人不復存在的證據。一個人不復存在、不再活著,那就像是尼安德特人第一次為死者挖掘墓坑時的情景,他們最早想到這些問題,我們如今面對死亡仍然會想到:「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意味著什麼?」「為何他是冰冷的?」「這也會發生在我身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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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身體平躺的情形以前自然也見過。到頭來常常是在加護病房,為他的冠狀動脈做了搭橋手術之後,他躺在那裡,一副無助的樣子。但從前不是這樣。從前他是個大男人,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舉著我的弟弟妹妹們盪著玩;在他第一家殯儀館的辦公室,穿著整套制服——三件套黑西服,系著條紋領帶,腳上則是一雙翼尖花紋的皮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坐在椅子上打盹;或是在浴室里,一邊洗澡一邊唱:「從蒙特蘇馬的皇宮到黎波里的海岸。」他在南太平洋染上的瘧疾後來曾多次發作。

在我的童年時代,父親像整條街上所有的父親一樣,是不可戰勝的。他「某一天會死」這樣的觀念,在我少年時無異於胡說八道,當我二十多歲時,心裡慢慢產生了恐懼,到了三十多歲,那已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等我四十多歲,它成了事實。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邁耶斯堡「安德森停屍房」的防腐處理台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腳跟呈現出注射防腐劑後的藍色。我心裡想,這就是我父親死後將會呈現的模樣。很快,如同一扇門在你身後砰然關上,時態一下子變成了無從逃避的現在時:這就是我父親,死了。我和弟弟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為我們自己,也為在密歇根家中的其他弟妹。然後我吻了父親的前額,他尚未成為「一具軀殼」。

接著,我們按照父親當年教的方法,一步一步開始工作。

父親的遺體很好伺候。雖然患有動脈硬化症,循環系統狀況仍然相當好,使得防腐工作十分容易。由於死前剛洗過澡,身子很乾凈,鬍子也仔細刮過了。他不是那種長期患病卧床或住在重症監護病房或臨終關懷室里的人,身上沒有治療留下的斑痕和各種輸液的管子。這樣的死正是他希望的:仍在壯年,迅速而乾淨。

那天他在海灘上為孫子們撿了貝殼,也許還和同居女伴開開心心地玩過一場——儘管她從未談起,我們也沒問,只是希望有這麼一回事。我們按摩他的手、胳膊和腿,使藥液流貫全身。藍色慢慢從他的指尖和足跟消失,藥液流遍全身,使他的遺體足以保存到我們和他永別。我覺得我是在為他做些什麼,儘管他已經死了,再也感受不到我或者別的任何人的關懷了。

和別人一樣,他的身體上也保留著一些個人歷史的印記:刻著我母親名字的刺青,「二戰」時期,十八歲、還是海軍陸戰隊員的他請人紋上的;整齊的鬍鬚,我過去常常看到他用母親的睫毛膏把它塗黑,那時他比我現在還年輕,我則比我的孩子現在還年幼;還有他做五條動脈的心臟搭橋手術留下的疤痕,他從未取下過的防空射手勳章,母親送給他作為四十歲生日禮物的印章戒指。為了買這枚戒指,我們全都往一個罐里存錢,直到存夠五十元。

父親胸毛重,毛色灰白,腳踝卻光溜溜的,頭頂和好多男人一樣,微禿,我在民航客機的頭等艙、理髮店交映的鏡子里,沒少見這樣的禿頂。為父親做防腐工作使我想到,我們送走親人,最終也會和他們一樣被別人埋入土中。

最後我不得不承認,將來我死了,或許就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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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總是對我們說,在南北戰爭時期,為死者塗抹防腐油是禮節所必需。無數人死在遠離家鄉和親人的地方——絕大多數是男人、是士兵,在美國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收屍人在緊挨戰場的帳篷里,盡其所能為陣亡將士的屍體消毒、防腐、整合:他們合上死者的嘴,縫合身上彈洞,將殘肢斷體拼接起來,好把他們送回家,交還給他的父母妻兒。

花費這麼多功夫、這麼多錢,全是基於一個觀念:死者需要一個體面的葬禮,或者更準確地說,活著的人更需要他們,在一番儀式之後將他們埋葬或火化,在上帝、其他的神或別的任何三尺之上的神明面前讚頌他們。死者的遺體之於葬禮,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如同婚禮中的新娘、施洗時的新生兒,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於是我們把去世的父親帶回家。運回他的遺體,將訃告傳真給本地報紙,通知牧師和教堂執事,訂購鮮花,訂製墓碑。我們要做的事太多,不一而足。

退回到一九六三年,記得父親曾說,舉行葬禮,打開靈柩讓弔唁者瞻仰死者的遺容,目的是讓我們直面「死的現實」。我想他是在一次同業會議上聽人這麼講的。傑西卡·米特福德的《美國式死亡》已售出一百萬冊,伊夫林·沃已在《愛人》中探討過這個問題,酒會上的話題也轉向「野蠻儀式」和「病態的好奇」。殯葬業者協會搶著插足。

神職人員——摩登的神職人員——和教師、心理學家異口同聲地說,這樣做符合感情的需要,從心理上講是正確的,它達到了一些目的。在這方面,歷史記錄相當不錯。幾千年來,我們——作為人類種族,而不是殯葬人員——一直或多或少地做同樣的事:一邊俯身挖坑一邊仰望,試圖尋找出其中的道理,安葬死者經過那麼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們曾經生活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有別於一塊石頭、一棵杜鵑花或一隻猩猩,他們的生活值得敘說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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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看到同代人不辭辛苦地教育子女,試圖讓他們懂得,在比薩餅和「巨無霸」漢堡之外,還有「家庭價值」,我就想,格萊斯頓也許是對的。我想父親也是對的。他們懂得,生命的意義與死亡密不可分,哀悼可以看作反方向的浪漫。

如果你愛,你就會哀傷,絕無例外,只有做得好和做得不好之分。如果死被看作困擾或煩惱,死者被看作我們急欲擺脫的厭惡之物,那麼,生命和生者必定遭到同樣的對待。快餐葬禮,快餐家庭,快餐婚姻,快餐價值,這正是老派英國人格萊斯頓所說的數學的精確,也是父親所說的,我們應當知道做什麼。

因此,照料父親的死,照料他的遺體,對我而言,和守候子女的出生同等重要。電視脫口秀《奧普拉》的專家,說這是一種「治療」;《唐納休》節目的專家,則稱之為「宣洩」;而在《傑拉爾多》中,可能是「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創傷」;莎莉·傑西什麼的,或許還會提到「良好的選擇」,口氣一如他們在談論男人剪臍帶、為嬰兒換尿布,或女人的自尊問題,以及約會強姦犯。

事實上,這與選擇、功能或心理矯正無關。對於一具遺體,它還能有什麼選擇?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們只需按前人已經做過的去做,因為這正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不必標新立異,不必千方百計尋找理由,儘管我們這代人似乎總是決心這麼做。

本文來自三輝出版社《殯葬人手記》中《格萊斯頓的名言》一文,標題為編者所加,網易「人間」已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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