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不談《傅雷家書》,只說傅雷

拾遺物語愛好文學的人,多讀過傅雷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喜歡美術的人,多讀過傅雷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研究音樂的人,多讀過傅雷寫的《獨一無二的莫扎特》。琢磨教育的人,多讀過傅雷寫的《傅雷家書》。「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這句話,既是傅雷的墓志銘,也是他一生的縮影。今年,是著名翻譯家、學者傅雷逝世50周年。謹以此文,致敬傅雷。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1唐代詩人崔顥寫過一首《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此詩境界開闊、自然宏麗,被譽為唐人七律第一。數年後,詩仙李白遊歷至此。據說興之所至,也欲賦詩一首。但讀罷崔顥之詩後,李白擱筆而去:「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傅雷(1930年)1300年後,一群翻譯家,讀罷傅雷譯作《約翰·克利斯朵夫》後,發出了和李白一樣的慨嘆:「再也沒人能譯出這樣的文章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開篇第一句,許聰這樣翻譯:江流滾滾,震動了房屋後牆。韓滬麟這樣翻譯:屋後江河咆哮,向上涌動。而傅雷這樣翻譯:江聲浩蕩,自屋後升起。哪種譯文更有格局氣魄,不言自明。傅雷這翻譯,簡直可以把紙釘在牆上。

傅雷一生,翻譯過33本名著。他的譯本,除了人名有點洋味外,文章本身幾乎看不出翻譯痕迹。「既展現了原作之神,又展現了中文之美。」傅雷有本《國語大辭典》,譯到外文成語或俗話時,他一定會在辭典中尋找妥帖的成語俗話來匹配。他還給自己訂了規矩:每日進度不超過千字。「這樣的一千字,不說字字珠璣,至少每個字都站得住。」譯完之後,他還要逐字逐句細細爬梳。「一句話翻得不好,十年都會耿耿於懷。」以至於法國人說:「再也沒人能把我們的名著翻譯得如此傳神。」因為這麼「頂真」,傅雷成了一代翻譯巨匠。也因為這麼「頂真」,傅雷58歲就自殺而亡。

21908年4月7日,傅雷誕生了。這一年,正趕上末代皇帝溥儀登基。這是巧合,也像宿命。傅雷4歲那年,父親為鄉紳陷害入獄,含冤未得昭雪,抑鬱而死。其母為營救丈夫而四處奔走。以致無暇照料孩子,四死其三,只有傅雷一人僥倖生存下來。巨大的悲痛從心理上摧毀了母親,致使她對傅雷存著一種病態期望:「希望他出人頭地,為父親沉冤昭雪。」她從此以一種極端方式督促傅雷學習。

小時候,傅雷有次逃學。那天晚上,傅雷已經睡沉了。母親在亡夫靈前哭了一陣後,用包袱皮將傅雷纏捆起來拖出門外,她想把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扔進池塘。傅雷大喊,引來鄰居,才得以獲救。自那以後,傅雷再不敢逃學。有一次,傅雷在家念書時睡著了。忽然,他從燒灼的疼痛中驚醒,低頭一看,母親竟拿著蠟燭,讓流下的蠟淚淌在自己肚子上。「我的童年只見愁容,不聞笑聲。」在這種殘酷方式下磨鍊出來的傅雷,養成了為人做事極端剛烈認真的性格。

傅雷和妻子朱梅馥傅雷的剛烈認真在親朋圈無人不曉。從巴黎留學歸來後,傅雷常與友人打橋牌,原本純屬娛樂,傅雷卻極其認真。絕不以「技巧」欺瞞別人,以致他的牌別人都猜得一清二楚,結果往往就是十有九輸。傅雷為此大發雷霆,認為自己愚蠢。但他又拒絕使用所謂的「技巧」,最後弄得牌局常常不歡而散。別人知他脾氣,總不願同他搭檔,傅雷只好和妻子朱梅馥搭檔。但幾輪下來,傅雷就會氣得「牌扔一地」。朱梅馥只好陪著笑臉給朋友道歉。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和他打牌了。

「他這個人做事,極其頂真。」鋼琴家傅聰如此評說父親傅雷。家裡熱水瓶把手必須一律朝右擺放,倒光了水的空瓶必須放置排尾,灌開水時,也必須從排尾灌起;日曆每天由保姆撕去一頁,不許別人撕。偶爾夫人撕了一張,傅雷就用糨糊粘好:「等會保姆再來撕一張,日期就不對了。」這種認真,到了令人難以接受的程度。他規定幾點工作、幾點休息、幾點吃飯,「都是準時的,不能更改的。」在他工作時,誰也不能去驚動他。與人交談也有時間限制,到點便請人家回去。對自己如此難近常情的「頂真」,傅雷還有絕妙詮釋:「一個藝術家若能很科學地處理日常生活,他對他人的貢獻一定很大。」大倒未見得,得罪了不少人才是真。

1920年代末,傅雷留學法國結識劉海粟31931,劉海粟與傅雷留學歸來。劉海粟擔任上海美專校長後,立即邀請傅雷擔任校辦公室主任。一位北平畫家受劉之邀來校任教,為樹立威信,將自己的畫掛在長廊上。傅雷見了,一瞪眼:「這些畫不行,收掉!」劉海粟趕緊將畫家介紹給傅雷認識,好個傅雷,一言未發就走開了。事後,劉海粟說傅雷:你怎麼這樣狂?傅雷一臉不屑:「此公沒本領,只會抄書。」

傅家二子與劉海粟女兒英倫同傅雷和劉海粟一起回國的還有張弦,張弦回來後擔任上海美專西畫科主任。張弦專心藝術,而劉海粟則忙於交際。學者榮宏君撰文談過一次見聞:「劉一次周日叫張弦到家吃飯,卻安排他臨摹一幅畫,自己卻打麻將去了,中午回來,在張作品上署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又讓張弦臨了一幅,又署了自己名字。」張弦工作繁忙,還得為劉海粟代筆。傅雷看不慣,常為張弦打抱不平。1933年,借母喪之機,傅雷提出辭職。後來傅雷在《傅雷自述》中說:「劉海粟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常看不慣,故母親一死即辭職。」

傅雷與畫家劉抗1936年8月,傅雷收到劉抗來信,得知張弦積勞成疾,不治而去。傅雷立即致信劉海粟:「把死訊在報上登一登,讓其桃李得悉;籌備遺作展覽會,設法替他賣掉些作品,所得款作為他遺孤的教育費……」信去後,石沉大海,傅雷火了。隨後,他在張弦老同學籌辦展會上,拍案大罵:「永不和劉海粟來往。」1939年2月,滕固擔任國立藝專校長,「時北京與杭州二校合併,遷在昆明。」兩派爭鬥不休,很多學生都是沖著學校免費而來。滕固傾慕傅雷之才,邀其擔任教務主任。傅雷到後向他建議,若要辦好學校:「一測試學生,二甄別教師,不合格者一律淘汰。」但因種種原因,滕固沒有接受。作家施蟄存回憶,在雕塑家江小鶼新居,「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了上海。」這就是剛直頂真的傅雷。

「過分的認真,在他性格里構成一種強烈色彩。因此帶來的就是執拗,大家覺得他太桀驁不馴了。」至交柯靈這樣評述傅雷的狷介。傅雷也承認自己「過於嚴苛」:「提到學術、藝術,我只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這一點,朋友楊絳十分明了。一次楊絳譯了篇散文,傅雷稱讚了幾句,楊絳以為這是客套話,照例一番謙辭,傅雷強忍了一會,最後還是沉臉發作了:「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楊絳還在懷念傅雷的文章中講過一事:1954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討論翻譯問題,傅雷提了份書面意見。他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但他似乎忘了,這些例句都是有主人的。因此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一位老翻譯家,被氣得當場大哭。

「平心說,把西方文字譯成中文,是極繁瑣的工作,譯得儘管認真仔細,也不免掛一漏萬,譯文里的謬誤,好比貓狗身上的跳蚤,很難捉拿凈盡。」事後,錢鍾書寫信「責備」傅雷,說假如你打頭先挑自己的錯作引子,或挑自己幾個錯作陪,人家也許會心悅誠服。當時,傅雷經常和錢鍾書書信往來。讀罷錢鍾書之信,傅雷生氣了。楊絳回憶說:「氣呼呼地對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過了一段時間後,傅雷閉門思過,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事是做得欠妥當,於是又給錢鍾書去信,「承認錯誤」。傅雷就是這樣可愛:認事不認人。即便與劉海粟絕交,但涉及他之事依然公允。1957年在院系調整座談會上,他因支持劉海粟反對華東藝專遷往西安,而被牽連打成右派。數年後摘掉帽子時,面對歉疚的劉海粟,傅雷卻放聲大笑,以一句「算了」相應。這便是率真剛直的傅雷!

4從國立藝專辭職後,傅雷回到上海。那時的上海,已被日本軍隊佔領。抗戰期間,傅雷給自己定下規矩:「東不至黃浦江,北不至白渡橋。」這是為了避免向日本憲兵點頭行禮。從此,傅雷便閉門不出,埋首於翻譯。新中國成立後,吳晗請錢鍾書當說客,邀請傅雷到清華大學教法語,但傅雷拒絕了,他只想干他的翻譯工作。傅雷內兄朱人秀說過這樣一段話:「傅雷性格剛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講;看不慣的人,就合不來。他選擇閉門譯書為職業,恐怕就是這個原因。」好友楊絳也說:「傅雷滿頭稜角,脾氣急躁,動不動會觸犯人,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園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但正因如此,中國才有了一位偉大的翻譯家。

在家閉門不出的傅雷,一邊專註於翻譯,一邊專註於教育孩子。對兩個兒子的教育,傅雷苛嚴之極。規定孩子應該怎樣說話,怎樣行動,做什麼,吃什麼,不能有所逾越。比方每天吃飯,就注意孩子坐得是否端正,手肘靠在桌邊的姿勢,是否妨礙了同席人,飯菜咀嚼,是否發出喪失禮貌的咀嚼聲。站著跟長輩說話時,要身體站直兩手下垂,說話時決不能將手抄在衣服的口袋裡。有一次,傅聰一事做得不對,傅雷掄起蚊香盤就猛地砸了過去。擊中傅聰的鼻樑,頓時血流如注。傅聰鼻樑上,從此留下一道疤痕。兩孩子在父親面前,總是小心翼翼。只有當父親出門後,才敢大聲笑鬧。

朱梅馥與傅聰「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大。」傅雷曾對兒子傅聰這樣說。如此嚴苛,是希望子有所成就。傅雷本想讓兒子學畫,但傅聰沒興趣。「傅聰3歲至4歲之間,站在小凳上,頭剛好伸到和我的書桌一樣高的時候,只要收音機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他就安安靜靜地聽著,久了也不會吵鬧。」傅雷兩口子就賣掉首飾,買回一家鋼琴。「他7歲半,讓他開始學鋼琴的。」練琴枯燥,傅聰時不時就會偷懶,比如,一邊彈奏一邊偷看《水滸》。因此而屢遭傅雷修理:「爸爸打得我真痛啊。」1955年,傅聰參加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奪得了唯一的「瑪祖卡」最佳獎。一舉震驚世界樂壇,被譽為「鋼琴詩人」。

傅聰練琴這次比賽後,傅聰留學波蘭。臨行前,傅雷給他的叮囑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從此,父子倆開始了漫長的書信交流。與兒子的通信,是從「認錯」開始的。「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隨後,傅雷便在信中教導傅聰為人做事。「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

1958年,傅雷劃為右派。政府接二連三催促傅聰回國,傅聰知道一回就必然難有寧日,一番思索後,從波蘭逃去了英國。從此,父子倆再未謀面。1978年,傅雷夫婦自殺12年後,傅聰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鄧小平在傅聰的信上批示:「傅回國探親或回國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辦理。」80年代初,傅聰才得以回國,並在中央音樂學院做了兼職教授。傅聰把父親教導自己的信整理出版,這便是後來風行中國的《傅雷家書》。金庸這樣評價《傅雷家書》:「是一位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一語道破傅雷教育兒子的基本精神。那天晚上,傅聰拿到《傅雷家書》後,無法入睡,他不酗酒,可那晚,他喝了整整一瓶。

傅雷家書手稿51957年,風雲突變。傅雷被指為親美反蘇急先鋒、「中間路線」代言人。一位領導來滬後,示意上海右派太少。為填充名額,傅雷被加進了這個名單。上海作協黨組書記周而復想保傅雷「過關」,暗示傅雷,檢討不妨將調子定高點。但傅雷卻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廉價的檢討。」見傅雷不肯低頭,周又讓其好友柯靈前去說服。但傅雷的回答依然斬釘截鐵:「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1958年,傅雷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傅雷家書手稿當時,在全國文化界,只有傅雷和巴金不拿國家工資,而靠稿費生活。但被劃為右派後,傅雷不能出書了。但傅雷的翻譯實在是太牛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不舍,只有去請示中央宣傳部。回復是:可以讓傅雷繼續譯書,但必須改名。出版社總編室主任鄭效洵,便去函跟傅雷商量。傅雷一口拒絕:「譯著署個什麼名字,本來無所謂。可是,因為我成了右派,要我改名,我不幹!」出版社沒轍,只好內部商定,一面請傅雷譯書,支付稿酬。一面把譯稿壓下,待他「摘帽」後出版。

傅雷譯稿1961年9月,傅雷「被摘帽」。有關部門告訴他這個喜訊,讓他有個承認錯誤的表態,一向頂真的傅雷竟不予理睬:「摘帽子是你們的事,和我沒關係。」次子傅敏介紹當時的情狀:「有些事,他(傅雷)非常講邏輯,不光是骨氣,是講邏輯。因為如果去摘帽,就承認戴帽是對的,這是個原則問題,所以他說和我沒關係。」傅雷就這麼執拗得可愛。至此之後,傅雷更加閉門不出,除了翻譯,他開始研習書法、收藏字畫。並愛上了養花,在後院花園,他竟然培育出了50多種月季。

傅雷寫給黃賓虹的信,書法功底可見一斑6不問世事,只求偏安一隅的傅雷,終究還是無法安然置身於事外。1966年,「文革」來襲。8月30日,一群紅衛兵衝進傅家。一番搜索後,在傅家閣樓找到一箱子。箱子里有一面嵌有蔣介石頭像的小鏡子,還有一頁登有宋美齡相片的褪色畫報。這便成了傅雷夫婦「反革命」的罪證。傅雷說:「這箱子是姑媽多年前托我保管的。別人寄存的東西,我家從來不動。」但紅衛兵們哪會容你辯解。傅雷夫婦被拖跪在地上,然後就是4天3夜的連續批鬥。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周秀娣發現,每天都會準時起床的傅雷,今天竟沒起。等了一陣後,周秀娣去敲門,無人應。她推開門,發現傅雷夫婦已自縊而亡。

身後鋼窗就是傅雷夫婦自盡之處9月2日白天,朱梅馥對菊娣說:「衣物箱櫃都被查封了,我沒有替換的衣服,麻煩你到老周(熙良)家給我借身乾淨的來。」她是希望自己死得乾淨體面一點。那天晚上,她還囑咐菊娣:「明天小菜少買一點。」那天晚上,傅雷留下了最後一封家書。這封信是寫給朱梅馥哥哥朱人秀的。「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後事只能委託你了。如你以立場關係不便接受,則請向上級或法院請示後再行處理。」

傅雷遺書委託數事如下: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現款)。二、武康大樓(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請交還。三、故老母余剩遺款,由人秀處理。四、舊掛表(鋼)一隻,舊小女表一隻,贈保姆周菊娣。五、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六、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存單一紙六百元,請交還。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後遍覓不得,很抱歉。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併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貳只(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將來待公家啟封后由你代領。尚有傢具數件,問周菊娣便知。十、舊自用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又舊男手錶一隻,本擬給敏兒與兒媳,但恐妨礙他們的政治立場,故請人秀自由處理。十一、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十二、樓上宋家借用之傢具,由陳叔陶按單收回。十三、自有傢具,由你處理。圖書字畫聽候公家決定。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傅雷梅馥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傅雷遺書在即將了斷自己生命的前夕,竟然還能如此地沉著冷靜,一筆一畫,事無巨細,為他人而想,即使這個社會虧欠了他們,他們也不願虧欠任何人。人心之溫厚,莫過於此了吧!那晚,夫婦倆將天藍色土布床單撕成長條,然後搓成絞索,掛到落地窗鋼架上。臨行前,他倆還在地板上鋪了一床棉被,惟恐木凳倒地會影響樓下保姆的睡眠。所謂優雅,有時不過是一床棉被的厚度。真人的自毀,好象揉碎了花朵,震撼的同時,還能嗅到色香。

79月4日,在北京的傅敏收到父母死訊電報,他只是發愣捏著信,竟然沒哭:「我發現人很奇怪。悲到極點時,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傅聰知道父母死訊後,與弟弟反應近似,

他似乎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局:

「我父親一開始就是烈士的典型,這就是他的命運。」那晚,演奏時,他對觀眾說:「今晚我演奏的節目,都是我父母所喜愛的。」80年代中期,傅聰回京表演。有晚沒演出,他坐在賓館看電視。他看到戲裡,一個孩子在四處尋找爸爸。突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事後,很多人問傅雷為何會自殺。傅敏說了一段話:「傅雷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他不能違背自己的心靈,同樣不能違反自己的邏輯,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佔,更不能讓自己的靈魂被否定,所以他選擇了死。」1935年12月9日,為反抗日寇侵華,蔣南翔執筆撰寫了《告全國民眾書》:「華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文革」十年,也是如此吧!一心只求偏安一隅的傅雷,竟也尋不到「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在那個年代裡,一向以民主著稱的作家舒蕪開始「懺悔」,哲學大師馮友蘭也不得不選擇「投機」,周作人這位五四闖將也寫下了肉麻吹捧的日記,就連敢與領袖拍桌子的梁漱溟也選擇了委曲求全。但是,傅雷做不到。他性格之剛直,容不得說違心話。如同作家狄馬所說:「傅雷是他自己精神世界的王。」後來,錢鍾書先生這樣評價: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兩個人很重要,一個是「不寬恕」的魯迅先生,一個就是「大愛」的傅雷先生。這個大愛,就是愛真實、愛真理。傅雷死後,他翻譯上「一生的對手」施蟄存說:「只願他的剛勁,永遠瀰漫於知識分子中間。」

1955年1月26日,傅雷在家書中告訴傅聰:「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2013年10月27日,傅聰傅敏將父母骨灰取出合葬,也在墓碑之上刻下了這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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