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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離死別,原來也有銅臭味

引子

姥爺在病痛中去了,去在了"入土為安"的回家路上,離故鄉還有100多公里的高速路上。他的口鼻被罩在呼吸器里,身上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各種粗細的介面與他的身體相連,他最終沒能逃得過自己生前最恐懼的"折騰",也沒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關於債務,關於遺產,關於二蛋子奶奶的"三萬塊錢"。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799個作品

作者:徐巧巧

8月16日

接到母親的電話很突然,因為在我們母女的溝通方式里,沒有她主動打電話這一種情況。

"你姥爺膽結石發作,估計得做手術,我和你舅在送他去A市的路上。你這幾天準備準備,過來照顧你姥爺幾天,也不枉他那麼疼你!"

"好,現在情況怎麼樣?"

"等等,爹--"

接著夾雜著一陣嘈雜,電話被掛斷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電話再打就成了忙音,忙音,忙音,一直忙音。

"喂,巧巧,你回來吧,你姥爺胃穿孔,醫生說胃液什麼的,都流到肚子里了,你快來吧,下午準備手術,晚了,可能就來不及了,嗚嗚嗚……"母親從嗚咽到放聲大哭,我頭嗡的一聲,腦子裡不斷迴響著母親哆哆嗦嗦的三個字--"來不及"。

回家的路變得異常漫長,胸中的悲痛壓得我開始喘不過氣來,我開始像個怪胎一樣,在列車乘客們的笑鬧聲中不斷地深呼吸,不斷地仰頭將淚水憋回去。

晚上21點,到達醫院的我抓著弟弟的手,腿軟到幾乎癱倒在地。姥爺手術成功,但是因為嚴重感染需要送入重症病房歡察一段時間。拐進醫院走廊,我看見母親喜極而泣地衝過來:"巧巧,挺過去了!你姥爺挺過去了!沒事了!"

我將她環進懷裡不斷安慰,默默注視著重症病房裡的微弱燈光。母親天真的以為手術成功就意味著姥爺度過了危險期,大悲大喜過的她話格外多,在我身邊嘮叨著白天姥爺痛苦的掙扎和她味如嚼蠟的午餐,直到累得沉沉睡去。今年50多歲的母親,就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我身邊,她的父親、疼我的姥爺悄無聲息地躺在一牆之隔的重症病房裡。

夜靜下來的時候,我從失去親人的擔憂中回過神來,發現在我們周圍,還有不少守護在重症病房外的家屬,毯子、地墊、硬紙板上都是蜷縮著的睡著了的心。

8月17日

關於二蛋子奶奶的那三萬塊錢,是在住院第二天由二妗子提起的。

姥爺的手術,醫生的病危通知單,幾乎召集齊了我們家多年不見的親戚:村裡種地的大姨、大姨夫,有點摳門兒的二舅,脾氣最好、心眼也最多的二妗子,遠嫁A市的三姨,窮困的大姨哥,當了上門女婿、入贅河南傢具商的二姨哥,嫁入豪門的大表姐,深圳打工的二表妹······

"現在這麼個情況,咱們就盡量救!不管怎麼樣,咱們這麼多兒女,只要能保住咱爹的命,這重症病房再貴,也得住!"當醫生把一天結算清單給大舅時,他倒吸一口氣,然後轉身說了這些話,像給我們說,也像給自己打氣。

"大哥,你沒再問問爹,隔壁二蛋子奶奶那三萬塊錢放哪兒了?"二妗子說完這句,心虛地又補充道,"爹這一住院,家裡老太太著急上火地,跟我一直說這個事,人家的錢臨時放到爹這兒,咱也得負責任不是?"

"這進手術室前我不知道,現在重症病房每天只能進去一次,也只能進去一個人,現在只有巧巧進去過了,你問她?!"三姨沒好氣地嗆了二妗子一句,大家的目光聚焦到我這兒,又回到大舅臉上。

"爹只說老太太的閨女蓋房子,借了一萬,沒打條子。其他什麼也沒說。"大舅想了想又沉聲道,"先救人,其他的往後靠!"

"我這不是替家裡老太太問一句么?人家跟爹半路夫妻,這會兒著急這後邊的事么,又不是我······"二妗子嘟囔著,氣鼓鼓地往二舅身邊靠了靠。

家裡的老太太是姥爺60多歲時"娶"回來的老伴兒,雖說是娶,但老兩口一直沒領結婚證。姥爺這邊子女意見不一致,總有反對的聲音,覺得領證了就有"權"了,萬一以後出個什麼"幺蛾子"怎麼辦。這事後來也就擱置了下來,姥爺覺得虧待老太太,乾脆每個月給工資、生活費,也常接濟老太太那邊家境不好的子女。日子久了,我們兩個大家庭的關係越來越好,可結婚證的事卻是再沒人提起過。

"唉,大妗子身體不好,這幾天就不要來醫院了,要麼讓她去陪老太太,一來給老人寬心,二來爹病的突然,家裡多留個人,也放心些。"30多歲的大姨哥很突兀、也很順其自然地說了這麼一句。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大舅拿著手機走了出去。

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不知是羞恥於自己對老太太的猜疑,還是對人生亂世的無奈。的確,村子裡這樣的例子不少,這邊老頭剛咽氣,那邊後老婆就帶著自家兒孫在屋子裡偷得偷、搶的搶了,都說"半路夫妻老來伴",卻沒有幾對兒是"好說好散"的。

這天夜裡的重症病房外,姥爺的兒孫睡了一地。他們從匆匆趕來的路上,就各懷心思。這隔牆睡著的,有對親人的心疼,也有一地撥的噼啪作響的算盤珠子。

8月18日

"全身各器官出現衰竭,最主要是腎,幾乎不排尿了,要是繼續做血液透析,是可以維持一段時間,但也希望不大。"醫生的幾次醫囑讓我們的心跟著姥爺的病情坐著"過山車"。這次的談話徹底撕裂了我媽脆弱的心,她嗚咽著,將頭埋進雙腿間,嘴裡斷斷續續地說:"爹,咋辦,咋辦,爹--"

"要麼咱回,別讓老頭兒遭罪了。"

"醫生是不是說還有希望的意思?咱要麼再等一晚上?"

"這關鍵現在即使治好了,也得成了尿毒症了,這以後一周一月地來A市做透析,誰負擔得起啊?"

"我要像你家那娃娃們都出息了也行啊,我家還有個小的,念書要錢啊,這住院費平攤下來也不少,真是夠受啊。"

"誰家不是了。但爹也得救吧?"

各種聲音就像轟炸機一樣轟炸著我的思維,內心裡也有各種聲音撕扯著,姥爺的命啊,疼了我三十年的姥爺啊,你命懸一線,希望渺茫,可我卻不知道怎麼做是對的,或者怎麼做都是錯的。

這個難熬的夜,我跟幾個男人一樣喝酒了,喝酒以後的我有點熏熏然,摟著媽低低地哭了起來,在命運面前的無助,對死亡的恐懼,對人性里深藏的罪惡的厭惡,讓我折騰了很久才睡著。

8月19日

"爺爺平時最疼她,也真能睡得著,這呼嚕打得,開火車了都。"

"我昨天睡不著,也不知道他們睡著了沒,反正我表姐打呼嚕了,看來也是年齡大了,扛不住熬夜了。"二表妹酸溜溜地左一句右一句跟家裡人形容我昨晚的睡眠狀況。這話不僅讓清晨的我感到了深深的負罪感,更讓家裡的這群人向我投來了鄙夷的眼神。

"巧巧,你姥爺平時最疼你,媽知道你難過。媽知道你是真累的,別理她那張嘴,你大舅現在先墊付了手術費,她心疼錢著急的,口不擇言了。"母親摟著我的胳膊,撫著我的背。我知道,姥爺的這份偏愛早就讓這群表兄妹們眼紅嫉妒了,正經八百的孫子孫女,總也比不上我這個外孫女,他們現在的心已經瘋了,就等著在這個檔口看我的笑話了。

"我看,咱們今天記個賬吧,這天天在這兒耗著花費也挺多的,各家花幾個,都記清楚些,免得最後麻煩。"

"應該也簡單唄,就個吃飯住宿和醫藥費,回去再算唄,不急。"

"記吧,記吧,現在咱們費心些,他們大人都老糊塗了,別完了又因為點費用的事吵吵,都不省心。"

就這樣,在二表妹的攛掇下,小一輩手裡都有了一個賬單,吃飯是誰家哪個掏的,住宿是誰團購的,押金最後誰付的,雖然賬目是一清二楚了,卻都也明白了各自的心思,"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小一輩的,才真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下午3點多,醫生再一次下達了病危通知書,還是語重心長地談話,可這次更直接些:"回吧,不然老爺子入不了土了,在醫院去了,是要火化的。"

"你們看,還不如聽我的,早點回家能少受點罪,瞎折騰半天,還可能讓爺爺回不了家。"大表姐抖了抖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鐲子,一副自己曾經說過真理的表情。

母親拉著我在衛生間門口嚎啕大哭,"媽心疼啊,你姥爺最後受大罪了,一想起他疼得哭爹喊娘,媽就難受啊······"彼時,大表姐的那句話像刺一樣扎進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

姥爺在病痛中去了,去在了"入土為安"的回家路上,離故鄉還有100多公里的高速路上。他的口鼻被罩在呼吸器里,身上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各種粗細的介面與他的身體相連,他最終沒能逃得過自己生前最恐懼的"折騰",也沒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關於債務,關於遺產,關於二蛋子奶奶的那"三萬塊錢"。

這一夜,我們都沒睡好,幾個舅舅、表兄弟、表姐妹都在守靈,老太太為了那不明不白就找不到的"三萬塊錢"哭天搶地,說姥爺臨了臨了還是坑了自己,我躺在床上不斷跟母親說話,說這幾天的家人種種,決口不提姥爺,希望她無暇細想姥爺逝去的痛苦,直到她困得說不動話。

安靜下來的時候,我想起姥爺的臉,他安靜的躺在舊被子上,唇已經凹陷進了嘴裡。我伸手替他撕下肩膀上貼著的醫用膠紙時,他的皮膚還保持著溫度,就像是真的睡著了。可當我隔著玻璃,看那些裝殮的人有些粗暴地給他已經僵硬的身體穿衣服時,還是不可抑制地哭出了聲。

8月20日

我以為母親起的很早,其實她一夜未合眼。整個人面容憔悴得幾乎脫了人形。我卻是沒心沒肺地睡到了早上8點。

到了姥爺家的時候,大姨、大姨夫、三姨、大姨哥、大表姐、二表妹幾個正在翻箱倒櫃。幾張存摺、一小摞現金鋪在炕上,老太太癱軟在一邊,身邊坐著她的女兒,母女倆抽泣著望向這群"淘金"的人。

一上午過去了,姥爺遺像前換了四次香,滅了7支煙,替二蛋子奶奶保管的"三萬塊錢"始終沒有找到。我們回來前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了嫌疑。雖然大家嘴上安慰著老太太,卻放慢了搜尋的腳步。如果這錢還在,就一定能找得到,如果跟著誰走了,也就一定找不到了。

幾個長輩開始商量姥爺的喪事,我也加入了搜索隊伍,因為雖然覺得沒讓老人入土為安,就翻老人東西真的很過分,但一個人坐著實在顯得"太清高",格格不入。

"巧巧,這是你給你姥爺的信吧?"

"這兒還有幾封。"

"這什麼時候的老照片么?"

"呀!這眼鏡是古董吧,過去就很貴的,應該是太爺爺的吧?"

"對對對,別忘了咱祖上個個是官呢,應該有不少好東西,仔細找找。"

我想,他們已經忘了找那屬於別人的三萬塊錢,更多的是在找屬於自己的那份沒說明的"遺產"。

我捧著被眾多兄弟姐妹"檢閱"過的信,眼淚止不住開始湧出來,我知道姥爺並不是會經常把它們翻出來看,現在卻成為了我們倆曾經在一起的美好見證。

"這些老照片和信,我帶走了,你們沒意見吧?"

"拿吧,又沒用。"

是啊,母親吩咐過我,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你就是要帶走姥爺屋裡的一針一線都要徵得大家的"同意",經過大家的"檢閱",因為,我是外孫女,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小村落里,老人的所有東西理所因當都是兒子、孫子和孫女的。

夜又深了,過度的傷心和勞累把母親擊垮了,她倚在床邊,摩挲著自己手背上打吊針留下的針眼,低低地呢喃:"你姥爺手上都被扎紫了,得多疼啊······"我沉默著將頭倚在她的肩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的話。

"巧巧,你姥爺上個月偷偷給了媽兩萬塊錢,說怕自己身體不好,吃不上你的喜糖,這兩萬就當給你的陪嫁了。這錢給的時候,二蛋他奶奶還沒把那三萬送到你姥爺那兒。可現在,這事兒鬧得這麼大,媽得跟你的幾個舅舅、姨姨坦白這兩萬塊錢,不然這錢就"不明不白"了。要是他們不相信,硬要要這個錢,我就給了他們,以後也就各過各的了。要是遂了你姥爺的意給了你,那我們幾個就還是親兄弟姐妹。"母親的臉在月光下閃著水盈盈的光,估計淚早就趴在了皺紋里。

"恩,我聽你的。"一肚子話的我,輾轉了半天還是只能這樣簡短應了一聲。

這個世界突然在這麼四五天的時間裡,飛快地變化著,我再也不敢自信滿滿的說,我們的大家庭有多麼地和樂融融。就像姥爺喪事的主事(主持葬禮大小事宜的祖輩)所說的:"老人沒了的頭三年,你們兄弟姊妹都好好互相扶持著,至於三年以後,你們要還念這個情,繼續來往著。要是關係臭了,就各過各的。"


PS:

我的家鄉,在中國西北的一個偏遠小鎮上。這裡的人們相信,老人們去了,頭三年還是戀家的,之後就投胎轉世輪迴去了。所以,這之後的兄弟姊妹情義,也就只能靠他們自己了。

2017年4月4日

這是姥爺去了以後的第一個清明,他的身後事終於在年前有了著落,而我的這個故事也終於可以告訴更多的人。

二蛋子奶奶的錢終於在一個犄角旮旯找到了,雖然有點曲折,雖然我的"後姥娘"還是為了避嫌而搬走了,但這件事終歸沒有影響到母親那輩兄弟姐妹的和氣。

姥爺的確留下了一筆對於我們這種家庭來說,已經不少的一筆錢。不僅足夠醫療費,更足夠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

我當初看到的、覺得的一些寒心的事情,在時間的沙漏下顯得已經微不足道,當然,我還是記得那些生離死別的日子,更是經常在深夜默默想念那個疼我寵我愛我的姥爺。也許,以後母親、姨、舅的關係會更好,也可能更淡,我只是牢牢地記住了,他們肩並肩擠在急救車裡的樣子,心是一個方向,手握著同一個人。

姥爺,這不是一篇悼念你的文章,這只是我的一份記憶。在你失去體溫的日子裡,我流過在世間最多的淚。


責編:糖糖

本文版權歸屬有故事的人,轉載請與後台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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