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周國平:我是一名女性主義者
女性的性別角色和作為獨立女性的社會角色並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存在。我覺得很多攻擊我的女權主義者過於把這二者二元對立化了。
我在很多時候讚美女性的性別角色時是立足於批評男性的,因為男性在現代社會中還不夠回歸自然天性。
我肯定不是一名男權主義者,事實上,我認可自己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溫和一些的。
——周國平
編者按:1月12日,周國平在微博發表了兩條文摘,立刻引起了從網友到女權界的軒然大波。第一條微博引自他二十幾年前的一篇文章,周國平寫到,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這正是女人的可貴之處。男人有一千個野心,自以為負有高於自然的許多複雜使命。女人只有一個野心,骨子裡總是把愛和生兒育女視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個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麼,不論她在痴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都無往而不美。」微博發表後,幾小時內就遭到了大批網友的攻擊和聲討。
周國平立刻發了另一條微博試圖澄清,「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婦女解放,男女平權,我都贊成。女子才華出眾,成就非凡,我更欣賞。但是,一個女人才華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會做一個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給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但是這條澄清並沒有消除「眾怒」。在微博發表的其後兩天,尤其是在女權界,引起種種紛爭。各方女權主義學者和活動家以及專欄作家們紛紛出面寫文章與周國平抗辯,並挖出了周國平以往很多「男性中心」視角的言辭。各方言論雖觀點不一,卻幾乎眾口一詞指責周國平性別觀念腐朽、物化女性,甚至給周國平貼上了「直男癌」的標籤。
在眾多的討伐聲中,書評君採訪了周國平,希望在女權界的回擊後,能聽到他的聲音。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伍勤
周國平:女性的性別角色和社會角色並不是二元對立的
新京報:你最近在微博上發表的關於「女性美感」的言論引起了很大的風波,女權界在各方媒體上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你關注他們回擊你的言論了嗎? 你怎麼看?
周國平:我覺得這裡面有很多的誤會和斷章取義。
首先,我發的兩條微博是從二十幾年前一篇寫「現代女性美」的文章中節選的,所以只談到女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只把女性作為被審美的對象,而把男性置為高高在上的欣賞者。事實上我在很多文章中也談到了男性,並且我對女性審美的標準放在男性身上是一樣的。男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看到性別角色,而看不到作為「人」的角色,而我絕不是這樣的。在我看來,男人和女人一樣,身上既有作為「男」和「女」的性別角色,也有在社會中獨立的作為「個人」的角色,這兩者放在男人和女人身上一樣重要。社會的普世價值是強調男性的社會角色和在社會上的成功,而這是我不認同的。我的觀念是男性也一樣需要作為男性角色被欣賞,不止該以事業成功評判,做一個好父親、好情人、好丈夫是更重要的。家庭生活和親密關係如果處理不好,這也會是男性非常大的一個缺陷。
第二,女性的性別角色和作為獨立女性的社會角色並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存在。我覺得很多攻擊我的女權主義者過於把這二者二元對立化了。我讚美女性的性別角色,並不意味著我反對女性的「獨立」。正相反,我非常欣賞獨立女性,並且我認為這二者需要統一的。一個人格上不獨立的女性,她也處理不好親密關係,這兩者是相輔相成、並不矛盾的。
新京報:你在微博上面對回擊提到「我當然不認為這些人是今天的新女性」,什麼是你眼中的新女性?
周國平:我說我不認為那些攻擊我的人代表今天的新女性是因為那天在微博下的攻擊有非常多的污言穢語。我以前寫過關於新女性的話題,關於女性的「三個覺醒」,當然,我指的是典型意義上的異性戀女性。第一個覺醒是生命角色的覺醒,這指的是性別角色上作為情人、妻子和母親。第二個覺醒是自我的覺醒,這指的是女性的社會角色和獨立人格。第三個覺醒是靈魂的覺醒,這指的是智慧層面,做有智慧的人。這也是我欣賞的新女性。
新京報:有報道給您貼上「直男癌」的標籤,你怎麼看?報道中把你的觀念和何廣順教授「在課堂上鼓勵女生遲到一小時在家化妝」,以及林少華先生公開談論「讓男性做家務有損男性的陽剛之氣」的男性知識分子的言論歸為一類,你怎麼看他們的言論?
周國平:我當然不認為我是他們口中的「直男癌」,我也不認同你提及的兩位的言論。何廣順教授說的話莫名其妙,應該認可男女之間的差異,但是我堅決反對把差異放在結構層面去歧視或矮化女性。而林少華說的我更不認可了,家務在家庭內本來就應該雙方共同承擔,我在家是做家務的。
新京報:很多文章和報道一直揪住你寫的懷念鄧正來的文章中的言辭,因為你在那篇文章中的話語非常男性中心。
周國平:那裡面的話語是鄧正來說的話,比如他知道我太太懷孕了,他主張我太太該做掉,理由是讓我安度晚年,或者他叫我太太和女性朋友照顧我的感受、把我放在第一位等等。我寫的這些段落是在塑造鄧正來「強硬的性格」以及他對我的關心。但是並不代表我贊同他的話,甚至我照著去做了。事實上,我們並沒有照著去做。我在那篇文章里表達對友人的懷念,並非一篇評論的文章,文中旨在塑造他生前的性格,並沒有一定要擺出我「認同或不認同」的立場去評斷他。所以我不理解很多人斷章取義地對這篇揪住不放。
周國平:我讚美女性時往往立足於批評男性,因為男性在現代社會中不夠回歸自然天性
新京報:你認為女性該回歸家庭,好情人、好妻子、好母親這種依託男性而存在的女性角色設定是美的,是不是有悖於今天社會進步後年輕女性「首先該找到自我」的訴求?親密關係是不是不該再是評判女性的首要依據了?
周國平:我覺得並不悖於今天新女性的訴求。在我看來,女性形成獨立人格和女性角色不矛盾,也並沒有構建的先後之分。這要根據個體客觀遭遇和成長經歷的不同來看,有人可能先步入戀愛,這樣她就先習得的是作為女性的角色,然後慢慢形成獨立人格,也有人因為客觀經歷不同是不一樣的節奏。當然,也有女性主動或是被動的沒有完成自己的女性角色——主動選擇不婚、不要小孩的女性,或是客觀遭遇使她不能步入婚姻或是婚姻不幸的女性,這又是另一種情況,我對這一類女性也抱有尊重和理解,但這並沒有在我所涵蓋的語境內。另外,親密關係不但該是評判女性的重要依據,在我看來,它也是評判男性的重要依據。
新京報:有人認為你的觀念可能是八十年代新啟蒙時期抵抗國家主義時重新性化女性、人慾自然化的思想,但放在今天的兩性結構內已經過時了。你怎麼看?
周國平:我認為「人慾自然化」的思想在哪個年代都不過時,男性也該被「性化」。這種自然天性無論是在哪個時代都該被認可的,人的自然情感、愛情的位置無論在哪個時代也都值得尊重。事實上我在很多時候讚美女性的性別角色時是立足於批評男性的,因為男性在現代社會中還不夠回歸自然天性。
新京報:可是女性美也是多元的。很多時候,「溫柔的女性」或「剛強的男性」只是社會對性別的期待和偏見,那你怎麼看不溫柔的女性和不剛強的男性?
周國平:沒錯。我今天發了微博來說明這個問題。人們常把敏感、細膩、溫柔等陰柔氣質歸於女性,把豪爽、粗獷、堅毅等陽剛氣質歸於男性。我懷疑這很可能是受了語言的暗示。事實上,女人也可以是剛強的,男人也可以是溫柔的,而只要自然而然,都不失為美。比如拉拉、gay、跨性別者就具有不同的性彆氣質,他們也是自然的。在我的觀念里,最優秀的男女都是雌雄同體的,既賦有本性別的鮮明特徵,又巧妙地揉進了另一性別的優點。兩性特質的區分僅是相對的,從本原上說,它們並存於每個人身上。一個剛強的男人也可以具有內在的溫柔,一個溫柔的女人也可以具有內在的剛強。一個人越是蘊含異性特質,在人性上就越豐富和完整。
新京報:有女權主義者認為你在微博中浪漫抒情化的對「偉大女性」的讚美,事實上一種傳統男性視角,讚美的是「女性對男性的依存」,這是打著「讚美女性」的名號「物化女性」。你怎麼看?
周國平:我不認同這種看法。我讚美的是女性的天性,並不是封建社會構建出的女性該服從於男性的「三從四德」道德觀和女性的屈從地位。這是非常不同的。如果說傳統視角,我不知道這是哪種傳統,這肯定不是封建式的傳統男性中心視角。我的兩性觀其實是受林語堂先生影響很深,這也是傳統,甚至受老子影響很深。而老子,在我看來是中國的第一位女性主義者,是非常女性中心的。
周國平:我肯定不是一名男權主義者,事實上我認可自己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溫和一些的
新京報:你怎麼看男女差異和男女平等?
周國平:這個我覺得是極端女權主義非常容易出現的錯誤邏輯——男女平等是消滅男女的差異。我反對片面的強調女性社會角色和獨立性,消抹掉女性的性別角色。差異是有價值的,也需要被尊重,女權主義發展到要抹殺性別差異的程度就荒謬了。男女的差異是彼此更完整,在社會分工中也會有一定的不同,比如一些職業更適合男性做,另一些更適合女性來做,但這也不是絕對的,當然更不能成為女性在公共領域被歧視和被矮化的原因。
新京報:你怎麼看「好女人」和獨立女性的關係?
周國平:就像我前面說的,這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並不作為矛盾對立的存在。所謂的「好女人」是在性別角色對於男性而言的層面,獨立女性是指社會角色作為獨立的人的層面。這在男性身上同樣適用。
新京報:女權主義者大多從人的權利、平等和自由框架來探討性別問題,你怎麼看女權主義的這些訴求?這些價值該屈從於男性對女性的審美嗎?
周國平:性別框架中女性的權利、平等和自由當然需要爭取。我們長久的男權思想在社會中依然根深蒂固,對父權和男權社會的挑戰是近幾十年才有的,現在這種挑戰也還是不夠,大家倡導男女平等,但是男權思維還是很內化的。所以,女權主義在制衡男權思維上是有很大的積極作用的。但女權主義也有很多派別,有極端的和溫和的。我肯定不是一名男權主義者,我認可自己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溫和一些的。
新京報:你希望你的女兒以後成長為怎樣的女性?
周國平:這個我無法決定,要看她自然生長為什麼樣的女性。但是我當然希望她是優秀的女性,也是本色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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