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家 | 黃霑：滄海一聲笑，唱我逍遙調

[讀家第19期人物：黃霑]

文 | 辛巴德

電影版《笑傲江湖》里，為躲避左冷禪的追殺，令狐沖和小師妹躲入船中，卻遇到了想要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世事的曲洋和劉正風兩大高手，三人相談甚歡，遂琴簫合奏，共同唱起《笑傲江湖》曲：「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旋律朗朗上口，歌詞豪情滿懷、氣蓋雲天，一種身在高處、心卻坦然的強大氣場撲面而來。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一曲終了，仇敵殺來，曲洋割斷船纜，與摯友劉正風消逝在熊熊大火中。每每看到此處，只覺雙眼朦朧，淚涕並下，被感動到一塌糊塗。

滔滔江水奔流不盡，滾滾紅塵，恩怨情仇，怎抵得過滄海一笑，醉里狂歌。

電影《笑傲江湖》劇照，1990年

這首貫穿整部電影的《笑傲江湖》曲，便是由香港詞曲家黃霑所作《滄海一聲笑》，這首歌傳唱至今，可謂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每每聽到此曲，眼前儘是金庸筆下那一片江湖，恩怨相伴，快意逍遙。

黃霑

1990年，黃霑受邀為《笑傲江湖》譜曲，寫了六稿，徐克都不滿意，黃霑無來靈感，隨意翻閱古書《樂志》，看到「大樂必易」四字。遂想到最「易」的莫過於中國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便突發奇想彈奏一曲，頓覺雄渾壯闊，古風豪情如潮湧一般滔滔不絕，遂成終稿。徐克聽曲後大喜過望，《滄海一聲笑》就這麼流傳下來了。

《滄海一聲笑》有兩個版本，一個粵語版，一個國語版，粵語版是由許冠傑演唱，國語版由黃霑、徐克、羅大佑演唱。黃霑大氣磅礴，徐克瀟洒自得，羅大佑滄桑透徹，整首曲子一瀉千里，暢快淋漓。然而多聽幾遍，又不禁讓人笑出聲來，這三個人怕是喝大了，好端端唱著歌，卻似乎像要踩著房頂飛出去，歌中儘是豪氣與酒氣。

徐克與黃霑

其實，在錄製國語版之前，黃霑已是喝得酩酊大醉，胡話連篇，酒醒後，黃霑心情大好，於是拉著徐克跟羅大佑前去錄音室錄製《滄海一聲笑》。徐克導戲自是擅長，但一提到唱歌，比走錯洗手間還緊張，歌詞總是唱錯，曲子就差滿場跑調，錄完一遍，徐克不甚滿意，還想多試幾次，沒想到，黃霑卻擺擺手，表示一遍就過了。

徐克納了悶，對待音樂苛刻的黃霑怎麼突然有了怠慢工作的嫌疑？

黃霑卻說：「笑傲江湖嘛，就是這樣子。」

是所謂胸中有俠氣，自然大氣。

「鬼才」黃霑，笑傲樂壇

提起香港的流行音樂，黃霑絕對是無法繞過的一位大師與大俠級人物。

他一生創作2000多首歌，貫穿了整個從1970年代末期開始的香港流行文化黃金時代。無數的經典作品，讓黃霑被冠以「流行歌詞宗匠」的稱號，成為香港流行文化的代表。

黃霑是香港首屈一指的音樂人，也是一大填詞人，此外主持電視電台節目，寫專欄、寫小說、寫劇本、演電影，樣樣手到擒來，與金庸、倪匡、蔡瀾一起被稱為「香港四大才子」，又與倪匡、蔡瀾一同被稱為「香港三大名嘴」。

他的一生，也見證著香港樂壇的崛起、輝煌與沒落。

黃霑、金庸、蔡瀾、倪匡

1941年3月16日，黃霑出生於廣州，黃霑本名黃湛森，有八個兄弟姊妹，他排行第六。

8歲時，黃霑隨父母移居香港，隨後就讀於喇沙書院，和李小龍成為同學。一次，李小龍欺負黃霑表弟，一向自詡「豪俠」的黃霑為替表弟出頭，遂與李小龍約架，結局可想而知，不到幾個回合，黃霑便被李小龍撂倒在地。不打不相識，之後兩人便成為了莫逆之交。這也成為黃霑後來經常掛在嘴邊的威風史之一。

1960年，黃霑考入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曾在培聖中學任教兩年，此後他開始擔任主持人，給電影做配樂、創作歌曲、寫專欄……有一陣子他還轉職廣告公司，成為首位獲美國廣告界最高榮譽「基奧獎」（Clio Award）的香港人。那句「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便是出自他之手，有多經典和霸道，恐怕也是廣告界無法繞開的一筆濃墨。

長袖善舞的他要麼不做，要做就必定讓人難以忘懷。

70年代，黃霑開始縱橫樂壇，他與老拍檔顧嘉輝合作填詞、作曲的電影、電視劇主題曲可謂膾炙人口。顧嘉輝那種從中國小調曲式發展出來的獨特曲風，加上黃霑用粵語填寫但飽蘊傳統中文色彩的歌詞，這個後來被稱作「輝黃」的組合，稱雄香港流行音樂20年，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顧嘉輝與黃霑

細數黃霑一生「神作」，數不勝數，《獅子山下》《上海灘》《當年情》《滄海一聲笑》《男兒當自強》《我的中國心》《倩女幽魂》《世間始終你好》《人生如此》《一生有意義》《流光飛舞》《長路漫漫伴你闖》……每一首單拎出來，都是無法複製的經典。

縱觀兩岸三地，各個填詞人和作曲家，唯有黃霑的詞曲，才配得上「豪情」二字。

《上海灘》

《上海灘》是1980年無線推出，周潤發、趙雅芝主演的同名劇集《上海灘》主題曲，葉麗儀憑藉演唱此曲，成為火遍亞洲的女歌王。她曾經笑言自己「把這首歌唱過上萬次，每次登台都要唱，不唱就不準下台！」除了廣東話的原版之外，這首歌還被翻成了泰語、越南語、英語等多個版本在華人世界甚至整個亞洲流傳，直到今天，很多亞洲國家的人或許不認識黃霑，但都知道他的這首《上海灘》。

《上海灘》，1980年

據說黃霑給此曲作詞時，時間非常倉促，那時候沒有傳真機，他跟顧嘉輝是通過打電話合作的。凌晨兩點，顧嘉輝在電話中把曲子唱給黃霑聽，而黃霑只用了20分鐘，就把詞填好了。

黃霑後來承認，靈感源於一次拉肚子的經歷，「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一瀉千里，經典誕生，倒是很有黃霑老頑童的個人風格。

《獅子山下》

「既是同舟在獅子山下，且共濟，拋棄區分求共對 ，放開，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一起去追。」

《獅子山下》是1973年開始播出的香港劇集《獅子山下》的同名主題曲，由歌聖羅文演唱，講述的是香港草根階層的奮鬥史，展現了普通香港民眾在逆境中掙扎生存，發奮自強的勵志故事。

這首被黃霑視為一生之中的得意之作亦成為了香港「城歌」，很多港星都翻唱過，成為不朽的香江名句。甚至連時任國家總理的朱鎔基也曾深情朗誦這首歌詞，獅子山儼然成了香港精神的代名詞。

《世間始終你好》

《世間始終你好》是83版《射鵰英雄傳》主題曲，「呼！哈！呼！哈！呼！哈！」的開場曲透著一股殺透陣的英雄氣概。「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處比天高，在世間自有山比此山更高，但愛心找不到比你好」, 簡簡單單幾句，堪稱世間最好的情話，兒女情長又豪情萬丈，黃霑的填詞實在令人嘆服。

《射鵰英雄傳》，1983年

當年在這部電影里跑龍套的無名小卒周星馳，在若干年後，拍了一部叫《美人魚》的電影，男女主角在路邊吃烤雞時重新唱起這首歌，有搞笑有淚點，滿滿的都是對黃霑的致敬。

《當年情》

吳宇森拍攝電影《英雄本色》時，黃霑為紀念他和吳宇森之間的友情，便不收錢幫吳宇森寫了《當年情》，作為《英雄本色》的主題曲。

《英雄本色》，1986年

情與義一直是黃霑創作的歌曲中的一個主旋律，而《當年情》則沒有走那種生猛剛勁的路，他用一種內斂的筆調反映出江湖人物心中的無奈與唏噓。「擁著你，當初溫馨再湧現。心裡邊，童年稚氣夢未污染。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當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鮮」。張國榮的歌聲傾訴一般，堅定而又緩緩地飄出，一份溫暖與感動在心底交織。

《倩女幽魂》

1987年，張國榮、王祖賢主演的同名電影《倩女幽魂》，主題曲一曲兩詞，國語和粵語均由張國榮演唱，仍是出自黃霑之手。大師的作曲太過經典，以至於整個《倩女幽魂》電影三部曲的配樂，都交給了他來完成。

《倩女幽魂》，1987年

當時，黃霑聽說徐克要翻拍李翰祥舊作《倩女幽魂》，覺得給這部電影配樂，非己莫屬。可是徐克已經託付給了別人，但那人寫的歌大家都不喜歡，轉而又落到了黃霑身上。我們現在聽到的《倩女幽魂》，便是黃霑隨劇組初到戛納電影節時，即興寫就的。音樂的前奏響起，縹緲、空靈，有著極強的代入感。古韻歌詞配上張國榮的深情演繹，糅合著東方夢幻般的特質。

《男兒當自強》

「讓海天為我聚能量，去開闢天地。為我理想去闖，碧波高漲。又看碧空廣闊浩氣揚，即是男兒當自強。」一首在廣東地區家喻戶曉的傳統樂曲《將軍令》，被黃霑直接填上了陽剛味兒十足的辭藻，變成了這首人們時不時哼著給自己打氣的《男兒當自強》。

《黃飛鴻》，1991年

黃飛鴻：「沒有人能在我的BGM裡面打敗我」。影片裡面，只要這首《男兒當自強》的音樂一響起，黃飛鴻便會如開掛一般，將對手打個落花流水，抱頭鼠竄。大義凜然之氣一掃普通港產流行歌的小家之氣，讓黃飛鴻的民族英雄形象變得栩栩如生的同時，也在人們的心中打了一針民族氣節的強心劑。

……

黃霑一生留下的經典作品實在太多，無法一一羅列，他的曲作浩浩湯湯意蘊悠長，詞作結合俠義精神與人生哲學、充滿中國古典氣質。寫得了縱橫江湖的豪氣，也玩得轉兒女情長的纏綿悱惻。

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個帖子，問黃霑和另一位著名音樂人誰更厲害，點贊最多的一個回復是：「我以前不知道黃霑是誰，但是進來一看你們列的他寫的那些歌名，我撲通就跪下了」。

大俗大雅「不文霑」，又愛又恨黃大俠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八十年代初，內地娛樂生活進入了武俠紀年。當時，香港有兩位大俠。一位是高高在上的金庸大俠，另一位則是嬉皮笑臉的黃霑大俠。金大俠才高八斗自然有理由目空一切，而黃大俠同樣學貫東西，卻更樂於遊樂人間。

在音樂方面擁有極高造詣的黃霑，個人性情方面卻一直如老頑童一般，一生才情萬丈，愛好詩、酒，更是離不開女人，寫得了俠肝義膽、至情至性，也爆得了粗口，寫得出三俗段子。黃霑有本很有名的成人笑話集，叫做《不文集》。所謂「不文」，自然是難等大雅之堂的文字，書中不僅有不少黃霑自創的不文笑話，亦會引經據典解釋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粗言穢語。

雖是一本成人笑話集，但《不文集》卻是黃霑幾十年最受歡迎的經典著作，前後已加印過60版。因為這本書，「不文」二字自此就跟黃霑形影不離，而別號「不文霑」亦隨之而來。

某次楊瀾在採訪黃霑時說：「傳說港大男生有一個傳統，站在一張台上，講粗口不停。聽說您還是冠軍。」黃霑笑著回答說：「那是《玻璃之城》戲裡面張婉婷瞎編的。說我能講五十個字的粗口，我不會，十幾個字的還能講。」

如此鼎鼎有名的音樂人，竟然如此「黃暴三俗」，這麼接地氣，實在令人很難想像，大俗大雅集於一身，又讓人覺得有些可愛。

黃霑做人不虛偽不做作，說話直來直去，曾受其批評的人數不勝數。當年，勤奮努力的劉德華在九十年代初開始嘗試寫歌，從第一篇開始就被黃霑在專欄里大罵，而且連罵三年「沒有看過，寫歌寫得那麼笨的作詞人」。有一次劉天王碰到黃霑，忍不住說：「霑伯，你不要那麼用力罵我好嗎？」黃霑拍著他的肩膀說：「不要放棄，人是會進步的。我罵你三年，你現在的作品，我聽懂啦！」之後黃霑送了一首《真愛是苦味》的歌給劉德華，劉德華也翻唱過《上海灘》。後來，劉德華寫出了《冰雨》，黃霑對他一片盛讚。

不僅是對藝壇晚輩口不留情，就算對待有著幾十年交情的金庸，黃霑也是該批就批，還因此和金庸鬧翻。黃霑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人，有人用金庸筆下的大俠與之對照，黃霑有著東邪黃藥師的絕世武功而又超越世俗，他兼具北丐洪七公的濟世情懷，有著南帝段皇爺的悲憫天人，卻唯獨沒有西毒歐陽鋒的陰柔狠毒。

此外，黃霑也做電視節目主持人。香港曾經有一檔很有名的訪談節目，叫做《今夜不設防》，由黃沾、倪匡和蔡瀾共同主持，張國榮、周潤發、成龍、鍾楚紅等當紅明星都上過這檔節目，曾創下過很高的收視成績。三個猛人主持，又各有一張利嘴，互捧互逗又時不時拋個黃段子，節目氣氛輕鬆幽默，上下縱橫無所不談，有如老友聚會一般輕鬆自由。

2001年，黃霑做身體檢查時，發現肺部有小腫瘤，不得不接受治療。化療的過程中，他不斷脫髮，為避免外界猜疑，最後索性把頭髮理光，又請來香港的另外兩大光頭麥嘉和羅家英，做了一個新節目叫《三個光頭佬》。

《三個光頭佬》

喜歡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的觀眾，應該不會忘記裡面有些傻又很搞笑的華太師，其扮演者正是黃霑。此外，在《逃學威龍2》《少年黃飛鴻之鐵馬騮》《鬼馬雙星》等電影里都有他的客串。黃霑出演的，大多是一些喜劇電影和搞笑角色，一生有趣的黃霑，實在給人們帶來了太多歡樂。

《唐伯虎點秋香》劇照，圖右為黃霑

嬉笑怒罵隨煙去，詩賦歌詞縱人間

晚年光景，黃霑在書房裡把晏幾道的一句詩反覆寫在紙上：「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滿是落寞蕭索之意。

21世紀伊始，隨著許冠傑、林子祥、譚詠麟老一代歌手的隱退和羅文、梅艷芳、張國榮等人的離世，香港流行樂的黃金時代也走向了衰落，彼時身患癌症的黃霑，一方面做著化療，一方面仍未放棄歌曲的創作與研究。

2003年，黃霑獲得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頒發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整篇論文行文暢達、資料厚實、獨具個性，其對流行文化之觀察更是見微知著，引人深思，任何對流行音樂感興趣的人都不應錯過這一篇傳世之作。這篇論文，比任何關於流行音樂研究的書籍都要詳盡以及權威，因為它熔鑄了作者半個世紀的歲月以及付出，他創造並見證了這個時代。

2004年，黃霑為張敬軒填出了自己生平的最後一首詞作《Blessing》。同年11月24日，因肺癌病情惡化，搶救無效，一代樂壇巨擘轟然辭世，享年63 歲。

黃霑的離世，為香港的黃金年代畫下了句號。

縱觀黃霑這一生，他寫小說，開專欄，辦節目，做主持，每件事都有聲有色，成績斐然。從演員、編劇、配樂到導演一條龍，他皆能勝任，而且樣樣手到擒來。他一生豪俠嗜酒如命，嬉笑怒罵痴愛美人。

他就像個俠客，一生暢遊人間，無拘無束。

黃霑去世後，黎智英、蔡瀾等人某次聊天時發現，黃霑生前把他們都罵了個遍。除了顧嘉輝，能罵的都罵了。眾人感慨難過之餘，黎智英說：「罵吧，罵吧，現在要還能罵該多好。」

去年，蔡瀾在微博曬出一張黃霑的欠條，說道：「黃霑喜歡半夜三更敲人家的門，又有借浴室沖涼之癖。今天整理雜物，翻也此類欠據數張。一笑。」真乃：大俠已乘黃鶴去，尚留欠條在人間。

斯人已去，他留下的許多作品，都會是中華文化圈的寶貴財富。

嬉笑怒罵隨煙去，詩賦歌詞縱人間。憑虛御風的黃大俠，不知又在何處挾琴放歌，縱酒論詩，恣意快活。

「聚散匆匆莫牽掛

未記風波中英雄勇

就讓浮名輕拋劍外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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