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隔離」問題是當代美國的阿喀琉斯之踵嗎?

在人們的印象中,摩天大樓林立、華爾街上行人匆匆、時代廣場上人頭攢動、小轎車汽笛轟鳴才是紐約市應有的樣子。然而當筆者從時代廣場附近的地鐵站坐上前往哈林區(Harlem)的2號線地鐵的那一刻,這種對紐約的刻板認知突然開始轉變。

與筆者一同乘地鐵前往哈林區住宿的朋友剛上地鐵便將我拉到他身邊竊竊私語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班地鐵上幾乎都是黑人!在這位朋友的提醒下,我順勢掃描了一下我們所在的車廂。果然,十之八九的乘客都是黑人。我們兩個亞裔面孔顯得似乎有點格格不入。坐在旁邊的朋友個子不高,看起來似乎有點神色慌張。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兩個人同行不用過度擔心。

大約半小時後,我們抵達目的站125街。當我們走出地鐵站的時候,紐約的天色已經很暗,街道兩邊的建築在燈光掩映下依稀可見。和電影《布魯克林》裡面一樣,哈林區的建築幾乎都是5-6層的老建築。街道不寬不窄,但其清潔程度已經遠不如曼哈頓下城。與下城相比,街上的行人明顯減少,街道旁的商店的裝修風格也遠不如下城那般絢爛多彩。放眼望去,街道上鮮有白人。如果不是街道上遍地英語的廣告牌和標語,外來的行人把這裡誤會成為某個非洲國家的城市也不足為奇。

步行約十分鐘後,我和朋友抵達了在Airbnb上提前預定好的民宿。不出意外,民宿的房東也是黑人。在簡單的寒暄和交接鑰匙後,房東便隨即離去。同行的朋友在入住後不斷抱怨之前預定民宿的疏忽,也不願與我一起出門去周邊地區逛逛。在留宿兩天後我們安全離開。儘管這次哈林區的住宿經驗並不算驚險,但同行的朋友仍然悻悻地抱怨道:「這裡很不紐約、很不美國!」

如果說哈林區「很不紐約、很不美國」,那紐約和美國應該是什麼樣子呢?筆者帶著這樣的問題採訪了康奈爾大學政府系傑米拉·米切納(Jamila Michener)副教授。

傑米拉·米切納教授。

米切納教授本科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並在芝加哥大學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作為康奈爾大學政府系僅有的非洲裔女教員,傑米拉關於不平等(inequality)、美國非洲裔、美國種族及族群政治(Racial and Ethnic Politics)的研究方向也在該系獨樹一幟。筆者走進米切納的辦公室便看到書架上有序地擺放著各種與美國種族、族群相關的學術書籍。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筆者問道:「美國早在上個世紀就從法律上/形式上承認了不同族群之間的平等。但我們似乎很容易看到當今的美國不同種族和族群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等各方面仍然存在實際上的不平等。您怎麼看待這一現象?」

米切納說:「法律上或者說形式上的平等當然已經實現了。但我們隨便查找某個領域數據就會發現『種族』與很多『不平等』(Inequality)依然高度關聯。比如,不少研究發現,種族與人均收入幾乎直接相關。」 米切納邊說邊在她的工作電腦上找到了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關於美國各種族人均收入的調查報告。

美國不同種族人群的人均家庭收入對比。圖中數據線從上至下分別為亞裔(Asians)、白人(Whites)、西裔(Hispanics)、黑人(Blacks)。數據來源: Demographic trends and economic well-being.

從皮尤中心的數據不難看出,非洲裔/黑人(Blacks)2014年的平均家庭收入約為43300美元。而白人(Whites)2014年的家庭收入則約為71300美元。如果不考慮美元的通脹率,非洲裔2014年的家庭收入尚不及白人1967年的家庭收入:即圖中所示的44700美元。

米切納補充道:「經濟層面的不平等其實更為顯性。在此之外,非洲裔還面臨著極為隱性的系統性隔離(Systematic segregation)。」 「那何謂隱性系統性隔離呢?」筆者追問道。

「首先,我之前提到過,法律層面的歧視政策已經不復存在了,當下美國所存在的這種『隔離』是在法律層面之外的極難被人察覺的某種『隔離』,這即是所謂的『隱性』。而所謂『系統性』即是說這種隔離並不僅僅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這種經濟收入方面的,它更涵蓋住房、教育、就業等方方面面的『隔離』。就住房方面而言,如果你是非洲裔,當你去售樓處購房時,售樓處的工作人員一般會給你推薦該城市的黑人聚居區的房產。如果你堅持要購買白人聚居區的房產,售樓處可能會答應你。但一旦你入住白人聚居區,你周圍的白人鄰居可能會『用腳投票』紛紛搬走。」 說到這裡,米切納找到了一個英國BBC的專題報道《為什麼美國白人和黑人不住在一起?》。筆者查看了這篇報道,全文論述的正是美國黑人入住白人聚居區後白人鄰居紛紛搬走的這一消極現象。

BBC關於美國當代城市「種族隔離」的專題報道。來源:Vaidyanathan, R. (2016, January 8). Why don』t black and white Americans live together? BBC News.

解釋完這種住房「隔離」後,米切納緊接著說:「美國的住房並不僅僅意味著住房本身。你所在的居住地區上繳稅收的多少直接與該地區的居民的收入水平掛鉤。而上繳稅收的多少又直接與該地區政府能夠投入到學校、醫院、道路等基礎設施和服務領域的財政撥款的多少掛鉤。如果你居住在黑人聚居區,那麼該地區居民上繳稅收不可避免地相對較少,該地區的公立學校、醫院和道路的質量也就相對更差。這一點就能引申出來另一個方面的『隔離』——『教育隔離』。很顯然,如果你住在黑人聚居區,你的孩子所能上的公立學校的教學質量可能得不到保障。進一步地,你的孩子要進入更好的大學就讀的幾率也就大幅度降低。同是按照皮尤研究中心的數據,以2015年的美國25歲及其以上的成人中擁有學士學位的比率為例,非洲裔的這一比率僅為23%,遠低於36%的白人,更遑論與高達53%的亞裔相提並論。」

25歲及其以上的美國成人中擁有學士學位的比率(分種族)。來源: Demographic trends and economic well-being.

「『教育隔離』會帶來更深層次的『就業隔離』。」米切納極為憂慮地說道。「由於廣泛存在的『教育隔離』和既有的刻板印象,那麼『就業隔離』也就不可避免了。首先,由於非洲裔平均接受教育的程度要相對更低,那麼很自然地,非洲裔的就業能力也就相對更低。此外,美國的求職市場中還廣泛存在著某種隱性的種族歧視。哈佛大學的德娃·佩吉爾(Devah Pager)教授在去年發表的《低工資勞動力市場中的歧視:一份實證試驗》(Discrimination in a Low-Wage Labor Market: A Field Experiment)研究報告發現,即便是在同等的教育水平和工作能力基礎之上,非洲裔獲得工作崗位的幾率仍然要低得多。在試驗中,研究者利用同樣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的簡歷,然後僅僅修改簡歷的求職者姓名部分並向同樣的職位部門投送簡歷。在修改求職者姓名的時候,研究者有意分別使用種族色彩極為鮮明的名字:比如極具白人色彩的女性用名艾米麗(Emily)、男性用名格雷格(Greg);或者使用極具非洲裔色彩的女性用名拉克莎(Lakeisha)、男性用名賈馬爾(Jamal)。研究結果當然不出意外,換上極具非洲裔色彩的名字的簡歷的通過率大大下降。」

「這種職場中的歧視顯而易見,但它又如此隱蔽,隱蔽得你很難通過法律途徑進行維權。」米切納補充道:由於職場上的『隔離』,非洲裔的經濟地位也就自然而然地受到拖累。至此,我所謂的『隱性的系統性隔離』的完整循環已經形成:住房隔離——教育隔離——就業隔離——經濟隔離——再到住房隔離。」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其實是某種難以短期內解決的系統性惡性循環?」筆者追問道。「你可以這麼理解,這就是為什麼近些年來,隨著經濟形勢的惡化,非洲裔的維權行動愈演愈烈的深層次原因。也正是這種原因,當你看到紐約的哈林區和與曼哈頓下城風格迥異的時候也就不必驚奇。這些地方當然是美國,只不過是我們並不熟知的美國的一面。」

在採訪完米切納教授後,筆者查詢了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威爾登·庫珀公共服務研究中心(Weldon Cooper Center for Public Service, University of Virginia)的《種族點描地圖》(US_Racial Dot Map)。庫伯中心根據美國統計局(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2010年的全國統計數據,以每個點(全圖總計約3.08億個點,即美國2010年全國普查結果的人口總數)表示統計數據中的每一個美國公民,並用藍點、綠點、紅點和橙色點代指不同種族的白人、非洲裔、亞裔、拉丁裔。稍微掃視該地圖不難發現,從全國視角來看,作為主體種族的白人廣泛分布於本土48州各地,黑人則主要聚居於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馬里蘭州、弗吉尼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南卡羅萊納州以及亞拉巴馬州等東南部州縣。亞裔主要聚居於加州及紐約等大城市地區,拉丁裔則聚居於緊鄰墨西哥的州縣。

美國全國種族點描地圖。非洲裔(綠點)、白人(藍點)、亞裔(紅點)、拉丁裔(橙色)。

如果將地圖放大,以城市為觀察對象則不難發現,美國不少城市都存在明顯的「種族隔離」的現象。筆者文首提到的紐約市哈林區就是著名的非洲裔聚居區。但如果將紐約市與美國的其他城市相比,其「種族隔離」的狀況尚不足為奇。曾經名噪一時的汽車工業城市底特律被普遍認為是美國當代「種族隔離」最明顯也最嚴重的城市之一。從底特律市的放大圖中不難發現,以城市中間地區的八英里大道(8 Mile Road)為界,黑人和白人分居南北兩部分。其分界線之明顯,在美國各大城市中也極為罕見。 除底特律外,亞特蘭大、芝加哥、聖路易斯、新奧爾良等城市的「種族隔離」現象也不遑多讓。

底特律是美國「種族隔離」最明顯的城市之一。以居中的八英里大道(8 Mile Road)為界,黑人(綠點)聚居在底特律南部,白人(藍點)則聚居在底特律北部。亞裔(紅點)則散居於南北各地。來源:The Racial Dot Map: One Dot Per Person | Weldon Cooper Center for Public Service. (n.d.).

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一次使用如此龐大數據源並以如此直觀的點描圖形式展現出來的美國全國人口普查地圖,弗吉尼亞大學的這幅點描圖將美國當代的「種族隔離」鮮明地展現了出來。如果不是這幅地圖的出現或者是身臨其境地觀察那些存在「種族隔離」的城市,美國人可能已經覺得「種族隔離」這個詞早已被丟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嚴重而又隱性的當代「種族隔離」給美國帶來了不少棘手問題。這其中,最明顯的問題就是安全或者說治安問題。根據美國聯邦監獄局(Federal Bureau of Prison)和美國統計局的官方數據,截止2016年8月底,僅佔美國人口13.3%左右的黑人卻佔到了全美總監禁人數的37.8%。而佔美國總人口77.1%左右的白人卻僅僅佔到美國總監禁人數的58.7%。 換言之,黑人或者說非洲裔的人均監禁率遠高於白人。除犯罪率更高以外,美國關押中的黑人罪犯犯有謀殺等重罪的比例亦遠高於白人。

其次,這種「種族隔離」問題也不可避免地激化了黑白矛盾。黑白矛盾自英國殖民開始便植根於北美大陸。在經過數百年的反抗和黑人民權運動後,黑人在上世紀獲得了法律上的平等地位。在當今美國,任何公開性地歧視黑人的行為不僅不符合美國的「政治正確」,也將面臨極為嚴重的實際後果。筆者一位就讀於康奈爾大學法學院的朋友稱,同屬該院的一位剛好獲得康奈爾大學法學院法律博士(JD)的白人畢業生由於在美國社交網路推特上發言公開侮辱黑人而被美國律師協會除名,其原本已經到手的工作也被錄用公司撤回。但即便如此,美國社會廣泛存在的隱性歧視仍然無處不在。比如美國白人警察無端強殺黑人民眾的事件時有發生。無辜黑人被歧視性殺害(至少是不少黑人群體如此認為)激起了非洲裔/黑人一波又一波的抗議示威潮。所謂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就是這股浪潮中的主要插曲之一。

此外,這種當代的黑白「種族隔離」也激化了美國其他族群與非洲裔或者白人之間的矛盾。由於如上所述的非洲裔在教育方面的落後,美國主要大學均對黑人群體申請者提供部分「特殊照顧」。根據華爾街日報報道稱,在同等條件下,亞裔學生的SAT(美國學業能力傾向測驗,略類似中國高考成績)分數需平均高過白人140分,高過西裔學生270分、高過非洲裔450分才可能獲得同樣的錄取機會。這種針對非洲裔的「特殊照顧」不可避免地損害了亞裔申請者的切身利益。不少亞裔團體曾經試圖起訴包括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等在內的美國常春藤聯盟(Ivy League)高校在招錄過程中故意給亞裔學生抬高門檻的行為。此外,去年發生的梁警官(Peter Liang)誤殺黑人青年一案也成為美國族群政治的焦點。不少華裔開始空前團結並自發組織上街遊行示威抗議美國政府將華裔作為黑白矛盾的替罪羊。梁警官事件雖然後來逐漸冷卻,但這仍然是美國種族、族群政治顧此失彼、矛盾激化的直接體現。

長安「居大不易」,美國則是「國大不易」。多族群國家始終面臨著如何制定公平合理的族群政策的問題。既有前南斯拉夫推行「鞭打快牛」壓制國內主體族群塞爾維亞族的先例,亦有不少東南亞國家推行主體族群至上、打壓限制少數族群的做法。在美國,種族、族群關係更為複雜,要制定合乎本國國情的政策也就更難。如果無視不同族群迥異的政治、經濟、教育等各方面的狀況而一視同仁。那麼諸如非洲裔在內的弱勢族群則極易感覺被忽視。而如果以各族群不平衡的狀況為政策起點而對特定族群進行特殊照顧又極容易顧此失彼激化其他族群的不滿。如何在考慮到弱勢族群的特殊狀況並加以扶助但又不激起新的族群矛盾恰是美國國內當前以及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關鍵矛盾。

2016年3月底,筆者前往華盛頓特區時曾假道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市。當筆者坐在巴爾的摩水族館外大街旁的靠椅上稍作休息時,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這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既有黑人男孩兒牽著白人女孩卿卿我我,也有白人男孩擁著黑人女孩兒有說有笑。在這個黑人曾經大規模暴動的城市,市民依然可以如此般自由地跨族群交往。這或許就是美國之所以成其為「民族大熔爐」的原因所在吧。但即便如此,作為多族群的大國,美國的強大和脆弱可能均同時繫於多族群這一特質本身。經濟回暖乏力以及不斷爆發的各種黑白衝突將不斷考驗這個「大熔爐」的「熔化」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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