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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穿黑夜(夏天敏)

  夏天敏,男,1952年出生,雲南昭通市人。曾當過工人,下鄉掛過職,長期在文化、新聞部門工作。1986年開始寫作。已發表文學作品180餘萬字。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獲2001年《當代》拉力賽年終冠軍,中國作協會員,雲南省作協理事,昭通文聯常務副主席。    張順發要牽電線為他死去的爹照明,這消息使望雲村的村民好一陣納悶,劉大毛說這狗日燒得不輕,你爹躺在黑漆漆的陰曹地府,兩隻眼睛早就爛得剩下兩個窟窿,就是把他抬到發電廠,他也看不見啥,不會把這點錢打酒來請眾人喝,樂得做個人情。  石柱婆娘說人會發昏,狗會發情,張順發婆娘死了好些年,憋出毛病來了,好端端的拿錢做些無聊事,有這點錢,拿來說個人,也好摟著熱乎乎過日子。  劉大毛說你倒會替人著想,你如果是寡婦,人家倒會考慮考慮,省得拿錢打水漂。  石柱婆娘說你媽才是寡婦,你婆娘才是寡婦,你不好吃懶做,你婆娘也不會做寡婦,可惜你婆娘跟人跑了,要不然她倒正合適。  村長盧章華說你們是吃飽撐的,錢是人家的錢,人家拿來買豬買羊買雞買鴨,拿來修橋補路投資辦學,拿來打漂漂聽個響也沒得你們相干。你們自己的事都管不好,還有心腸一天蹲牆根曬太陽嚼舌根。  七爺顫巍巍地拄著棗木拐棍,七爺一臉的歲月滄桑,一臉的博古深沉,七爺說順發這娃兒平時悶聲不響的,這娃兒悶人做悶事,總有他悶的理由,不響,有戲呢……    一    望雲村要架電線,這是自古未有的事兒。  誰都知道望雲村是烏蒙高原上最荒涼、最偏僻的地方。這裡的草從來沒高過腳背,地上的浮土由於缺水,由於霜凍倒是淹過了腳背。望雲村也有樹,稀稀落落的幾棵,叫刺老苞樹,長到人高就不長了,也叫小老頭樹,一問樹齡,嚇死你,幾乎是爺爺輩的年紀。望雲村也出莊稼,不出莊稼吃啥呢?只是莊稼只出洋芋和蕎子,洋芋和蕎子也難收到手,正出嫩葉,一場白花花的霜凍一來,早上嫩葉還冰雕玉琢般玲瓏,太陽一出,葉子就黑了,枯了,用手一捋,成黑色的粉末、順手指淌了。  也餵豬,也餵羊,但那豬瘦成骨感極好的豬,也不興圈養,天高地闊地覓食,跑起來連從小參加過田徑比賽的小王老師也攆不著;也養羊,小羊的肚皮永遠癟塌塌的,一身沾滿羊屎疙瘩,眼角上結著眼屎,神情疲憊,有氣無力。連村裡惟一的那匹馱馬,供村長盧章華到鄉上去開會用的坐騎,吃草也是用腳踢。這馬其實不是吃草,也不是啃草,是啃草根,馬是通人性的,馬有適應生存的辦法,地上無草了,馬就用腳刨泥土,刨得露出草根,馬也就有得吃的了。  望雲村自古是怎樣照明的?誰也沒心腸去考證。望雲村啥都缺,就是不缺時間,荒野漠漠的,日子漠漠的,地老天荒的樣子,也沒有啥急切的事。節令到了,盧章華在村裡邊走邊喊,撒蕎子去呵,點洋芋去呵,喊過了,喊過了,就有三三兩兩的人懶懶地出了門,將蕎子和洋芋撒了,點了,也就無事了。節令是這樣的節令,莊稼是衛生的莊稼,城裡人天天在說的無污染莊稼,在這裡是不用說的,沒有化肥,想污染也污染不了,甚至連人畜糞也懶得點,還用污染么?  漠漠的日子裡,大家就過著漠漠的生活。村裡人叫霧為海罩,這種叫法令人嘆服,令人叫絕。海罩散去的時候,高原上的這個村莊才蘇醒過來,這時是城裡人吃午飯的時候了,反正也沒啥吃的,弄兩個洋芋塞進肚子,喝一飽涼水,做啥呢?也沒啥要做,倒是一身骨頭酸酸的、鈍鈍的,只有到七爺的土牆下晒晒太陽了。  對盤古的事情,對地藏老母的事情,對從哪裡搬來的事,說來說去也寡味,村裡反正就只有七爺一個人有學問,有見識。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在七爺黑洞洞的嘴裡,已經嚼過多少遍了,大家耳朵里的繭子也長了一層又一層,再說,也寡淡了,就有人說七爺,聽說要架電線了,不曉得老古時候我們村點啥呢?  七爺捋捋稀鬆的山羊鬍子,七爺說最早最早以前,我也不曉得點啥子,我只曉得點過松明子,那時山下還有松樹,天氣好的日子我們走一天路,去削松脂來慢慢用。說來你們不信,我還點過桐油燈,望雲村只有我點過桐油燈呢。  的確,村裡只有七爺點過桐油燈,七爺年輕時候當過一陣挑夫,上雲南下四川,是村裡學問見識最好的。他點的桐油燈,是他幫人當挑夫時偷偷攢的,桐油燈其實也不好點,小拇指粗的燈芯,放在土碗里,點一陣,撥一陣,油煙厚,油黏稠,久久不會散去,熏得人昏昏欲睡。可是,那畢竟是真正的燈呵。一村的人都跑來看稀奇,坐在七爺的堂屋裡,啥也不做,啥也不講,痴獃獃看,直到油盡煙枯,大家才爬起身,懶懶地伸腰,打著呵欠,回去睡覺。  七嬸就是那時候看上七爺的。七嬸那時十五歲,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一條手臂粗的獨辮,臉紅撲撲的,穿著藍布對襟衣,那對襟衣也洗得乾淨。七爺從山外回來的日子,她經常跑到離村十多里的望雲湖去洗衣服,那湖其實是高原上的一窪水,說望雲村的人沒有想像力是荒謬的。她在那裡用豬胰子將惟一的一套衣服洗乾淨,曬在金黃、細膩的沙灘上,直到晒乾了才拿著回來。七嬸每天晚上都要到七爺那裡去,去了啥也不說,靜靜地聽七爺說外面的奇聞怪事,靜靜地看冒著濃煙的桐油燈,在桐油燈的濃煙和村人的濃厚的葉子煙的濃霧裡,七嬸靜靜地坐在人群的邊緣,桐油燈閃閃爍爍,七嬸的眼也閃閃爍爍的,她的閃爍的眼光,像靜穆的夜空中跳躍的星星。  七爺知道那閃閃的星星是為他跳躍的,那件脫色的褂子是為他洗得發白的,七爺就更加神思飛揚,就噴著唾沫,把外面的世界越說越精彩,越說越神奇。七爺也知道有一雙眼睛在不眨地盯著黑暗處的七嬸,那雙眼也是那樣的灼熱,那樣的深沉,七嬸是許配過人的呵,那人就是張順發的爹,張老庚。可惜,七嬸被七爺的桐油燈和山外的故事迷惑了,她死活要嫁給七爺。後來她終於嫁了,只是七嬸生娃娃時,七爺在外面趕馬幫,七嬸難產,連娃娃帶大人死掉了。  點煤油燈的事,是大家都曉得的。只是煤油是很貴的。村長盧章華每次去鄉上開會,村裡的人就托他捎點煤油。盧章華去的時候,是騎著村裡那惟一的馬去的,他的口袋裡裝著零零碎碎的票子,那些皺巴巴的角票被村人捋了又捋,放在枕頭下壓得平平展展的。那些票子也被口水浸得濕浸浸的,他們也就那麼點錢,一角兩角的,一分兩分的,原本是不費力也數得清的,但他們總是不斷地數,左數一道,右數一道,就像哪個會多要一分。等盧章華回來的時候,馬背上就馱滿了好些個瓶子,盧章華對這些瓶子是認真得很的,不能讓這些瓶子裝斜,更不能讓這些瓶子碰撞,否則,灑掉一點煤油,碰壞一個瓶子,是要命的事呢。為了這些瓶子,他是費了一番腦筋的,他到牲口市場上去摟了很多的乾草,將瓶子用乾草在馬褡里塞實填平,就不會歪斜,也不會碰撞了。最近的日子,盧章華在鄉衛生院門口撿到一塊軟軟的塑料泡沫,塑料泡沫比啥都管用,盧章華從此就丟了乾草,換上新式的充填物了。  對於盧章華的馬蹄聲,村人是再熟悉不過了。盧章華的馬還在兩三里地外,就有好些個娃娃候在村口了。他一到來,村裡的大人也就蜂擁而來,他們圍著他,說村長瘦了,說村長累著了,臉上卻是煤油燈的光彩流溢,他們從盧章華手裡分取自己的煤油瓶,每家的煤油瓶都是一樣的曲酒瓶子,都一樣的糊滿油垢,但盧章華閉著眼也不會拿錯。村裡的人拿著煤油瓶憨憨地笑,其實那瓶里沒有一瓶是滿的,有的只有半瓶,有的半瓶也沒有。但大家都樂,特別是家裡有娃娃讀書的人家更樂。村裡只有七爺和劉大毛從來不打煤油,七爺不想點燈,白天和黑夜對於他沒有多大區別;劉大毛是光棍,光棍點燈和瞎子點燈一樣,都是白費蠟的。劉大毛恨恨地說,媽的,等老子討了婆娘硬是要點著煤油燈干一夜。張順發說大毛,等你真的討了婆娘,我送你一瓶煤油。石柱婆娘正要取笑劉大毛,卻發現劉大毛第一次沒有講話,臉上戚戚的,眼裡似乎還有淚花。石柱婆娘和村人啞了口,第一次沒有和劉大毛逗笑。    二    望雲村要架電線的消息是村長盧章華帶來的。在鄉上開完會,就吃飯,那頓飯吃的坨坨肉,盧章華好久沒吃得這樣飽,坨坨肉肥膩,吃完一嘴都是油。盧章華連擦都沒擦,他是捨不得擦,這是當幹部的標誌呵。村裡有誰的嘴能夠油汪汪的?  心滿意足的盧章華剛要走,鄉長叫住了他。盧章華,你來你來,我跟你說個事。盧章華跟鄉長進了辦公室,鄉長順手關了門。鄉長說盧章華,你們村想不想架電線?盧章華想都沒想就說想架呀,不過想也白想,這是一分兩分的事么?這不是做夢討媳婦,盡想美事么?鄉長說你這回做夢討媳婦倒是真的討著了,盧章華,告訴你,鄉上有一筆扶貧專項資金,我主張拿給你們村架電線,可班子里有的人不同意,說你們遲早要搬遷的,架電線等於把錢丟進無底洞。不要瞎子點燈白費蠟。盧章華氣憤,哪個狗日說的?讓他到望雲村去住一個月,看他誰還會講這樣的話。鄉長示意他不要高聲說話,鄉長說你也不要問了,不是一把手講別的講有用。盧章華,我也盡到心意了,你們也不要怪我。  盧章華本來是站著的,聽到這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沮喪極了。鄉長走過來拍著他的肩,盧章華,你不要難過。我是土生土長的,人家是大學生,想的不對路。不過,也不是就沒辦法了,事情還有挽救的呀。你聽好,你回去這樣辦……鄉長附著盧章華的耳悄悄地說。  盧章華火燒屁股樣往回趕,他那匹瘦馬累得呼呼喘氣,他還要把鞭高高揚起。  鄉長望著盧章華絕塵而去,鄉長溜到鄉場尾巴上的一家酒館去。裡間坐著的,正是鄉上的包工頭錢明海。  回到望雲村的盧章華吩咐婆娘將煤油燈罩擦亮,村裡就只有盧章華家的煤油燈是有罩子的。說起來,這燈罩也應該算公物,村裡沒有村公所,盧章華只得把自己的偏房騰出來做村公所。煤油燈也就是他辦公室的奢侈品。他婆娘用抹布擦燈罩,油垢倒是擦去了,燈罩卻是花的。盧章華低聲吵了句擦個啥,連個燈罩都擦不幹凈。他撩起自己的襯衣,邊哈氣邊擦,終於將燈罩擦個鋥明瓦亮。  他去請村小的小王老師,小王老師是個愛乾淨的姑娘,看著一凳子的灰,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去。問他寫啥呢?盧章華說寫份申請,望雲村幾千年都過著黑地摸天的日子,現在啥時代了?人家城裡屙尿屙屎的地方都一天到晚地亮著燈,好說我們是牛馬畜牲,牛馬畜牲吃草還要點個燈!你說架電線安電燈是全村人的強烈要求,寫完我拿給全村人蓋手印。小王老師也巴不得村裡有電,有電批作業就不消用煤油燈了,每天早上她洗臉覺得鼻子、耳朵、眼睛都像熏過的臘豬頭,特別是鼻孔,一摸一手黑。小王老師就寫得動情。寫完連自己都感動了,念給盧章華聽,盧章華連說好、好、到底是老師,寫出來幫是幫、底是底、嚴絲合縫,合縫扣榫的。  蓋手印出奇的順利,望雲村百十口人,上至七八十歲的七爺,下至娃娃,個個爭著捺手印。盧章華把村公所那盒常年不用、快乾涸了的印泥打開,將上面的灰吹了又吹,個個都使力地朝印泥上按,連懷中的娃娃也被大人捉住小手,在申請上印出手印。沒得好大工夫,申請書上就按滿大大小小,或扁或圓、或蒼老或稚嫩的手印。只是沒有人注意,悶聲不響的張順發按了兩個手印。按了兩個手印的張順發在人群中不聲不響,不叫不鬧,他用右手摸著左手的拇指,心裡突突地跳。這一生人,他很少按過手印,這裡按手印呀,沒有大事,是不會按手印的。村裡安寧,出門連門都不鎖的,很少發生啥案子,也很少有人犯了案去按手印的,所以在望雲村按手印,都是好事呢。況且,架電線是他最盼望的事,他這一生,他爹的一生,和架電線、點電燈的關係太密切了。他只以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現在卻要實施了,他又怕這個夢想變空,才狠狠地按了兩個手印,像要把一生的夢想狠狠撳住。  按下兩個手印的張順發心裡惴惴不安,他怕村長發現不饒他,他覺得村長似乎是發現他多按了一個,多按一個就多一個人,這是弄虛作假呀。鄉上的人若數起手印多出一個,村長不是要挨批評么?村長不是怕鄉長得很么?那次鄉長來村裡,他看見鄉長教訓村長,就像教訓大兒子一樣,吵得火扯扯的,吵得村長灰頭灰腦,蔫塌塌的,他有點後悔不該多按一個,這是害人呀。他偷偷地看村長,村長笑眯眯的,似乎不在意的樣子。  申請送上去了,鄉長將申請退給盧章華。鄉長說你這腦袋裡塞的是啥?是豆腐渣?是牛屎?你自己送給鍾書記去,不要說來找過我,也不要講是我透的消息,只說是望雲村全體村民的要求。  盧章華找到鄉黨委鍾書記。鍾書記是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書記,但看上去面嫩氣色好。面嫩歸面嫩,鍾書記做事穩。鍾書記給他泡了茶,遞煙給他,還摸出打火機打燃,要為他點火。他一迭聲地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鍾書記笑眯眯地說盧村長,大老遠來,有啥事?盧章華從口袋裡摸出申請,遞給鍾書記,鍾書記一看上面按滿紅朗朗的手印,就曉得是大事了。匆匆看完,鍾書記的臉就嚴峻了。鍾書記問盧村長,你在哪裡得到的消息?這事只有鄉班子議過,你咋這樣快就曉得?  盧章華看見書記臉色不好看,心裡就有些緊張。但他曉得不能講出鄉長,人家好心意想為望雲村辦事。你講了,不是豬狗不如么。盧章華講話就吞吞吐吐,我上次來開會,聽人講起,人多,也不記得是誰講的了。鍾書記嘆口氣,說也不怪你,這也不是啥秘密。就是秘密現在有啥密可保?縣上開常委會,會還沒散,啥內容就有人知道了。盧村長,現在既然你也曉得了,我也就跟你實話實說,這事還沒拍板,鄉上對這事有分歧。我亮出我個人的觀點給你聽,我是不主張望雲村架電線的!我把道理給你說透,你是土生土長的,情況你比我清楚。望雲村其實已經喪失了生存條件,海拔高,霜期長,生態惡劣,不要說種莊稼,連草都長不好。這些年你也曉得,扶貧投進了多少錢?有這多的錢,給望雲村發工資都可以了,但望雲村還是那個窮。架電線要多少錢?從鄉上架到那點,起碼上百萬,你想想,架去又如何呢?光點電燈,就不吃飯,就不穿衣了?有這點錢,還不如拿來做搬遷費,我爭取要名額給你們搬到茅江去,那裡光照好,種啥長啥。這裡搬遷了,讓生態慢慢恢復,這不是一舉兩得的事么?  盧章華聽得心一跳一跳的。他也聽說過異地安置的事,但他不想去,望雲村的人更不想去。去到那裡,人生地不熟的,他這個村長還是村長么?要說么,這個村長也沒的當場,一個村全是要死不活的樣子。人家其他壩子里的村長早就修小洋樓,騎摩托,有的微型車也買了,他還在騎瘦馬,一搖三晃的瘦馬說不定哪時趴下就再也起不來了。可住慣的山坡不嫌陡,再窮的村長始終還是村長,上面的救濟糧、救濟款啥的,也要經自己的手來分。一村人那眼巴巴的眼光,那蜂蜜罐罐打爛的話,咋聽也受用。再說,村裡的人誰願搬遷,祖祖輩輩住在這裡,老祖先的墳在這裡,一搬遷就要自己去做工作,那人家不把你先人九祖咒翻了過來。弄不好,跟你玩橫的,弄傷別人你倒霉,人才做這倒霉的事。  盧章華也不曉得咋個從書記那裡出來的。他的頭昏昏沉沉,心裡亂翻翻的。他下了樓拐到後院,去敲鄉長的門,卻無人,他想這人到哪裡去了呢?找了一陣找不到,他怏怏地到鄉政府後院的白楊樹下牽出那匹瘦馬,那馬正啃白楊樹的樹皮,啃得帶勁,就犟著不走,他給馬一鞭子,媽的×,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鄉政府的么?你是鄉長、書記的舅子么?牽著馬走出鄉政府。  走到鄉街子的尾巴,聽到有人喊他,盧村長,進來,進來,喝杯酒再走。他心中不快,說喝啥,我沒錢。那人說你進來嘛,有人請你。進了小酒店,那人把他領到後面一間,見鄉長坐在那裡。鄉長說你看你這樣子,霉頭霉臉哭兮兮的,有啥出息。你不說我也曉得啥事了。來來來,先喝杯酒再走,你那路我曉得,一路上冷得雞巴縮在肚子頭。  菜接著就上了,酒是滇曲酒,平時喝不到的。每次鄉政府開會,眾人叫得凶了,鄉長才說喝喝喝,你狗日些不喝是不會離開鄉政府的。叫人拿出一個塑料桶,桶里裝的是散酒。從出甘蔗的河谷地區打來的甘蔗渣做的酒,甘蔗渣做的酒又苦又澀,沖得打腦殼。今晚,鄉長請他喝的是滇曲酒呵。  帶著濃濃的酒意,盧章華牽著那匹偏偏倒倒的馬上路了,馬走得緩慢,一步三滑的。盧章華心中踏實,也不急,悠悠然然地走,山區的霧來得快,才看見霧從地下起來,淹過馬蹄子,只一會兒,就淹過馬肚子,再一會兒,連他也被淹沒了。盧章華憋悶,就唱起歌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頭,通天的大路……  三    劉大毛這些天難受得很。他是光棍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儘管他肚裡也是經常是空的,餓得咽口水,但他對吃是不太在意的。吃幾個燒洋芋,嚼一把干包穀,甚至到誰的地里拔一個山地蘿蔔,也就湊合著一頓了。有時實在沒吃的,他就睡,這法子靈,人一睡下去,昏昏沉沉的,騰雲駕霧的,肚子也不餓了。但他覺得人最難熬的是酒癮。媽的,是哪個龜兒雜種發明這種東西來害人,發明了又不讓人敞開吃。上面扶貧也扯蛋,沒見哪回會送點酒來,哪怕是甘蔗渣,洋芋渣做的,只要是酒就行。還怕哪個么會有過高要求,要喝曲酒,瓶瓶酒?上回來扶貧的一個縣上同志說,還有啥五糧液、茅台酒,幾百元一瓶。有幾百元可以買一缸來喝了,這種酒也不曉得是人蔘還是燕窩做的。  劉大毛這天一起來就看見兩個喜鵲在做事,劉大毛呸的吐了泡口水,也沒去細想。直到村長盧章華來了,他才曉得那是喜事呢。盧章華提著一小塑料桶甘蔗渣做的酒,劉大毛只看見了這白色塑料桶才看見盧章華。劉大毛心裡撲通地一跳,高興事在一張皺臉迅速舒展開來,那種高興是看見有人帶著新娘來才有的。盧章華進門來,故意把塑料桶的蓋子打開,瞬時,一屋子就是那香得噴鼻的酒香了。  盧章華見到劉大毛狗一般撲過來,伸著鼻子嗅。盧章華說到鄉上開會,鄉長送的呢。吃坨坨肉,唉喲,那膘巴掌厚,進嘴就化。劉大毛聽得直咽口水,說村長,哪回你也帶我去吃回嘛。盧章華說你想的美,你是村長嗎?你是鄉幹部、村幹部嗎?還沒進鄉政府的門,你狗日就被人家提著領子拽出來了。  盧章華為動員村裡的人去找書記費了好大勁,村裡的人平時說怪話膽子賊大,真正要到鄉上去,個個都害怕。望雲村窮雖窮,但望雲村的人自古都遵紀守法,自古都守著這份窮日子穩穩噹噹過日子。去鄉政府,去找書記,這還了得,書記是啥?是方圓上百里最大的官呀。七爺說我老了,沒得啥忌諱的了。不過呢,我還是要跟你們說,以前的鄉長出門坐八人抬的轎子,背後是一串背匣子炮的保丁。書記是啥?是鄉里最大的官,官就是父母,父母要咋做,有父母的道理,輪得上你們說話的么?你們曉得望雲村的祖先是咋個搬到這人嫌鬼不要、凍得死豬狗、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來的?就是鬧長毛時,祖先跟著瞎胡鬧,被人家追得東躲西藏,才跑到這裡來的。盧章華你糊塗呀,也怪我啥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講了,就沒說這事,說出來心裡堵呀。  七爺把那叫人心堵的事講了,七爺蒼老的額頭上冷汗涔涔,七爺跑風漏氣的嘴講得更加沙啞。講到最後,七爺枯澀、空洞、混濁的眼裡,竟然滴出兩滴眼淚。七爺那凝結在眼瞼下的兩滴老淚使大家心裡沉甸甸的、涼森森的。  望雲村的人再也不講一句話,連叫得最凶的當過幾年兵的胡國柱也不吭氣了,連脾氣最沖、性子最憨的劉順全也啞口了。悶聲不響的張順發好幾次想講話,他的臉被肚裡的話憋得紫紅,但話一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那晚回來,盧章華唉聲嘆氣的。他想蓋章的時候全村人都願意,咋叫到鄉上去就尿了呢?這樣的村莊,這樣的人,真是沒盼頭。架電么,又不是叫你去蹲班房,又不是叫你去刑場。嘿,不過么,這又怪不得他們,就是自己,何嘗又不怕領導,每次鄉長指著他的鼻子吵,每次逼他去做逼牯子下兒的事,不是也一樣的不敢吭氣么?  盧章華翻來覆去睡不著,鄉長的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吃了也就吃了,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完成不了他交的事,低著頭讓他吵去。主要是,主要是鄉長說村級組織要換屆了。這話一說,鄉長啥也沒說了,一句話就夠了,明人不用重說,響鼓不用重鎚,你自己去掂量吧。  天快亮時,盧章華摸下樓去屙尿,下樓來,見朦朦朧朧的堂屋裡亮著一樣東西,是白色的塑料桶,屋裡漆黑,那桶就刺眼睛了。盧章華心裡跳了一下,這是鄉長送給他的甘蔗渣酒。一小桶,雖然又澀又沖,但他還是捨不得多喝,每次都是啜一小口,惹得脖嗓眼痒痒的。他覺得自己該怎樣做了,鄉長畢竟是鄉長,在黑暗中,他的酒壺都會啟發人呵!  劉大毛聽說有酒喝,連盧章華讓他幹啥都沒聽清,就雞啄米樣點頭,邊點頭邊去搶酒桶。盧章華把酒桶挪到背後,說你到底聽清沒有,我讓你幹啥事?劉大毛急得唔唔叫,聽清了,聽清了,不就是到鄉上去鬧事么。放屁,誰叫你去鬧事了。你聽好,叫請願,不,叫,叫反映群眾要求。劉大毛搶過塑料桶,咕咕地往嘴裡倒酒,猛喝一氣,放下桶說我曉得了,到鄉上去反映。反映啥子?群眾願望。好,要得。哪個狗日不答應,我劉大毛讓他吃不成,喝不成,門都出不去,叫他尿都只有屙在褲襠頭。  從劉大毛家出來,盧章華也不曉得咋個要去張順發家,他只是覺得奇怪,張順發是村裡最老實,最膽小的人,平時悶聲不響的,每次村裡分救濟糧,分救濟物資,別的人家總是說分少了,總是嫌分的不好。石柱家婆娘是個最難纏的人,天一黑就鑽進床上睡覺,一連干出四、五個娃娃來,個個娃娃紅耗兒樣的,天一冷就鑽在灰洞里取暖。一撮箕洋芋抬出來,一眨眼工夫就啃個乾乾淨淨。上面一來人,她就纏著讓他領人去她家,上面的人一看她家那境況,心酸得直摔眼淚。縣上的一個女幹部把錢全掏完了,眼睛哭得紅彤彤的。她說一定要讓她的女兒來這裡看一下,讓她受受教育,省得她吃肉餅還嫌有筋筋,穿好衣還嫌不時髦。  那次縣上的人又來扶貧,盧章華狠了心不帶縣上的人去石柱家。石柱婆娘在後面跟著,說到我家吧,我家就在前邊幾步。他帶著縣上的人到張順發家。張順發也不曉得會有人上他的門,他既緊張又高興,搓著松柴一般的手,慌張得不曉得咋做。盧章華說二叔,客人來了,你招呼人家進屋呀。他倒伸開雙手扶住門框,別、別,我屋頭沒啥坐的,你們到別家去吧。盧章華又氣又好笑,擋開他的手,說這家就他一個人,過的日子不叫日子了。人又老實,從來不肯開口要救濟。縣上的人去他屋裡這裡看看,那裡翻翻,見牆角堆著一小堆雞蛋大的洋芋,一堆連殼也沒去的蕎子堆在幾張尿素口袋上,屋裡確實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們神情黯然,心情沉重,盧章華見他們動心了,又領他們到樓上看。張順發更驚慌,臉都憋紅了,扶著樓梯不讓人家上樓,不消看了,不消看了,沒啥好看的。他心裡臊得慌,村長也是,又不是大紅被子厚棉毯,看了讓人笑話哩。盧章華站在樓梯口,被他這樣子弄得很日氣,大聲喝道,你讓人家來看一下嘛,瞧你這德性,藏著掖著,活該你……  縣上的同志提心弔膽地踩著吱吱亂響、搖搖晃晃的板梯上了樓。樓上的茅草頂豁了個大口,樓上倒還亮堂,可惜雨水將樓上的茅草淋濕,漚得發酵的茅草發出一股濃濃的溲臭,嗆得人幾乎背氣。在牆角沒有漏雨的地方,堆的仍是一堆揉得亂糟糟的茅草,茅草上有一團黑黲黲油渣似的東西,就是他的蓋的了。茅草里有的聲音,是耗子在裡面穿行。膽子小的一個女同志嚇得尖叫起來。  沒有一個說話,大家靜靜地站著,那個被耗子嚇得驚叫一聲的女同志側過臉,她輕輕地飲泣著……  幾乎所有的人都把身上的錢掏完了,他們硬要將錢塞給張順發。張順發的臉憋得越來越紅,兩隻手局促地擋著人家遞錢的手,一邊擋一邊退,不,不,我不要,我有錢,我還有幾隻雞,糧食也有的,我不缺錢。盧章華在旁邊看得鬼火冒,這個張順發,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這樣做,倒使人家為難,人家塞來塞去臉都被你塞完了。盧章華氣憤起來:二叔,你快將人家的好意接過來,人家恁遠來,是真心誠意的呵!張順發仍然兩手亂舞,拒絕著人家的錢,臉憋得發黑了,眼裡也有了淚水。盧章華說我來幫他保管吧,他腦子不太好使,又經常病,只要你們放心。縣上的同志一迭聲地說放心,放心,村長保管,有誰不放心。  張順發在心裡罵:你腦子才不好使呢。  縣上的同志出門來,地寬了許多,天高了許多,他們的心情一下輕鬆起來,一種純潔的、崇高的感情,油然而生。  盧章華找到張順發,張順發正在火的殘燼里刨洋芋吃,他吃得花嘴花臉的。見盧章華來,他忙用袖子揩乾凈嘴上的灰,不好意思地說村長,吃洋芋,盧章華說我吃過了,不吃。張順發的臉有些不好看,盧章華趕緊接過一個來吃。張順發又拿「筷子」叫他夾酸菜吃,酸菜是山地蘿蔔的葉子腌的,黃黃的,盛在一個大土碗里。「筷子」吧是兩根棍子,盧章華接過來,大大地夾了一筷子塞在嘴裡,張順發的臉轉過來了。  盧章華叫他帶個頭,去趟鄉里,把意思透透徹徹地和他說了。張順發沉吟了半晌,村長,你曉得,我是從來不到鄉里的,就是村裡,我也不找的。有干吃干,有稀吃稀,沒有喝涼水,死皮厚臉的事我不做,那是羞辱先人的。不過,架電線的事,不曉得上頭是咋想的,我心裡矛盾著哩。上頭有上頭的考慮,上頭說的事,總是有道理的。盧章華說:二叔,我是村幹部,好說我還會支你上當。上頭的想法總體是對的,但爹、媽也有犯糊塗的時候。我們不去爭取,這錢說不定拿去搞別的事了。你想想,望雲村千萬年來黑燈瞎火的,就是點煤油,也像點自己的油似的,哪家不是豬下兒,婆娘生娃娃,老人咽氣才捨得點。再有嘛,我好像聽村裡人說過,為點電燈的事,你還有一大樁心事哩,這心事壓得你一輩子不安生呢。  盧章華話才說完,張順發就發毛了。張順發說村長,你這樣講我就不去了,我有啥子心事?我爹才有心事哩。望雲村這村是沒得指望的,你也不消勞神費力了。一村的人,嘿,咋說呢,為這事,我爹一輩子沒舒心過,我一輩子沒舒心過……望雲村世世代代打黑才好呢。  土改的那年,望雲村雖然僻遠,工作隊的同志還是背著鋪蓋捲兒來了,他們是走三天三夜才走到這裡的。他們到這裡來是來打土豪、分田地的,可這裡太讓他們失望了。望雲村能有啥地主,能有啥土豪呢?家家除了四堵土牆就沒啥了。家家都丟個石頭砸不到個罐罐的。土改工作隊的同志從北打到南,啥沒見過?但這裡的赤貧確實讓他們心寒。他們於是派人回去請示,那時是講實事求是的。上面批示他們移到另一個地方去。  土改工作隊來是住在張老庚家的,寫到這裡大家也就知道張老庚是張順發的爹了。張老庚那時也說不上有啥覺悟,但他覺得工作隊的人好。他們在他家住下了,就幫他家修繕房子,幫他家到十多里地外挑水,幫他家去翻地。其實,那地翻了也就翻了,並出不了啥的。但他感激,他這一輩子都是幫人,有誰幫過他呢?他最感興趣的是每天晚上,工作隊的幾個同志坐在火邊,給他一家講外面的世界,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社會主義。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是他最感興趣的,也是他最弄不明白的。他再三地問那代替牛的傢伙吃不吃草?那樣大的傢伙恐怕一頓要吃幾挑草哩。他也擔心望雲村的草稀稀拉拉,癩痢頭樣只有腳背高,哪裡有這麼多草給它吃呢?點燈不用油他就更弄不明白,一根繩繩,一個透明透亮的東西就會亮?神仙也沒那個本事。他的問話常使工作隊的人笑得揉肚子,但也笑得苦澀。他們講來講去也講不明白,越講不明白張老庚越好奇,一個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工作隊的同志要走了,他們將帶來的一些東西送給張老庚,一個搪瓷茶缸呀,一條毛巾呀,一雙膠鞋呀,這些都是張老庚沒見過的。就說膠鞋,其實工作隊的同志也是才穿過不久的。張老庚一輩子打光腳,腳上的老繭硬得尖銳的石片也劃不開,硬得荊棘也刺不進,壩里的人說他們的腳底板是用桐油澆過的,其實是從小就光腳在石頭上走路。最好的時候也就是穿草鞋,那是走親串戚才穿的,姑爺上門說媳婦才穿的。拿著那雙鞋,張老庚的淚一串串流下來,咧著厚厚的嘴唇,無聲地哭了。  張老庚執意要跟工作隊的同志走,他一是捨不得工作隊的同志,二是他還有一個隱藏在心底的秘密。老七(七爺)那時候和他年紀差不多大,老七不就是跟人跑過馬幫么?老七不就是曉得些外面的東西,牛氣得很。說起外面的世界來,搖頭晃腦的,小鬍子一翹一翹的,腳裂子樣的小眼睛斜乜著,看得人心煩。還有,就是老七搶走了他心上的人,原本他的媳婦是他的人呵!是訂過親的呵!可就是一盞桐油燈,那婆娘也賤,就是一盞桐油燈,就離開他,走到老七屋裡去了。  工作隊的同志無法甩掉他,人家走哪他跟到哪,人家歇他也歇,人家的背包被他搶來背起,幾床背包背著還走得格外有力。最後,是工作隊的隊長發了話,算了,留著他吧。他根子正,對黨有感情,雖然沒有文化,也可以做些其他事嘛。  留在工作隊的張老庚實在是太賣力了,他天天一大早就到工作隊駐地之外去挑水,盆盆、水缸、甚至瓦罐都挑得滿流滿淌;再彎再硬的樹疙瘩,被他一斧斧劈開,柴一垛垛碼齊。喜得工作隊的女同志咧嘴直笑,她們的衣服可以洗勤了。開鬥爭地主、惡霸的會,喊口號時他嗓門最高最大。其實喊些啥他也不清楚,不過是別人喊啥他喊啥罷了。土改團的文化隊來演過一場白毛女,看得他抱著頭嗚嗚哭,但叫他去捆地主時,他又朝後退縮,說不忍去捆人。叫他去看押地主,他甚至為那個被斗的白髮蒼蒼的地主老太太悄悄端來一碗飯。老太太的手腕被打脫臼了,端不動碗,他還喂老太太吃。  工作隊的隊長說張老庚根子雖然正,但立場不堅定。覺悟不高可以慢慢提高,沒有文化也可以慢慢培養,但立場不堅定就是大問題。我看必須讓他回去了,否則影響土改工作。隊長這樣說了,別的人也不好再說啥。那年頭,立場不堅定比啥都嚴重。  隊長找他談話,宣布了工作隊的決定。他心裡很難受,但跟隨工作隊的這些天,他也曉得立場不堅定是嚴重得很的事,不比別的可以原諒。隊長說你拿飯給地主老太太吃,放在工作隊員身上,是要嚴肅處理的喲。但你是農民,也就不處理你了。這些天,我們也曉得你積極肯干,做了不少有益的事,要回去了,有啥要求就提,我么能滿足的一定滿足你。他頭低著,半天不講一句話,兩隻腳丫,把地上刨了兩個泥坑。  他說:我想看一眼不要油的燈。  張老庚從城裡回來,神氣得不得了。那些天,他腰直了,背也不駝了,一臉的皺紋舒展開來,藏在皺紋里的土渣子啪啪直落,打得疼腳背。他穿上了那雙從來捨不得穿的膠鞋,又叫婆娘將他那套衣服拿到幾里外的黑石凹去洗乾淨,還叫上老婆把屋裡屋外掃得乾乾淨淨。趁婆娘帶著娃娃出去,他把藏在身上的一束麻線小心地拿出來,望雲村是沒有麻線的,工作隊給了他一點錢,他連一個子兒也捨不得用。他用指甲把吊鍋上的鍋煙子刮下來,吊鍋被柴草熏了好些年,輕輕一刮就是一堆鍋煙子,他用水把鍋煙子拌濕,然後把白生生的麻線浸在鍋煙里,再把它拿到樓上去晾著。  那天晚上,望雲村格外的熱鬧,張老庚一家一家地去請,他也不說啥,就說他從工作隊「下放」回來,也算開了一回眼界,領導上對他格外好,讓他進了一趟縣城。請大家來擺擺,一定要來喲,我從城裡帶了點東西。他特別在意老七一家,老七一家不來就沒多大意思了,老七的婆娘看見他就到外面去了,他心裡酸酸的、怏怏的,但也有一絲快意。他說老七,今晚到我家坐。老七說不年不節的,還興串門子?他說你一定要來,今晚也就是擺擺龍門陣。我去了一趟縣城。老七在心裡冷笑,不就是縣城么,也值得講,州里府里我也去過,倒要看你有啥名堂,老七爽快地答應了。出門來,他看見老七的婆娘蹲在半截茅廁里,他大聲地說一家人來呵。  天還沒黑,他就將工作隊留下的那盞馬燈找出來了。這盞馬燈在望雲村倒是真正地風光了若干年,這盞帶燈罩的可以提,可以掛的馬燈,包括後來多少年望雲村也沒有一盞這樣的燈。在以後的歲月里,村裡一有什麼大的活動,村長都要來借馬燈。他將馬燈掛在牆上,第一次大大方方將馬燈擰到最亮。屋裡可以坐的草墩太少,他又去隔壁鄰居家借了來。那時的望雲村還可以挖海垡,海垡雖然不耐燒,雖然煙子大,但海垡燒洋芋是最好吃的。海垡的灰是灰白灰白的,燒出來的洋芋皮子不爛,裡面的肉面乎乎的,燙嘴,挺好吃的。那回他撮了好幾簸箕洋芋,婆娘狠狠地踢過他好幾回腳,他也裝糊塗。那晚他還煨了一大吊鍋的茶葉水,雖然買的是茶葉的碎末,卻也是從城裡買回來的。村裡難得喝上茶葉水的。  喝著釅釅的茶葉水,咂著嗆人的蘭花煙,吃著面乎乎的燒洋芋,烤著暖和和的海垡火,日子過到這份上,也算是人過的日子了。大家催著他講城裡的見聞。他嘴笨,講個半天也講不清爽,只一個勁地說不得了呵,真的不得了呵!問他啥不得了,他說人家那街,都鋪青石條子呢,才下過雨,人跺上去,石條子就動,水就濺出來了。老七說那算啥,石條子沒鋪好嘛,我下四川,見人家那石條子才鋪得好呢,扣得嚴絲合縫的。他說房子都是兩層,窗格子雕的花里胡哨的,下面開鋪子,還張著布遮陽,狗日的,怕要一匹蘭布呢,怪捨得。老七說這不算啥子嘛,那年我幫九老爺馱火腿,恰巧碰到專員的爹死,縣政府一條街都用白布遮了,說是瞞天過海呢,飯是隨人吃的,不收錢。村人驚得咂嘴,一條街都用白布遮!?媽呀,這要多少布呀,縫衣裳,縫褲子,怕夠全村人穿了呢。劉大毛的爹那時是有名的大肚漢,他一聽吃飯不要錢,饞得淌清口水,忙問咋會不要錢?隨不隨人敞開吃?吃些啥呢?老七說不算啥,不算啥,也就是包穀、大米兩摻飯,還有豆花,回鍋肉。這還不算啥?!老七,這還不算啥?!你狗日眼光太高了,我得放開撐一頓,死了也值得。  眾人圍繞著吃淡豆花,吃回鍋肉的事談得興奮,把張老庚忘在一邊。他心裡生氣,老七這狗日的,事事與他作對,事事佔上風。就說今晚,馬燈是他點的,一大吊鍋濃茶是他煨的,葉子煙是他備的,幾撮箕洋芋是他燒的,弄去弄來,他倒成主角了。他不過當過幾個月的馬鍋頭嘛,幫人下苦力在馬屁股背後找點吃喝,下過幾回四川,就像才生娃娃的婦人樣,把×崩的大得不得了。  他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服氣,心想今晚不壓住老七,不讓老七那爛婆娘服氣,今晚就白費力氣了,這些天做的一切,就白費勁了。他說老七,你可見過香皂?綠瑩瑩的,香噴噴的。這一下,倒真的問住老七了,老七眨著他的腳裂子樣粗細的眼,說香皂……香皂……他得意起來,說你沒見過就沒見過,你不要以為你下過四川就啥事都曉得。告訴你,那是洗臉用的,擦點在手上,一手都是泡泡,香得噴鼻子。老七說那就是豬胰子嘛,說個洋名字蒙人。你說啥豬胰子,你說的豬胰子是鹼和豬胰子舂的,黑不溜秋的。這香皂,也不曉得是啥做的,綠瑩瑩、細膩膩的看著還以為是啥糕呢。我住在招待所的時候,人家就放一塊在裡面。老七賊精,頭腦一轉,問你怕是把它吃了吧。他順嘴說咋沒吃,我看著太逗人,就把他吃了。越吃越難吃,吃得眼睛翻白,一嘴吐泡泡。哈哈哈,一屋裡的人都笑起來。老七笑得最響,老七說老庚,你硬是出洋相喲,盡做些鍋歪底漏的事,留一輩子的笑話。  他的臉漲得越來越紅,心也跳得急,把個拳頭攥得青筋直跳的。誰也沒注意他的表情,他本想發火,媽的,老子請你們來烤火、喝茶、吃烤洋芋,你們還笑話我。特別是老七,你看他笑得特別響特別陰毒,他抑制了自己的脾氣,想好戲還在後頭呢,等著瞧,老子最後這一招,不叫你們瞪眼不行,不叫你們不服不行。  老庚說你們見過電燈嗎?就是那種一根繩繩順牆拴著,放上一個玻璃做的泡子就亮的那種。老七,你見過嗎?擺點來聽聽,擺點來長長見識。這一問,連老七也蒙了,答不出來。其實他去幫人趕馬幫,最遠也就走到雲南、四川接界的一個臨江的小鎮,那小鎮最多也就是點桐油燈罷了。老七一啞口,眾人更是說不出話來。老庚興奮起來,說這電燈,諒你們也沒見過,既不冒煙,也不點火,亮晃晃的,刺得人的眼睛淌眼淚。  真有那麼神?我就不信。老七說。真有那麼神?眾人問。老庚說我也不耐煩給你們多講,神就神在那電泡上,透明透亮的,裡頭也有絲絲,插上就亮。我親眼看見工作同志把燈泡插上,就亮了。日怪?這燈泡怕是安得有啥機關在裡面。咦,怕是人家使了啥法術,老庚,你給看見人家念咒語?老七說。念個干雞巴,老庚氣極了,你咋啥子都和咒語扯在一起,怪不得你一天都在念咒語。  老庚噔噔地上了樓,老庚噔噔噔地下了樓,老庚下樓時還差點跌了一跤,眾人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圈黑線線,虎凶凶的,也不曉得要整啥,屋裡靜下來。老庚說閃開、閃開,靠牆坐的都閃開。他叫人抬來長凳,長凳矮,好在房子低矮,老庚站上去正合適。眾人見他把線子拴在一個木榫子上,那木榫是早釘上的,下來,又拴在一個木榫上,幾拴幾繞,線子就熨帖了,只是看不見,牆太黑,融進去了。  老庚拿出一個帆布挎包,這是工作隊送他的,稀奇得很,從不捨得背的。那挎包鼓鼓囊囊的,老庚拿來放在高處,眾人呼地都圍過來了。他用手劈開眾人,退後、退後,只准看,不準摸,哪個摸壞了,怕把他一家連人帶房子賣了也不夠買。眾人噤了聲,神情怯怯的,一臉敬畏,這神情,只有拜菩薩、敬祖先時才有的。老庚打開挎包,裡面是一大團山茅草,剝光山茅草,是一件汗褂兒,再剝汗褂兒,是一個亮晶晶,透明透亮的東西。老庚雙手把它捧在手上,像捧個新出生的嬰兒,珍愛得厚厚的嘴唇直哆嗦。眾人朝前湊了湊,雖然滿心神奇,也沒有人敢摸一摸,嘴裡嘖嘖地讚歎,這樣精巧的東西,一雙開裂皴口的手,怕摸掉一層皮,怕摸壞呢。老庚也是,不會用啥軟和的東西墊在手上。  其實老庚何嘗不珍惜那電泡。工作隊的同志滿足了他的願望,讓他到縣上招待所住了兩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這神奇的東西,真的是不用油就可以點的燈。這燈太奇特,賊亮,還不怕風,風把帳子吹得搖來擺去,那燈連閃都不閃,吹你的。老庚那天晚上太興奮,他開頭坐在椅子上獃獃地看燈,他要看他啥時會熄,他不信他不會熄,桐油燈也好,煤油燈也好,總歸要熄的。要他不熄,就只有不斷添油。老庚看到下半夜,腳坐木了,腰坐酸了,這瘟牲還不熄。他索性躺到床上,狗日還較勁得很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亮到何時。看著看著,他昏昏沉沉睡去。這一睡,就睡到天亮,他猛的醒來,燈還亮著,日怪,日怪,這絕東西硬絕了。老庚滿心喜歡,滿心敬畏,滿心的激動。  喜歡一陣,敬畏一陣,激動一陣,老庚的心情漸漸沮喪了。心裡空落落的,像被人掏了肝、摘了心樣的。他也不曉得咋個會這樣,望雲村那樣的苦日子,千百年也熬過來了,祖先過得,他就過不得?不是的,不是的,是啥使心裡空落落,丟失啥一樣難過呢?是啥使他覺得心無依託,前也茫茫,後也茫茫呢?  終於他想清了,就是那燈呵,這輩子,他和燈是耗上了,是緣分?是福分?還是啥呢?  當老庚決定他偷燈泡時,他被這個想法驚了一大跳,望雲村的窮是出了名的,望雲村從來沒出過小偷也是出了名的,家家的門白天晚上敞著,哪個會偷別人一根針呢?是自己的肉才貼自己的骨,別人的是消受不得的。寧可餓死,也不被別人的唾沫嗆死,老庚內心焦躁不已,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時而蹲在椅子上,時而蹲在地下,時而爬到床上,蒙頭蓋腦地睡。但他心裡卻平靜不下來,他內心的猶豫,焦躁折磨得他翻來翻去。  招待所的同志已來打過招呼,讓他去街上走走看看,下午就要回去了,抓緊時間辦點事情。他原本也想到縣城的街上去走一走的,畢竟是幾十年頭回進城,看啥都是稀奇的,可他為燈泡的事折磨得心煩意亂,實在沒得心腸上街,直到尿急得很了,才出去屙了泡尿。誰知剛進廁所的門,裡面就有人咋啦啦叫起來,幹啥、幹啥,這裡是女廁所。他怏怏退回,急出一頭冷汗。看見旁邊有男的進去,才隨著去了。  老庚終於鐵下心,偷一個燈泡。他心裡沉甸甸的,偷個電泡其實也是賊。而且,這東西不曉得咋貴重呢?不曉得值多少錢呢?但他想起老七那陰陰的笑,想起他已經定了親又跑到老七那裡去的媳婦,他心裡恨恨的。說就偷一回,就偷一回,不讓老七和那賊婆娘後悔,就太窩囊了,就活得太無價值了。  燈泡終於被老庚用染黑的麻繩拴牢,老庚神情肅穆、兩眼緊緊盯著燈泡,一屋的人也獃獃地看著,等那神奇的一刻的來臨。屋裡靜靜的,靜得掉根針也聽得到,只聽得到粗重的喘氣聲,連那條黑狗也支起前腳,只敢吐舌頭,不敢打響聲。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那燈還不見亮。再等,也不見亮。老庚的臉變了顏色,眼睛瞪得老大,額上密密麻麻出了汗,老七說怕不會亮了吧,痴婆娘等漢,永遠不會來了。閉著你的嘴,就是被你紅咒白咒,咒了不來的。一向溫和的老庚勃然大怒,老七見這樣子,忙著說我不說了,我不說了。老庚,你不要發火,你看看,可能還有哪點沒弄好。老七這樣一說,老庚不好意思起來。就是嘛……嗯,等我再看看。  老庚順著線走了一遭,也沒得哪點結疙瘩,沒得哪點不順暢。突然,他想起來了,想起了就興奮,他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腦門,肯定會亮了,肯定會亮了,這回再不亮我就是你們的孫子。他站在凳子上,把燈泡抓起來,一瞧,糟糕,只有燈泡,沒有燈頭,他記得那燈頭上有個開關,招待所的工作同志一按就亮了,咋就沒想起連燈頭取來呢?怪不得不會亮,就是缺個燈頭嘛。  這回眾人都沒笑了,他們看到了老庚怒火衝天的樣子,看到老庚無比沮喪的樣子,老庚懊喪、屈辱、惱怒得幾乎要上吊。老七悄悄溜出門去,眾人也尾隨著一個一個溜個乾淨。  老庚一屁股跌在地下,久久地、久久地起不來。自此,老庚落下嚴重的心病,他本來就悶,這下就更悶更孤僻了。望雲村本來就寂寞,話也就那些,講來講去就清湯寡水了。村裡有了這件趣事,村裡就多了無限的樂趣,大家聚在一起,就要講上一番,每次講都讓人笑得肚子疼。由這件事更衍生出老庚的其他許多軼事,老七見聞多、頭腦又靈,每次編派故事,他總是主角,民間文學就是這樣產生的。  老庚,過來,過來,你過來嘛。這裡有截草繩,你拿你那燈泡來,看可會亮。  咋個會亮,人家他那是麻線,細細的,又染過鍋煙,還怕你有得起。  老庚,哪時候乾脆再進趟城,把狗日些的燈頭擰來,不就亮了么。  管它亮不亮,老庚,倒是那時候再請我們去喝一回茶,吃一回燒洋芋。  自此以後,老庚逢人就躲,不要說老七家那堵山牆下,就是看見半大的娃娃,他也低著頭匆匆走過。以至後來,凡是見有人說話,他都以為是在說他,他惶恐、羞慚、怯懦、自卑、竟至於連門都不出了。半年之後,老庚鬱郁而死,死的時候一直閉不了氣,他兩頰已經深塌,雙眼已經凹陷,喘息也已經沒有,就是不落氣,兩眼茫然地睜著。那時張順發只有七八歲,他媽叫他問爹還有啥心事放不下,張順發伏在他的頭前,哭啞了嗓,問這樣也不是,問那樣也不是。最後,還是他的老伴猜到了他的心事。他爹,你是為電燈的事?他有氣無力地抬起手來,指著至今還懸在樑上的電燈,但他的兩眼仍然閉不上。  順娃,別哭了,你對你爹起誓,一定要滿足他的心愿,一定要讓全村人對你爹說個對不起。順發的媽,這個山村的婦女此刻顯得何等的剛強堅毅,她厲聲說站起來,面對你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爹,我一定滿足你的心愿,一定讓全村人對你說對不起。  張老庚兩眼閉上了,手一松,撒手人寰了。  沒過幾年,張順發的娘,也去世了。  盧章華從張順發家出來,穩篤篤,慢悠悠地走,他不急,他曉得張順發的心思,讓他去想嘛,要給人家點時間嘛。果不其然,他才進自己的家門,熱水都還沒喝一口,張順發追來了。他的眼圈紅彤彤的,看來剛才他是揉過眼,流過淚了。這老實、木訥的漢子流淚,是傷心得很的事才會流哩。張順發搓著松樹皮樣的手,搓出乾燥的沙沙聲。村長,為架電線的事,我去。我去……  儘管如此,願意到鄉上去「反映」的人還是沒得幾個,望雲村的人啥事也懶得想,也懶得做。多少年了,上面說做啥就做啥,給啥就吃啥,啥都有人安排的,想也白想。時間久了,望雲村的人就等著、靠著,反正啥也有上頭安排哩。盧章華心焦,但他啥辦法都想了,他無可奈何了。  盧章華到鄉上去找鄉長,在鄉場上的那家酒館裡,鄉長一邊往大碗里倒酒,一邊說你做事也太沒得譜了。這年頭,你叫人家跑幾十里到鄉上,人家餓著肚子跟你跑?釣魚還要撒把魚食,哄雞還要給把雞食。盧章華說這道理我懂,但我哪有啥魚食、雞食的。你給我的那桶酒我都送人了哩。鄉長說喝酒喝酒,不消你講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你一抬屁股我就曉得你會拉啥屎。盧章華苦著臉,我也是沒辦法嘛,望雲村的底子還怕你認不得。鄉長說這樣好了,你去打個報告來,說今年下大雪,你們村的茅草房塌了好些間,人畜都快凍死了。我給你從民政救災款里撥點出來。  四    望雲村像過年一樣熱鬧,家家都在為自己準備乾糧。其實,也沒啥準備的,也就是舂點平時捨不得吃的蕎子,然後去殼剩下面,然後和水做成兩斤左右一個的大蕎粑粑。這蕎粑粑有講究,叫竹根水蕎粑粑。吃上幾個星期都不餿的,硬得打得死人。蕎面少的人家就用洋芋和有蕎面的人家換點炒麵,乾燥,輕便,好帶。大家說說笑笑、東家走走、西家看看,連幾條狗也望著自己的瘦影撒歡。  當村長盧章華從鄉上回來,宣布凡十八歲以上的村民,都可以報名去鄉上反映架電線問題,每人補足五元錢時,望雲村沸騰了。家家都來搶著報名,盧章華不在他家辦公,他覺得不嚴肅。他打開側面的偏房,桌子上的灰有指頭厚了,他拿起掃把將桌上的灰掃盡,雖然還有很多痕迹,但總是清爽了許多。他坐在那把有背的搖搖晃晃、哼哼唧唧的椅子上,把身板挺直,說排隊了,排隊了,按先後順序排,擠啥子。人家外面都要和國際接軌了,我們自己還接不了自己的軌。  一條歪歪扭扭的隊伍形成了,一直排到屋外很遠的地方。盧章華拿出一本賬簿來,賬簿上也沒多少洋碼子數兒,但接著寫終歸不好。他把賬簿翻轉來寫。寫一個,發五塊。第一個得到錢的是劉大毛,他平時要睡到正午才爬起來,今早卻是第一個趕來的。昨晚,劉大毛來找盧章華,問咋個領錢不通知他。盧章華說你不是得了我一壺甘蔗渣酒了么?好說那不是錢買的。劉大毛說送的是送的,發的是發的,黃牛角,水牛角,各了各。盧章華說反正你的沒算在裡頭,你應該知足點。劉大毛問給是真的?真的我就不去了,寒天凍地的,你怕老子沒得過那幾文錢。盧章華想沒有劉大毛去,恐怕鬧不起勁來。就說好好,發給你,發給你。不過,劉大毛,這錢是多給你的,你到鄉上要多吼幾嗓喲。劉大毛拍著胸口說這不消說,做別的不行,做這我拿手。  劉大毛拿到錢,讓紅翻翻的眼睛睃著錢,看了幾遍,才裝進口袋裡。後面的人接上來,一個接一個的領。正領得順當,外面卻鬧起來了,盧章華出去看,石柱家婆娘和劉翠花的媽已經扭著打起來了。倆婆娘一個拽著一個的領口,一個拽著一個的頭髮,你進我退地廝打。盧章華幾把將她們撕開。劉翠花的媽說這爛不要臉的,老娘站得腳都麻了,她一來就鑽在我前頭了。石柱家婆娘說放屁,你瞎啦,你沒看見老娘放在這裡的半截土基,老娘早就拿它排隊了呢。盧章華嘆氣,得了,得了,早一分鐘,晚一分鐘都要領,何消吵得翻天震地的。  等輪到石柱家婆娘,事情又出來了。她為自個報了名,為石柱報了名不說,又把大黑的名也報上了。盧章華說大黑才多大點,他有十八歲了嗎?咋沒得,大黑只是個子矮點,吃十八歲的飯了呢。眾人說石柱婆娘,你這娃兒硬是想早就早,想晚就晚喲。大黑是哪年生的,一個村的人好說不曉得?石柱婆娘橫得很,說你們曉得?你們曉得?好說我挨石柱哪時睡,那時日你們也曉得?眾人聽了搖頭,望雲村再偏遠,話說到這份上,大家也不好講啥了。  隊排完了,人散盡了,盧章華頭暈眼花的,想收攤休息。但想想似乎還有人沒來領,他把花名冊看了一遍,發現還有七爺、張順發沒領。七爺沒領罷了,這荒山野嶺的,天氣又冷,他怕還沒走攏鄉政府,就累脫氣了。但張順發沒領,卻讓人覺得奇怪,好說也不去了?想想不對,人肯定是要去的,但錢卻不領。  這天早上,望雲村的人天還沒亮就出發了,這是多少年沒得的事。望雲村的人哪天不是睡在鋪上,濃霧散了才起床的呢,起來也就正午時分了。這天還在半夜時分,劉大毛就醒了,他是被酒癮憋醒的。有酒的日子,他這時正好酣睡呢。醒了也就醒了,他在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無數只蟲子在他脖嗓眼裡爬,在他腦胸腔里爬,他一身痒痒得難受,巴不得馬上就有酒灌進去。村長說了,如果他表現得好,還要多發一倍的錢給他,想想,可以打一小桶散酒了。他興奮得睡不著,爬起來,走到屋外,家家戶戶還在酣睡。他恨恨地說,這些懶賊的,扶不起來的豬大腸,真正要做點正事,還是得靠我,村長沒看錯人。  走到村裡,他見一扇門裡亮著燈,咦,日怪了,這不是張順發家嗎?張順發平時摳門得很,幾乎常年不點燈,今晚他是咋個了?捨得把煤油燈點得這樣大?  張順發睡不著是興奮,是高興,他想這趟去鄉上反映,架電線的事解決了,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心事也解決了,他爹的心愿也滿足了,他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他睡不著,睡不著就爬起來干坐著,想想就要有亮晃晃的電燈,他就將煤油燈找出來點亮,坐在煤油燈下神思飛馳。  劉大毛約上張順發出門,劉大毛去踢人家的門,大聲喊起來了,起來了,早走早好,到鄉上晚了就找不到「大腦殼」(領導)了。他一家一家的門踢過去,家家的門被他踢得哐哐響。張順發不敢踢門,他順著大毛的聲音喊,劉大毛喊什麼,他喊什麼。一個村被鬧醒了,家家忙著起來,收拾好吃的東西,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出發了。  盧章華沒去,這事他不能去,他在門框里看著望雲村的人,像望著出征的戰士,心裡熱乎乎的。  經過幾個小時的跋涉,他們終於到了鄉上。他們一進大門,恰巧就碰見鄉政府的一群人從樓上下來,走在前面的是個胖胖的很福相的人,旁邊一個小青年幫他端著溫水杯,拿著公文袋,後面呼啦啦跟著一群人,他們曉得這就是最大的官了。  望雲村的村民呼啦一下就把打頭的這幾個人圍住了。那時,天正下著鵝毛大雪,氣候十分的冷,他們穿的筋筋綹綹的,身上的衣服啥都有,都是城裡人捐的,但這些衣服都薄菲菲的,他們走在路上還不十分冷,一站下來,個個冷得打抖打顫,哆哆嗦嗦的。縣長問這是那個村的?他們來幹啥?鄉長見縣長臉色不好看,說是望雲村的,也不曉得來幹啥?縣長的臉色更陰更沉了,說你們咋搞的,咋不做好群眾的工作,大冷的天讓群眾來鄉政府!鄉書記正要說什麼,鄉長搶著說我來做群眾的工作,他轉過身,伸開兩隻手轟,走開,走開,你們來幹啥,快回去,快回去,有啥問題改時候再說。鄉長凶神惡煞,使勁地推人。站在前面的劉大毛差點被他推了個趔趄。他又大叫,鄉上的人出來,幫著解散人群。縣長看得鬼火冒,吳正榮同志、吳鄉長,你搞什麼名堂,你沒見這些群眾穿的薄衣爛衫的,你沒見他們冷得發抖?先安排他們去會議室烤火,先讓食堂做飯給他們吃。有啥問題你們負責解決好。  縣長說完,鑽進汽車要走。汽車已經發動起來,馬達轟轟地響,噴著熱氣。鄉長和書記忙著擋人,汽車開了。望雲村的人一個個木獃獃的,沒有反應。  突然,一個人從鄉長背後鑽出,啪的一下,四腳八叉的睡在地上,地下稀泥爛漿,剛化過的雪被人踩成爛泥漿了,但爛泥漿上還浮著踩碎的薄冰,還混合著污濁的殘雪,新下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也混雜進來,人一看上就一身發冷發抖。那人躺在汽車前面,泥水把他的一身都浸透了,他冷得一身亂抖,他穿的是啥衣服呀,薄薄的兩件單衣加在一起,腰上系著草繩,腳上是一雙前面後面都通風透氣的爛膠鞋。他睡在地下,也不喊,也不叫,就是冷冷地躺著。  鄉黨委書記、鄉長臉都青了,他們也顧不得冷和臟,忙去拉他。他死活不起,縣長的臉也青了,氣也粗了,他曉得,出此舉動的,非得有重大冤情和大得很的事情。他跳下車來,蹲下去,老鄉,我是縣長,你有啥冤啥仇跟我講,你起來,我給你做主。那人扭過半邊泥糊糊的臉,說你真是縣長,你說的給算數?縣長鄭重地點頭,算數。他說望雲村幾千年黑洞洞的,我們要求架電線!啥?!縣長眼瞪得很大,嘴巴驚訝得合不攏。他以為是啥家仇世恨,沉冤難平的事,想不到是架電線的事。他的眼睛濕潤了,聲音有些哽塞,他說當著眾人的面,我表態,為你們那裡架電線。電線半年不通,你倆提著辭職報告來見我。吳書記正想說啥,縣長憤怒起來,你們聽見了嗎?你們當著父老鄉親回答,做得到做不到?!  做得到,我們保證堅決完成任務,按縣長的指示辦。鄉長說。  做得到,按……按縣長的指示辦。鄉書記說。    五    望雲村架電線的工程開始了。  按縣上的要求,工期緊、任務重,工程雖然被鄉里的包工頭錢明海承包了,但抬電杆,挖基腳這些活卻是由望雲村承擔的,說是以工代賑,以勞動充抵一部分工程款。錢明海攬到這個工程自然是十分高興的,但同在一個鄉,他是曉得望雲村村民的脾氣的,他堅持要求基礎工程仍然撥款給他,由他請勞力來做。但鄉長臉一黑,說就是這樣了,做不做由你。他曉得鄉長的脾氣,也不好多說,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開頭,望雲村的村民在村長盧章華連哄帶壓之下,還來做了幾天工。他們相幫著,一大群人抬一根水泥電杆,一幫人挖電杆的基礎,雖然拖拖拉拉,但總也抬了一些電杆,總也挖了一些坑。那時,張順發沒來。他自從在那個凍得死豬狗的日子倒在鄉政府的稀泥爛漿里,倒在縣長汽車前,把全身弄得精濕,把人凍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之後,就一病不起了。鄉里怕他再出啥事,給了他一筆錢,讓他拿去醫病,但他在鄉衛生所只躺了一天,就悄悄跑了。  張順發跑回來之後,也捨不得買點葯,更捨不得打支針,他咬著牙硬撐著。他那次在冰水裡泡得時間太久了,他的身子在很長時間裡都是木的,拿指甲使勁掐,掐得一隻大腿爛糟糟的,也沒有感覺,他覺得自己翻身像翻一截木頭,咚咚的直響。過了些日子,總算有了感覺,但這時卻忽冷忽熱,冷的時候他像掉進冰窖里,冷得牙齒咯咯響,冷得一身亂抽搐。熱的時候像過火焰山,像掉進油鍋里,甚至聞得到自己被燒得腥臭的味道,儘管這樣,也捨不得去買顆葯。  村長盧章華來看他,盧章華說他是望雲村的有功之臣,沒有他那天的舉動,望雲村這電線是架不起來的。他說劉大毛,平時嘴硬得很,那天除了干吼幾聲,啥作用沒得。他代表望雲村感謝他。說著盧章華遞給他一籮雞蛋,這籮雞蛋是他背著婆娘拿來的,還有幾塊紅糖,也是親戚送的,一直捨不得吃呢。張順發眼睛紅了,他身子虛飄飄的,但心裡熱乎乎的。他本想拒絕,但一想到他以後的用途,他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盧章華說二叔,鄉上不是給你一筆錢么?明天我派人送你去衛生所看看,身子骨要緊。他說不消、不消,我這病不要緊。也就是冷一陣、熱一陣的,過些日子也就好了。盧章華見他固執,嘆口氣,也就算了。  他也去找些草藥來吃,但總不見好,人是瘦了一大圈,眼圈凹陷,顴骨前突,刺得死人。七爺來看他,七爺說娃娃,看開些,錢財如糞土,人活著比啥都好,你爹一輩子就好逞個能,為逞能早早丟了命,我心裡也有愧呀。拿著,這幾十塊錢,是村上這些年給我的,我一個孤寡人,也用不著啥。他聽著七爺的話,心裡一陣厭惡,一陣難過。他爹一輩子,就是和這個七爺鬥氣,死時指著那燈泡落氣的。他原本是不想拿七爺的錢的,拿了犯堵。但他想到他爹指向燈泡的手指,他還是將七爺的錢收了。他狠起心拿七爺從骨髓里摳出的錢,他有用。  電線架到離村子不遠時,村裡的人都不去了。他們也確實太累了,也確實太餓了,一天光吃洋芋坨坨,使這麼大的力行嗎?況且,錢明海狗日也惡毒,連供一頓飯也取消了。望雲村的人太能吃,一人幾大碗嗝都不打一下,他算算划不來,寧肯請人來做苦力。  張順發去了,他在身子骨稍好的時候,趕到工地上。他走路虛飄飄的,頭腦里騰雲駕霧,昏沉沉的,他還是要去。這是為望雲村架電線呀,他不出力心裡不安哩。他走走歇歇,歇了好幾次才摸到工地上。錢明海見了他嚇了一跳,說死說活錢明海也不要他做活,這不是棺材瓤子,來找棺材錢么?他一再地說不要錢,錢明海更不敢相信,更不敢要他。有人對錢明海說這不是張順發么,望雲村的,就是前次在鄉政府睡在泥漿里的那個。錢明海啊的一聲,錢明海趕過去,扶住張順發,說感謝你了,我不曉得該咋稱呼您,但憑年齡你是我的老輩子。老輩子,我要感謝你,大家都要感謝你,沒得你這電杆是架不起來的。這樣好了,你在這裡做點輕閑活,給大家燒點水啥的。錢我照給。  錢我不要,要錢我就不來。啥錢我都要,就是架電線的錢我不能要。張順發犟著脖子說,錢明海覺得這老輩子怪怪的,錢是不要的,活是要做的,啥毛病?但他沒有時間多想,就說隨你吧,老輩子,我也不好違背你的心愿。  望雲村的電線終於架通了,開閘那天,望雲村著實熱鬧了一番。鄉里、縣裡的領導要來剪綵,縣長要來親自開電閘。接到通知,盧章華著實犯愁,村裡窮,拿不出半分錢來招待上面的人,總不能光吃洋芋坨坨吧。他趕到鄉里,找到鄉長,把這意思對鄉長說了。鄉長說這話你不要對我說,你去和書記說,我會安排的。  盧章華找到鍾書記,鍾書記為這事本來窩著火,他曉得幾十萬元算是打漂漂了,他一直反對望雲村的通電工程,望雲村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生態太差了,如果不搬遷,永遠都是這樣子。他曉得鄉長老吳為啥要堅持架電線,為這事他和鄉長鬧得很僵。可望雲村的人在那個大雪天演了這麼場戲,縣長表了態,他還能咋辦呢?現在縣長要來,他總不能再僵著吧,總得有個態度吧,反正木已成舟了。他對盧章華說望雲村通電在全縣都算件大事,要搞得隆重些,但鄉上的財政也緊得很,你回去吧,我和鄉長商量,他是有辦法的。  鄉長果然有辦法,他把錢明海找來,說縣長要親自來剪綵、拉電閘,你出點錢,把事情辦得體面點。錢明海心中不悅,說爭面子是你們,出錢是我,你請客,儘是我買單。鄉長說不要狗屁連天了,錢明海,以後你還要不要做工程?你自己看著辦。  剪綵、拉閘那天,望雲村恐怕是有村子以來最熱鬧的一天。為辦這事,錢明海也確實費了勁兒。望雲村幾乎啥都沒有,就說那彩旗吧,就是用汽車從鄉里拉來的,幾十面,彩旗飄飄;就說那鑼鼓家什,那牆上紅彤彤的標語,貼滿全村,全是從鄉里弄好拿來的。七爺嘀咕,多好的紅紙也捨得遍村地貼,他撕點下來藏著,逢年過節貼點,也驅災降福的。  村裡也就村小有兩間空房,雖然破爛,但只有這裡空曠,於是村小就放了假。所有的課桌歸到一間,桌子太破爛,盧章華找來一大疊報紙,鋪在課桌上當桌布。另一間教室熱氣騰騰,錢明海到其他地方買了幾隻壯羊,宰了,就在村小辦伙食。鄉長老吳說縣上的同志啥沒吃過,讓他們吃點我們的土特產。村小小王老師乾淨,讓她辦伙食,專門捏炒麵團。這裡的炒麵團是地道的炒麵,摻上開水,拌上白糖,要用手捏出來的才地道。小王老師就專門負責捏炒麵糰子。  那天,望雲村的空地里停了十幾輛小汽車,這些小車雖然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很髒了,灰塵蒙了指頭厚,但氣派依然,雄風猶在,把鄉上那輛爛吉普擠在角落裡,羞慚得不行。它縮著頭,閉著眼,盡量往小里縮。  縣長來了,他穿著厚厚的呢子大衣,朝後梳的頭髮紋絲不亂,胖胖的臉紅潤動人,臉上浮著親切的笑容。隨著他的是十多個部、委、辦、局的頭頭腦腦,他們一行人穿過圍觀的人群,到村小去休息。小王老師那天穿得很講究,手洗得白裡透紅的。她捏的炒麵小巧動人,像她的小手一樣溫熱可愛。縣長和每個人都將手洗凈,坐了很長時間的車,大家也餓了。吃著這炒麵團,個個讚嘆不已,說城裡是吃不到這樣好的食品了,純天然的,綠色環保食品。有個局長樣的說天天坐在水泥房裡,走在水泥地上,硬邦邦的,哪裡有這裡的土路走著舒服。這裡的天多藍,空氣多清新。鄉書記鍾凱心裡說你狗日盡放屁,你來這裡坐半年試試瞧。縣長說有條件這裡還是要把水泥路鋪起來,改善群眾的生活條件,提高群眾的生活質量嘛。那局長說就是、就是,有條水泥路面,環境就要好多了。  門口圍著很多髒兮兮的娃娃,把門都堵得嚴嚴實實的。鄉長老吳說盧章華你去把他們叫開,搞得亂糟糟的。盧章華要去轟,縣長止住了。縣長說山區困難,娃娃些也遭孽。他摸著石柱的娃娃大黑、二黑的頭,小朋友,通電了,高興不高興?娃娃們齊聲說高興。劉翠花說今後寫作業不用點煤油燈了。張順妹說她媽晚上可以補衣裳了。縣長站起來,感慨地說我們要時刻把群眾的利益放在心上。只要我們做了好事,群眾永遠記得我們。鄉長老吳不失時機,縣長,望雲村的群眾感謝政府,感謝您哩,他們要湊錢修個紀念碑哩。錢明海心裡一下懸起來臉都黑了。縣長說不消、不消,不要做這表面文章。群眾記得就行了。林業局周局長把鄉長老吳扯到一邊,說吳鄉長,我們正好要修德援項目的標誌碑,這錢我出。倆人的手攥在一起,攥得緊緊的。錢明海終於鬆了一口氣。  縣長將手裡的炒麵糰子遞給大黑、劉翠花,其他人見了,忙將手裡的全遞出去了。盧章華說不消給他們,他們天天吃呢。縣長嗔道,你沒見他們眼巴巴的樣子嘛,同志哥,有我們吃的,就要有群眾吃的喲。  那天,縣長他們走後,望雲村的人把燈開得亮亮的。他們高興,他們跟著忙,雖然聞著濃濃的羊肉湯他們饞得淌口水,雖然肚子嘰里咕嚕地叫,他們依然高興。他們在亮亮的電燈下燃起了火,他們燒洋芋吃,這晚的洋芋他們是敞開肚兒吃的,電燈都有了,好日子還會不來?他們這晚坐了很久,很久,眼巴巴的看著電燈,不曉得為啥,就是想看電燈。七爺雖然眼睛幾乎看不見了,但七爺還是開著燈,就這樣坐著看。有的人家娃娃熬不住,睡去了,但大人卻這樣坐著。石柱家婆娘說睡了,睡了,點燈熬油的,也不怕費錢。石柱說你是瞎操心,縣長說了,今年是不收電費的,以後也由扶貧資金解決的。石柱婆娘說那就一夜開著,熱乎點。    六    那晚,真正點著電燈坐到天亮的只有張順發一人。他一人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一會兒站下,獃獃地看獃獃地想;一會兒站到電燈下面,也不怕電燈光刺得兩眼發酸、發澀,兩眼流淚。他太想伸手去摸摸那亮晶晶的燈泡,摸摸那黑乎乎的電線,但他不敢。這東西太神奇,太神秘了,開關一開,這燈就亮堂堂的,也不見有啥東西流進來,就是水么,也有個嘩嘩聲。他喜歡它,畏懼它,聽說這東西不能亂摸,搞不好,就扯閃打雷,把人燒糊。  他百感交集,往事在他大腦里一幕幕地推出,這些錐肝錐心的事,讓他五內俱翻。多少年了,他受著村人的嘲弄,他過著縮頭烏龜的日子,他連個媳婦也沒找上,恍然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他就是個六十歲的人了。他的頭髮枯黃髮白,臉上的皺紋堆得像皺皮縮乾的洋芋,牙齒也掉了一小半,手上,腳上青筋暴突,腳瘦得麻稈樣的;眼也花了,腳也打閃閃了,日子過得索然寡味的,過得混混沌沌的。這次因為到鄉上躺在冰水裡,差點要了命,要不是那個念頭支撐著,他恐怕熬不過來了。眼下,這牽著他魂魄的事終於實現了,亮晃晃的電燈,就在眼前,就在眼前呵!  他抹去了渾濁的眼淚,他第一次走去關大門,門被他關得牢牢的。他去樓上搬開土基,那裡面藏著他敲骨吸髓的錢。這些錢被撿來的塑料紙裹得緊緊的,被土基壓得扁扁的,他粽子樣一層層解開。他第一次在燈光下沾著口水數錢。那些錢像他瘦骨伶仃的肋骨一樣清楚,數完一遍又一遍,把手都數酸了,把嘴都沾麻了他還數。接著,天麻麻亮了,他把錢揣在最裡面一層,又找來一件爛褂子,豪氣十足地把它撕爛,結成布袋,牢牢地系在腰上。他要去鄉上了。這是趕場天,氣候好,太陽暖暖地照著。鄉場上人很多,人頭密密麻麻,像浮在河上的水葫蘆;攤子也多,賣啥的都有,賣米線,麵條的攤子前坐滿人,鍋里的水沸沸地翻騰,熱氣一堵一堵地冒。鄉里趕場,最好的也就是吃碗米線,吃碗麵條的了,再買一碗白飯,泡在米線或者麵條里,連湯帶水熱乎乎吃下去,一頓飯也就飽了,又舒服又愜意。他走了幾十里路,肚子實在太餓了,小麵館的氣味誘得他肚子一陣子痙攣,清口水直淌。他走來走去,連走幾趟也捨不得吃。他轉到鄉場背後,啃帶來的冷洋芋,冷洋芋最噎人,他一邊吃一邊打嗝,噎得脖子伸得老長,眼睛翻白,他彎下腰,捧了幾捧河水喝下去,氣才順了。  他去買電線,口氣大得不得了,要人家拿最好最牢最安全的電線。鄉場上只有一家賣電線的,問清是安電燈的線,就說買花線可以了。他說這是不是最好的,人家說皮線當然比花線好,但錢貴。他說就買皮線。買了兩圈,他斜挎在肩上,又去買別的東西。  他去買了幾條煙,金沙江,這煙在城裡沒有人抽了,在這裡卻是最好的。他去買了一斤茶葉,茶葉是滇綠三級,茶好、耐泡、湯頭清、回味綿。又去買了幾斤水果糖,買了幾斤葵花子,最後,竟然買了一個大大的豬頭,一副豬下水,一隻豬後腿。他背上的腰形背籮幾乎裝滿了,最後剩點錢,他又買了半袋大米。這米是從城裡拉來的,只有鄉上的幹部買了吃。賣米的人以為他要討兒媳婦,說這米好,這米顆顆飽綻,吃了早生孫子。他聽得臉色發紅,十分尷尬,又不好說啥,只得背起背籮走了。  村小又熱鬧起來了,是村長盧章華讓小王老師放的假。盧章華說張二叔要請客,電來了他高興,一個孤寡老人,攔不住他,就順了他的心意吧。  村裡的人都來幫忙,小王老師做得認真,仔細。石柱家婆娘袖子抹得老高,她力氣大,盡搶著做力氣活,其他能幫上忙的都上手了。他們高興,這回是自己做自己吃,不像前次,縣上鄉上的人端端的坐著吃了,村裡人只聞得見香味,連湯湯都見不到。走的時候,村裡有人還看見幾個女人在牆角乾嘔,她們聽說羊肉湯是原汁原味,羊腸子只是用手抹抹就煮,於是就噁心就嘔吐了。其實,為了洗乾淨羊肉羊肚羊腸子,村裡的男勞動力都去挑水,來回十幾里路,羊肚羊腸洗得白白的晃眼睛。  那天的晚飯全村人吃得開心,吃得酣暢,吃得大汗淋漓,吃得肚皮朝天。多少年沒這樣吃過了,就是過年過節,也沒這樣吃過呀。石柱的幾個娃娃吃得直喊肚子疼,石柱婆娘吵砍頭的些,不會省著點撐,你們硬是安起心要將你二叔吃垮呀。說歸說,吵歸吵,她眼裡卻是裝滿了幸福和滿足。劉大毛喝足了酒,說還是順發值得,那回在鄉上,我咋就想不起往泥水裡躺呢。你看,順發一躺,不就得了一筆錢了么。眾人聽不得,劉大毛,你龜兒的來吃白食,吃了還說些無聊喪德的話,你這是人話么?劉大毛見觸了眾怒,說我該死,我該死,以後我說人話行了么。順發,我說人話行了么。  那晚只有七爺沒來,只有七爺曉得順發的心事。七爺說順發這娃娃心事重呢,幾十年了,他還記著舊事呢。  七爺最後還是來了,要開飯的時候,順發去七爺屋裡,順發說今晚七爺要是不來,他就跪在七爺這裡,一直跪下去。七爺吸口涼氣,說走吧,走吧,七爺也吃不動啥了。不過,就是喝口湯,也遂了娃娃的心愿了。  吃完飯,撤了碗筷,順發拿出茶葉來,拿出水果糖來,拿出葵花子來,眾人吃也吃了,又見他買了這麼多稀罕物兒,都納悶。紛紛問道,順發,你是咋個了?可是找到老伴了?是哪裡的,說來聽聽。順發,是不是今天訂親呀,咋不見對方的人呢?順發,你就是訂親,也要省著點,以後事情還多著呢,開親、結婚、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順發閉著厚厚的大嘴,眼裡噙著淚。唉,這些都是下輩子的事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輩子也就這樣過了,誰叫自己生在望雲村呢?誰叫自己一輩子活得這樣窩囊呢?  很快,順發就調整了心情,這是咋了呢?這是咋了呢?今天不是大好的日子么?一年一年,一天一天,頭髮熬枯了,熬白了,人熬得骨枯血盡了,終於熬到這一天。誰也沒想到呀,會有這麼一天。他哆嗦著嘴唇,想說啥又說不出,忍了半天說沒啥。沒啥,沒啥,村裡通電了,不就圖個高興嗎?  氣氛立即好起來,大家暢快地飲茶,牛一樣灌水,吃葵花子兒,水果糖眨眼就沒有了,那幫小崽崽基本上沒吃過水果糖,媽也,這糖咋這樣甜,這樣好吃呀。來,媽嘗一口啥味道?一時間,風捲殘雲,糖就被小崽崽們搶光了。石柱婆娘手快,狠狠抓了兩把,塞在褲包里,她要拿回去放到過年,讓娃娃些慢慢品嘗呢。  飯也吃了,茶也喝了,煙也抽了,葵花子也嗑了,大家也倦了,就準備走。順發站起來,堵著門,各位大爺大叔、娘娘、嬸嬸,兄弟妹子,侄男侄女,今晚順發給你們磕頭,請你們一個不少,陪我到我爹的墳山上去。哪個不去就是挖我的祖墳咒我的祖宗。大家一下都蒙了,這是咋啦,順發今天瘋啦?平白無故地請吃飯,平白無故地要讓大家到他爹的墳山去,黑洞洞的,鬼都嚇死人,就是要去,也是白天去,他瘋啦?  七爺發話了,七爺說都去,大家都去,娃娃些先安頓去睡了,大家都去。  村長盧章華也說都去,都去,二叔一輩子沒求過人,我們就遂了他的願,隨著他去。  帶著娃娃的,就送娃娃回去睡了,然後再回來。順發拿出那兩圈電線,懇求村長允許他接通電線。盧章華說你的電不是通了么,你還接了幹啥?村裡人都覺得順發今晚是咋了,盡做些大家想不明白的事。就說接電線吧,你一個孤人,屋裡電也通了,你再接它幹啥?就是要在門口做啥事,把燈拉出來就是了,況且你還要做啥事呢。還是七爺心裡透亮,說讓他接吧,他有用處哩。  電接通了,張順發雙手拿住燈頭,抖得不行,請大家隨我一道走,我要讓我爹看一看電燈,真正的電燈,亮堂堂的電燈,他在墳里黑洞洞的睡了幾十年,今天,可以看到電燈了,可以滿足他一輩子的願望了,哈……哈哈。望雲村的人一下子驚呆了,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幾十年了,順發心裡還壓著這塊大石頭呢,幾十年了,這塊大石頭從他爹心上移到他心上,壓得他腰也駝了,頭髮也白了,心也碎了,一生也快完了。整整兩代人呀,為這電線,為這電燈……  全村人隨著順發走,他爹的墳,就在村後斜坡上,也就是兩百來米的地方。他走在前面,一語不發,神色嚴峻得令人害怕。山風也疾,把他的衣衫掀起來,把他長長的枯草似的頭髮朝後吹,像一面雖然破爛,卻莊嚴肅穆的旗幟。全村人排成長長的一隊,肅穆地隨他走,他雙手高擎著那盞雪亮的電燈,那盞電燈高於他的頭頂,在烏蒙山廣袤、博大、寒苦的貧瘠的高原上,這支長蛇的隊伍蜿蜒而行,像一條首尾相連的長龍。那盞雪亮的電燈,在墨黑如鐵的高原上灼灼燃燒,燒得天空艷麗,熱烈起來,燒得黑色的冰塊紛紛墜落,打得人的心疼痛起來。望雲村的人一個接一個,他們每人都握住電線,他們像握著龍的脊骨一樣小心翼翼,這龍骨把望雲村的人擰結在一起了,每個都成了龍骨身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快,到了墳山,順發的爹,張老庚的長眠之地出現在大家眼前,這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墳地,這是一座簡陋的墳地,和所有的墳一樣,低矮、塌陷、寒傖,沒有任何裝飾,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堆。土堆上長滿了荊棘,這生命力最頑強的荊棘,也就是盛夏開幾朵碎碎的細米樣的藍花,也就是在這個季節披上點綠葉。現在,還是秋天,寒風瑟瑟,黑夜壓地,幾蓬瘦骨伶仃的荊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它們在瑟瑟發抖中,也沒忘記把鑄鐵似的棘刺指向蒼天,茫然地向蒼天詢問什麼。  這寒傖、簡陋、草率的土堆下,躺著一個卑微的、基本上被人遺忘,活得像蟲蟲、像螞蟻一樣輕賤的人,躺著一個為了最卑微的心愿而被輕薄、被嘲諷、被扭曲的人。  寒風蕭瑟中,張順發,這個也是進入晚年、孤苦伶仃的兒子,跪在他爹的墳頭上。他雙手擎著電燈,電燈照在他爹的墳頭上,把他爹墳上的荊棘勾勒得清清楚楚,鐵畫銀鉤,圖畫一般。他濁淚長流,泣不成聲,久久、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良久,才發出一聲狼似的長嗥,那壓抑得太久、太久的叫聲,在茫茫的高原上穿過,刺得大地一陣痙攣。長嗥過後,一片沉寂。接著,他才哽咽著說:爹,我給你上墳來了。爹,兒今天不給你帶吃的,帶用的,兒給你帶來你一輩子最想見、又讓你一輩子受了好多窩囊氣的東西。爹,爹,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你墳頭的這盞電燈了嗎?它是真正的電燈,是真正的電燈呀……  他哭得暈過去了……  全村人都跪下了,黑壓壓的一片;全村人都哭了,哭得嗚嗚咽咽,哭得地動山搖,哭得天地變色,遠處響起了轟隆的雷聲,雷電閃起來,劃破了黑夜,把黑夜變得像白晝一般。  一年後,望雲村要搬遷到大山外面富庶的壩子里去了,新的生活在等待著他們。那條線路佇立在大山上,那盞電燈,永遠地照在那座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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