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是中國知識分子最隱秘的表達

「我們先前闊多了！」對於詩來說，或許確可模仿著阿Q的口吻如是說。從新文化運動時白話新詩風靡，到如今網路時代的「口水詩」泛濫，某種意義上，人們似乎只能眼睜睜看著傳統詩歌日漸式微，任由日益稀釋的文字肆意肢解著中國獨有的「詩」。從這一角度說，曾為六經之首、王化之基的詩，在今天喧囂的語言場中似被擠壓成了精神奢侈品，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騷傳統文脈恍遭賡續之危，這對於深揣詩情的諸多文人來說無疑是潛隱之痛。「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如杜甫《戲為六絕句》之言，文化學者、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教授王學泰將這樣的古詩情結與多年潛心研究集於新書《清詞麗句細評量》，正是試圖打撈人們視野之外的古典詩詞精粹和遺珠，重新審讀詩歌創作主體的精神世界，亦為當下相關研究補缺。

　　集王學泰數十年舊體詩研究之大成的該書，借舊體詩寫盡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與人間滄桑。作為文學史專家，王學泰選擇舊體詩為切入點亦非偶然。在他看來，詩是民族的感情抒發，更是民族苦樂的忠實記憶，而舊體詩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是在權力話語外對其物質與思想世界的記錄與寄託，是中國知識分子最隱秘的表達。從詩句間隙，我們能窺見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更可理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在「文革」等大時代背景下，鮮見於已有記載的命運。

　　越來越邊緣化，這似乎是如今舊體詩不得不面對的命運，雖不時會有為之者，亦不乏風雅頌的綺麗華章，香草美人的婉轉佳作，但在研究上還是一個空白，這令鍾情於舊體詩的王學泰甚感惋惜。正因如此，雖然該書也通過對古代詩詞創作或者詩詞大家經歷的評點而形成古今的詩意對讀，但前1/3是專門談現代人寫的舊體詩，實現舊體詩在現當代命運的觀照，尤富創見。正如王學泰感嘆，「古代的三四流的詩人都有研究的，但是像聶紺弩這麼重要的，能夠把古體詩運用得如此純熟、所反映的社會內容如此廣闊的作家，可以說跟古代的一流詩人比毫不遜色的卻沒有人研究。除了雜文和古典小說，其實聶紺弩寫作中最精彩的還是他的舊體詩。」

　　事實上，聶紺弩、邵燕祥等文人最初都寫新詩，後來卻改寫舊體詩，王學泰認為最根本原因是有些感情、情緒、思想新詩難於表達，而用舊體詩表達就比較習慣與順暢。慣於用典的文言詩句於讀者有間離效應，沒有白話詩的直感性，既可有意軟化激情，也是反偵查的手段，這些原因使舊體詩成了知識分子曲折隱晦表達抑鬱不平情緒的有效方式。孔子說詩歌的作用有「興觀群怨」四種，而在王學泰看來，當代人寫的舊體詩實際上多體現了「詩可以怨」。在極「左」文藝思想統治時期，許多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們的許多篇章與當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結合在一起。比如聶紺弩、楊憲益，以及台灣的柏楊，全都以詩記錄了他們奇特的一生。

　　該書中可見，自稱「只會欣賞詩，不會作詩」的柏楊身陷囹圄，無紙無筆，用指甲刻在剝蝕了的石灰牆上，甲盡出血，和灰成字。尤其是以獄中女犯人為書寫對象的一首古體詩《鄰室有女》，榮獲1992年美國鳳凰城國際詩人聯合會「國際桂冠」獎，使之成為中國人憑著舊體詩在國際上獲獎的第一人。也如聶紺弩鋃鐺入獄卻詩心不改，知識分子巨大心理鬱積常靠詩歌來陶寫，亦留得詩篇自紀年。

　　王學泰讀解當代人的舊體詩，並非皆為柏楊、聶紺弩般深沉凝重，亦有如啟功《鷓鴣天·乘公共交通車》八首般幽默詼諧，愜意輕鬆之作。「啟先生曾說，他最得意的八篇是『擠車』。他以一個老北京衰弱老頭的擠車體會寫這市井風習。這八首詞中有許多精鍊、生動又搞笑名句，如『擠進車門勇難當，前呼後擁甚堂皇。身成板鴨干而扁，可惜無人下箸嘗』。『下不去，莫慌張，再呆兩站又何妨。這回好比籠中鳥，暫作番邦楊四郎。』讀者一讀不僅能記住，而且會忍俊不禁。」（喬燕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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