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弒師的人, 都被釘在江湖的恥辱柱上

讀新聞讀到一則驚心的消息：11月12日下午，湖南益陽沅江三中的一名高三教師，在與學生談話時，發生衝突，結果被學生持刀刺死。被刺的教師，是一位「總是樂呵呵、很隨和」的老師；而刺殺老師的學生，也是一名成績優異的尖子生。好老師碰上好學生，竟然出現了流血五步的結局，真不知問題出在哪裡。人心，還是教學制度？

其實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聽說弒師案。2008年，中國政法大學就發生過一起駭人聽聞的血案：一名「性格開朗」的大四學生，手執菜刀殺害了一位「浪漫性情」的教授。記得當年輿論界曾因為此案鬧得沸沸揚揚。

再用「弒師」為關鍵詞檢索新聞，我們還會發現，原來學生殺死老師的事情，時見報端呢。約稿編輯問我：能不能從古代社會找出幾個弒師案寫寫？可是我孤陋寡聞，史料中沒找到值得一說的弒師案例。倒是因為從小熟讀武俠小說的緣故，馬上聯想到武俠世界中時常發生的弒師案。金庸先生筆下，就有幾個弒師的逆徒。

《連城訣》中，「五雲手」萬震山、「陸地神龍」言達平、「鐵索橫江」戚長發師兄弟，為奪得《連城劍譜》，聯手謀殺恩師梅念笙。《天龍八部》中，逍遙派弟子丁春秋，將師父無崖子打下懸崖，跌落山谷。《倚天屠龍記》中，武當第三代弟子宋青書，殺害師叔莫聲谷，又受人蠱惑，意欲向師祖張三丰下毒。

金庸武俠劇中的丁春秋

無一例外，金庸武俠世界中有弒師行為的人，都被塑造成心靈陰毒的無恥之徒，而且最後都沒好下場：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自相殘殺而死；丁春秋被囚禁於少林寺；宋青書被張三丰一掌擊斃。他們罪有應得，被永遠釘在江湖的恥辱柱上。

江湖之中，不管是名門正教，還是黑道幫派，他們雖然價值觀迥異，勢不兩立，見面必大打一架，但有一個共識是大家都承認的：弒師是不可容忍的惡行。所以，幾乎所有的武林門派的門規中，都有一條「不得欺師滅祖」。演義小說《清朝秘史》寫翁、錢、潘三人創立青幫，招收徒弟，立下十大幫規，幫規的第一條便是「不欺師滅祖」。

如果師父本人是一名惡棍呢？徒弟是不是可以替天行道、大義滅親？江湖儘管講快意恩仇，但按江湖公認的價值觀，一位光明磊落的好漢，是無論如何也干不出弒師的大逆不道行徑的。狄雲被惡師戚長發利用、陷害，但他從未有過弒師的念頭；令狐沖屢遭師父岳不群暗算，也始終下不了手殺了已墜入魔道的師父。

還有《倚天屠龍記》里的「金毛獅王」謝遜，他妻兒父母都被其師「混元霹靂手」成昆殺害，自己也因此狂性大發，濫殺無辜。不過，謝遜畢竟良知未泯，行事磊落，他與成昆作最後了斷時，當著天下群雄之面，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可謂恩怨分明。

經過一番生死決鬥，謝遜廢掉成昆一身武功，又毀其雙目，隨後自毀武功，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天下人沒有誰會認為謝遜弒師，都得承認他是光明正大的復仇。

陳可辛電影《武俠》劇照

如果你看過陳可辛導演拍攝的電影《武俠》，還會知道，影片中，甄子丹飾演的劉金喜與他養父兼師父——王羽飾演的七十二地煞教主展開決戰，最後教主被雷劈死。陳可辛之所以要這樣安排結局，是他認為，不能讓劉金喜弒父、弒師，因為「十年的隱居生活給了他一個新生，他再動手，一定和之前不一樣」。換言之，弒父、弒師的行為，違背了一名俠客應有的價值觀，他必定下不了手，所以，只好讓老天爺來收拾反派大BOSS。

為什麼不管白道黑道都無法容忍弒師的行為？因為江湖社會的師徒關係，跟我們現在接觸到的師生關係，其實有著微妙的不同。在江湖門派中，師父帶徒弟，不但要傳授其技能（比如武術），負責其生活起居，而且，師父所擁有的名望、財富、江湖地位、社會關係、人脈資源，最終都要傳遞到弟子身上，由弟子繼承。從而，師徒之間形成了一種整全性的師承關係。

也因此，師徒關係足以升華為基本人倫，可以比擬為父子關係——舊時民間，便有這樣的說法：「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拜師也需要經過莊重、嚴肅的儀式——比如跪拜、敬茶、拈香、祭告神靈，借著這一系列神聖的儀式，確認兩個人建立了師徒關係，從此接受師徒倫理的約束。

古代拜師儀式

江湖社會的師徒倫理，甚至得到官方的承認，比如唐宋時期的律法規定，「觀寺之內，親承經教、合為師主者，若有所犯，同伯叔父母之罪。殺師主，入惡逆。」冒犯師父，罪同冒犯伯叔父母；弒師，構成惡逆重罪。

今天我們可能很難理解「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那是因為，現代教育體系中，整全性的師承關係不見了，教師不過是某個階段教育的從業者而已，他通常按照流水線作業給一批學生（複數）傳授知識，完成流程後再教授另一批學生，教師的名望、財富、地位、社會關係，完全不會傳承給學生。也許研究生階段的教育還會講究師承關係，但在中小學階段，師生關係基本可以簡化成經濟關係：學生掏錢向學校與教師購買傳授知識的服務。義務免費教育不過是國家替學生付費。

這樣的師生關係，當然無法上升為一種人倫，即使發生弒師事件，法律一般也不會將弒師行為跟一般殺人罪行區別開來。雖然現在也講「尊師重教」，但現代教育體系又強調「師生平等」。平等是平等了，但師生關係又日益疏離了——這可能就是現代教育體系必須面對的挑戰：在倫理缺失、關係疏離的情勢下，如何重建師道尊嚴與師生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