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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凡四訓》與天命哲學

文/王錦民 (北京大學 哲學系)

很榮幸有這樣一個機會給大家做一次講座。我今天要講的是一個輕鬆的題目,講一講明代的一本小書——《了凡四訓》。這本流行很廣的小書自然不能跟三玄、四書、五經,或者十三經、二十四史之類的經典相比,但是它也有很精微的哲學涵義。

幾年前,我參加北大的《中華文明史》項目,負責寫的有一部分是明清教育,我們這一卷的主編樓宇烈老師讓我在寫到明清的社會教育時,講講當時的勸善書,特別是《了凡四訓》。這本書又叫《陰騭錄》,在明清的時候,特別流行,幾乎人手一本,社會影響很大。不過,當時我只知道《了凡四訓》這個名字。寺廟裡經常會贈送這本書,作為法物流通,現在也很容易找到。但是當時我還沒有看過。樓老師讓我寫,我就找出來看了一遍,最初的感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主要是講因果報應。佛教因果報應有來世報,有現世報,《了凡四訓》講的是現世報,且主要是講善有善報,不怎麼講惡有惡報。這樣的故事放到「三言二拍」中很合適。而且,當時的很多儒家非常反對它,認為它是道德功利主義,做好事以圖好報為動機,這樣的想法,境界不是很高。儒家認為,行善應該是本分,但求耕耘,不問收穫。《了凡四訓》講的卻是為了功名利祿做好事,這是真正的儒家所不屑的。所以,當時我不是很重視它,只是在書稿中稍微提了一下而已。

也許有的同學看過《了凡四訓》,也許有人沒看過,我先簡單地講一講。明代嘉靖時有個大名士,名叫袁黃,字坤儀,號學海,亦號了凡,吳江人。他晚年為了教育他的兒子,寫了一本小書,就是《了凡四訓》。袁了凡是給自己的兒子講了他的親身經歷,他不是編小說,說的都是真人真事,親身體會出來的真道理。這本書分四個部分:第一篇是「立命之學」,第二篇是「改過之法」,第三篇是「積善之方」,第四篇是「謙德之效」。今天我只能講第一篇,第一篇是關鍵,後面的都是在第一篇的基礎上講該怎麼做的。

了凡的家族本來是讀書人,說起來他和父親袁仁都是陽明學派的,他自己曾受教於陽明弟子王畿,也就是王龍溪,王門有二溪,另一個是羅近溪。不過,了凡父親早亡,母親讓他學醫,所以他就沒有走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這條路。有一天,他在慈雲寺碰到一個算命的孔先生,孔先生一相面,就說你是當官的命啊,應該讀書考科舉。這讓了凡很心動,於是把孔先生帶到家裡,老母親面試了一下,好像算得很准,就留在了家裡,以後什麼事都讓孔先生算一算。了凡呢,也聽從了孔先生的勸告,由學醫改為讀書考科舉。最重要的是,孔先生告訴了凡,應該什麼時候參加考試,而且告訴他,縣考會得第幾名,府考會得第幾名,省里考會得第幾名,哪年入學,哪年中秀才,都一清二楚,而且應驗精準,絲毫不差。一個人遇到這種事,難免會信命,認為一切都有定數,人的一切思慮、努力都是白費。也許有的人會很害怕,但是了凡智慧很高,他不害怕,而是從此心如止水,淡然無所求。

這是了凡生平的第一個階段,這個階段他遇到了孔先生,孔先生把他的一切都算得絲毫不差,所以了凡信了命,認為一切都有定數,從此心如止水,一切任由命運擺布。

有一次,了凡到南京棲霞山訪問雲谷禪師,兩個人共同禪修,對坐一室,三晝夜不瞑目,一點妄念都沒起。於是雲谷對於了凡佩服的不得了,就問他何以能做到這樣,了凡說,我的一切都被孔先生算定了,或者說我的一切都是由命定的,我再想也沒用,我何必徒勞的去想呢!雲谷禪師聽後笑了,「我待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

雲谷禪師於是給了凡講立命之學,告訴他「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人的命運其實是自己掌握的,只要堅持行善,改正自己的過失,就可以掙脫命運的束縛,即便早先被孔先生算定的命,也有可能按照自己的願望發生積極的改變,所謂善有善報。

雲谷禪師講了一大套佛教的,也包括儒家的大道理,說服了凡。具體內容暫且不表,關鍵是他把了凡說動了心。於是了凡本著「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精神,決心重新做人,把自己原來的號「學海」,改作了「了凡」。並且開始用雲谷禪師給他的「功過格」,也就是一個日記本,上面有格子,每天一格,每個兩欄,一欄記功,一欄記過。了凡開始有計劃地、堅持不懈地行善和改過。果然,孔先生原來算得很準的,現在開始變得不準了,原來孔先生說他只能得秀才,結果他通過發願,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原來說他沒有兒子,也有了兒子;原來說只能壽限五十三,可活到六十九還好好的……

這是了凡人生的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倒不是不信命了,而是按照雲谷禪師的指引,開始行善,通過行善,善有善報,自己做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也就是說「命由我立」,這就是「立命之學」的關鍵所在。

這個故事我想了又想,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我們設想一種情況,我們每個人都有命,而命是由老天爺決定的。那麼,老天爺是怎麼管理我們的命呢?我們假設,老天爺把每個人的命都完完全全地、事無巨細地管起來,設計成程序,孫猴子再厲害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在哲學上叫命定論,或者叫宿命論。袁了凡在遇到孔先生之後,遇到雲谷禪師之前,就是這樣的情況。一切都定好了,人生的一切都是按照預定的程序進行。

了凡遇到雲谷禪師之後呢?也可以用命定論來解釋,或者說是命定論的一種延伸,更可怕,也就是說,了凡在相信孔先生之後,又遇到雲谷禪師,從而使命運發生了改變,這一點也是老天爺事前安排好的。用哲學的話說,命定論意味著個體的一切可能都是提前預定好的,人無力改變任何一點。

即便如此,命定論還可以分為消極的和積極的。孔先生式的,就是消極的,它是與自由對立的,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自由可言,一切都必然地發生與結束;雲谷禪師式的,則是積極的,在這種情況下,你做好事,老天就報答你,你做壞事,老天就懲罰你,當底如何,你有選擇的自由。但問題是這個自由是誰給的?還是老天爺。好比你對老天爺說,我才不信你那一套呢!老天爺笑笑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還真有點兒麻煩。美國哲學家理查德·泰勒在《形而上學》一書中講了一個奧斯莫的故事。說一個叫奧斯莫的小人物,在一家圖書館裡無意中看到一本落滿了灰塵的書,打開一看,上面竟然記錄著他的一生。就像了凡遇到孔先生一樣,直到他看書的這一刻為止,他的生活中已經發生的事情,書上都原原本本的記得清清楚楚,絲毫不差。奧斯莫非常害怕,但是,他沒有像了凡似的,就此變得心如止水,他想,已經發生過的,過去時和完成時的東西,隨他去了,現在時和未來時的東西還是得我自己作主。特別是書的最後一頁寫著:某年某月某日,奧斯莫搭乘的飛機在韋恩堡墜毀,奧斯莫因此死於非命。奧斯莫對此大不以為然,他想,如果我不做這趟飛機,你能奈我何!話說到了某年某月某日,奧斯莫遇到一件急事,需要在最快的時間趕到目的地,只能坐飛機,否則就誤事。奧斯莫猶豫再三,他不像了凡,儘管是個小人物,但是很有挑戰精神,這一點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他想,就算我坐飛機摔死了,也是在飛往聖保羅的途中,不是那本書上說的飛往韋恩堡,上帝終歸是輸我一招兒!於是他大義凜然地登上了飛機。第二天的報紙報道:一架飛往聖保羅的飛機因為天氣的原因試圖改在韋恩堡著陸,機上一名乘客得知後勃然大怒,試圖劫持飛機,改變飛行方向,導致飛機失事!

這是不是很麻煩,如果連我懷疑上帝乃至反抗上帝的個體行為,都是上帝計算好的,那我平時自以為是、大言不慚、自作主張的人生,豈不是像小丑一樣滑稽嗎?不是有句話嗎,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倒也不必這麼悲觀,因為如果人的一切都是上帝決定的,那就無所謂「命」,一切都成了自然律,對於自然律我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只要我精神正常,我就不會因為不能抓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而煩惱。所以說,命定論一旦推到極端,自己就否定了自己。如果上帝全知全能,事無巨細,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現在上課,我咳嗽一聲,都事先安排好了,那就有勞他老人家了,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這就好比是一個分數二分之四,分數線上下都有一個多餘的二,這個二固然是存在的,但是它沒有意義。所以說,沒有獨立的自我意識,命是沒有意義的。

命在什麼時候有意義?就在上帝也有粗心的時候,也有打盹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會出現一個沒人管的時間和空間,這時候是命真正有意義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自由」這個範疇,我們都認為自由是好的,大家熟悉的裴多菲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但是在基督教傳統中,自由這個詞一開始是貶義的,因為它意味著上帝不管你了。在上帝不管的地方,才有命運與自由的價值!

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不佩服中國古人的智慧。雲谷禪師在給了凡解說立命之學時,首先說明,命是由老天爺主管的,這一點不假,但是,他老人家只管中間的凡夫俗子,不管兩頭,極善的人不管,極惡的人也不管。

這是最關鍵,也最有哲學意思的,如果老天爺把所有人的命都管了,那就什麼都不說了,問題是它還有兩不管。從逃脫老天爺的管轄這一點說,極善之人和極惡之人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是自由的,區別在於一個是積極的自由,一個是消極的自由。

首先一個,人固然是不完美的,天也未必是完美的,所以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我們從中國哲學中看到的,通常的看法,往往是天是完美的,人則是不完美的,人應該努力修養自身,使自己從不完美變得完美,從而天人合一。但這樣一來,我們仍然要陷入到命定論當中,而且是自覺自愿的,就好比老天爺給我畫出一條路,一開始我走的還不是很情願,還歪歪斜斜的,後來越走越好,跟自己自願、隨心所欲走出來的一樣了。

這樣的看法在中國古代的確有,而且是主流的看法,但是我想說的是,這並不是全部,中國古代也有對世界保持敏感的態度,不相信天人最終能夠合一的。比如明代就有「缺陷世界」一詞,見於馮夢龍的《情史》,據說是徐渭所作的戲曲《歌代嘯》的開場詞中也有,這篇開場詞說:「世界原稱缺陷,人情自古刁鑽,探來俗語演新編,憑他顛倒事,直付等閑看。」世界是有缺陷的,人性也是有缺陷的,這兩個有缺陷的東西碰到一起,就有了真正的關於命與自由的問題。就像前面說的,如果我陷入到上帝打盹的時候,陷入到上帝不管的境地時怎麼辦?這個時候「命由我立」,我只能自己立自己的命。

我講了這麼半天,想說明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所謂命,不能光是老天爺說了算,沒有我的參與是不行的。

這麼說是不是太離譜了呢?其實這是真正的中國古代思想傳統。

首先說,古代人肯定是相信天命的,相信人生中有一道天命界限,這是無疑的。孔子就說過,「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他自己就是「五十而知天命」的。也許有人說,孔子說的天命,不過是人天生的生命稟賦,比如說天生聰明或者天生

愚鈍,以及壽命長短等等,其實也不盡然。古人說的命,就是宗教意義上的命,或者來自上天,或者來自祖先。它是人的自由意志所不能左右的,但是它並不是消極的,恰恰是道德的根源之一。

早在西周時期,人們已經認為,天命是由天和人兩方面構成的,而天命又是由有常和無常兩方面構成的。按照古代的宗教,上天是命的主宰者,命又有大有小,大命就是一個天子擁有天下的天命,小命就是每個人的生死壽夭。我們主要說說大命,商人有天下,他們認為是上天給了他們天命,但是天命無常,天可以把命給張三,也可以再拿走轉給李四,這個決定權完全在老天爺。這實在是很麻煩的事,所以商人就想,我們必須伺候好老天爺,把最好的東西拿來祭祀老天爺,天天祭祀,這樣老天爺就高興了,就不會把天命拿走了。但是很遺憾,老天爺還是把商人的天命剝奪了,轉交給了周人,於是周文王、周武王滅了商朝,建立了周朝。

周人有了天下之後,商人曾經有過的擔心,轉嫁到了他們頭上,他們也要想,怎樣才能讓天命永久地保留在周人這兒,不被老天爺拿走給別人呢?周公有了一種新想法,他覺得,一方面還要像商人曾經做的,伺候好老天爺,這仍是必要的,這叫做「祈天永命」;另一方面,也不能什麼都老天爺說了算,得跟他講講條件。講什麼條件呢?周公設想,要保持天命,除了「祈天永命」,還要「愛民修德」,後者更重要。天視聽,自我民視聽,如果我不能「愛民修德」,老天爺就會把天命拿走,如果我「愛民修德」,老天爺就不能為所欲為的把天命拿走。就好比說,你借給我錢,借不借你說了算,一旦你借了,還不還我說了算,當然不是耍賴皮,而是說,如果我拿這些錢吃喝玩樂,你儘管來逼我還錢,如果我拿這些錢做好事,修河道,救濟災民,你就不能逼我還錢!

我們回到《了凡四訓》上,首先說,即便你的命是完全被預先定了的,你也不應該一切無為,一切都不動心,像溪水上漂浮的樹葉,隨波逐流,因為這是不對的,你應該對自己的命有一個反省,而後在天命的基礎上修德。如果按照儒家的傳統來說,這一點就是《周易》中說的「正位凝命」。

《周易》是一部占筮的書。《周易》表徵的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天地秩序,我要佔筮,就是從一個特殊的點出發,確定自己在這個大秩序中的位置,這個位置一定是當位與不當位,也就是合理性與非合理性的統一體,於是我就要變化,從一卦旁通到兩卦,再到六十四卦,在這樣一個過程中,一方面我消除著自身的不合理,把不合理變成合理,另一方面我的生命就通過變化與天地和諧了。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不是隨波逐流,而是要生德。古人說的德,與天命關係密切,它是我們順承天命,把握天命而內化為德性,所以必須「正位凝命」才能生德。郭店竹簡中記載孔子說自己喜歡讀《周易》不是喜歡它的占筮,而是喜歡其中包含的德。

當然,多數人都是很勢利的,如果我攤上一個好命,你鼓勵我修德,從而保住這個好命,盡量實現這個好命,當然是我所樂意的;但是,如果我攤上一個壞命,你讓我修德,我就猶豫了,我會問:修德能不能讓我的壞命變成好命呢?如果能,我就像了凡那樣每天行善,如果不能,我何必費那個勁呢!

從《了凡四訓》來看,了凡是相信只要行善積德,就可以把壞命變成好命的。但是,《了凡四訓》在這裡有些毛病,他所舉的改變命運的例子,就是沒兒子變有兒子,沒當官變當官了,這些都顯得太功利了,所以當時的大儒都非常反感他這一套,清代甚至有人說了凡是像李贄一樣的壞人。

其實這些榮華富貴的東西,都是在老天爺管著的中間那一段,所謂立命,是在老天爺不管的地方,或者更細一些說,是要從老天爺管的那一段兒跳到不管的那一段兒去,是在那個交際處。按我的看法,這就是宋明儒學講的「立人極」。周敦頤的《太極圖》和《太極圖說》已經說到「人極」,明末大儒劉宗周作《人極圖》和《人極圖說》,更是把人極作為綱領性的東西了。「立人極」就是立自己的命,也是立自己的德,在這個過程中就像王夫之說的,「命日降而性日生」,最終是止於至善。

當然這樣講,不如說善有善報更吸引人,雲谷禪師說:「世間享千金之產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產者,定是百金人物,應餓死者,定是餓死人物。」這話初聽不是很好聽,很有問題。但是放在佛教背景中理解就比較好理解了。按照佛教來說,榮華富貴,或者餓死街頭,都是你的業報,不是說你追求榮華富貴所以得到榮華富貴,這樣的人當然也有,但是凡夫俗子,雲谷禪師說的是另一種情況,即你自己立命,追求至善,這時會得到善報,這樣的善報當然是你可以心安理得的。袁了凡說的,固然有點兒功利色彩,但他的功利是作為回報,與世俗的以功利為理想,作為追求目標,甚至為功利不擇手段,不可同日而語。

問題是哲學必須說圓,前面說的是至善之人,老天爺不管,可以自己立命,那麼至惡之人呢?至惡之人不也是老天爺不管,是自由的嗎?即便說消極的自由也是自由啊?這個問題應該這樣理解,惡不僅對別人是一種破壞的力量,對於自己也是一種破壞力量,所以至惡之人是說不上立命的。抽象一點說,積極的自由是合目的的,所以是善的、美的,消極的自由是不合目的的,所以是惡的、丑的。另外,我們也注意到,老天爺什麼都管,一切在命定論籠罩之下,沒有至善,也沒有至惡。至善是「立人極」,也就是給人真正的自由,其代價是惡也被放出來了!這也正是我們的命運必須面對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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