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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自己(上)

  

  曹寇

  一

  在哪兒?

  車上。

  回家?

  不是。

  那搞什麼?

  不搞什麼,去我姐姐家。

  去幹嗎?

  關你屁事。

  別去了。

  有情況?

  王奎來了。

  啊,那我先去姐姐家,過會兒來找你們。

  是這樣,如果張亮不提到王奎,我就不打算去了,小說至此就算完了,寫也沒什麼意思了。要說的是,理由倒也不是我必須去姐姐家,抽不開身,不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借口。張亮上次說他感冒不想出來顯然也是借口。找借口比找個人一起吃喝要容易得多。有時我想,我和張亮算什麼玩意兒呢,兩個男的,沒事就湊在一起吃吃喝喝,絕對是一對蠢貨。這樣成雙結對的蠢貨滿大街都是,有的像我們一樣,是男的,有時是倆姑娘肉麻地挽著對方的胳膊,當然,更多的是一男一女。我們作為愚蠢的貨物在世界上流通幾十年,消耗、生產,不過消耗終歸大於生產,這就是事實。這是我有一天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輛上書「物流」兩字的集裝箱大卡車時想到的。

  王奎就是駕駛這種大卡車的人。剛開始,他幫助別人駕駛這種車子,後來他攢了錢自己買了輛,然後又攢了錢買了第二輛。在認識我們之前,他已有七輛這種物流卡車。當然,這樣說不準確,他和張亮早已認識,是初中同學,多年以後突然相遇,追憶往昔使他們感到疲憊,而且往事都是死的,很有限,很沒意思。重新結成牢不可破的友誼在於交杯換盞之中他們對對方有了新的認識,比如酒量和女人。既然如此,張亮怎麼會不將王奎介紹給我呢。

  大概是前年春天,我們一度大把大把地花王奎的錢,出沒於飯館、KTV和桑拿房。赤條條,一絲不掛,各自甩著或大或小的器官坦誠相待甚至分三次嫖過同一位小姐,諸如此類使我們之間獲得了遠勝於政治聯盟的戰友之情。就是這樣,自從王奎轉戰外地兩年以來,當年享譽國際的那兩個聯盟國家現已劍拔弩張,烏雲壓城。即便這場跟我們毫無關係的戰爭不會立即發生或乾脆就不會發生,但兩年前二國之間的盟約和友好已蕩然無存,所以,我和張亮還是希望他們打起來。

  說王奎。真是難以置信,王奎和我們都兩年沒見了。現在他突然回來了,怎麼說也得見見吧,問問他的情況,車子是超過七輛了還是他現在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如果是前者,再開展一番我們三人兩年前習以為常的活動不也挺好嗎,如果是後者,我們就吃頓飯少喝兩瓶啤酒然後各自回家也不錯。

  二

  我姐姐家在七樓,這可能是我怕到她家來的原因。這種無休止的旋轉爬動總使我感到自己是某種動物,而且屁股還始終撅著,就像袋鼠要始終將兩個短小的前肢耷拉在胸前一樣很他媽物種很他媽先天很他媽沒辦法。在樓道里,我遇到了姐夫。他正拎著一袋垃圾往樓下奔。他是個健壯的機關幹部,頭髮響應絕大多數國家幹部的形象而謝了不少,然後也像很多國家幹部那樣將那幾小根有限的毛養長,長到了能在光溜溜的前額繞上一圈。我認為他和同樣蓄髮的人這麼干不是為了遮蓋禿頂,禿頂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恰恰相反,它起碼能證明一種身份。我是這麼想的,之所以這麼干可能正是他們在審美上的一個發明創造。我因為低著腦袋爬動並沒有意識到下來的是他,是他豎在了我面前,就像要執意把這個在他看來很沒長進的小舅子給堵回去似的。

  怎麼才來?他笑著關懷道。

  路上,我撒了個謊並誇張自己爬樓的艱辛而喘息道,堵,堵車啊。

  其實這剛三樓,總之我喘是對的,起碼使我看起來是因為路上堵車就棄車而去一路奔跑著趕來的。

  哦。他繼續微笑著,然後將手中的垃圾袋拎到我眼前晃了晃,意思是他奉姐姐之命下樓倒垃圾。我隔著半透明的塑料袋看到裡面那些垃圾的陳色,不少都是菜葉和食品包裝袋。看來我親愛的姐姐又為她兄弟的到來而打算擺一桌豐盛的菜肴。說實話,每次遇到類似情況,我總想先去大便一下。

  我一邊蹩向一側讓姐夫下樓,一邊裝模作樣地說,姐夫,要不我幫你去倒垃圾吧。

  他已經噔噔噔下到了二樓,頭也不回地喊道,哈,不用不用,你快上去吧。

  我也沖他喊道,對了,今天你們叫我來有什麼事情嗎?

  他已經下到一樓,笑聲也已不在樓道內部,沒有迴音了,但仍然很豪爽,哈哈,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哈哈,你上去就知道啦。

  三

  看樣子是喜事。我站在廚房門口反覆向姐姐提問,到底什麼事?但她就是不答,就像油鍋里煎炸的聲響和油煙機的轟鳴真的嚴重影響了她的聽覺似的。然後她遞給我一塊抹布,大聲命令我去將餐桌擦一擦,並順手關上了廚房的門。這既可以理解為不讓油煙進入其他屋子,也可以理解為將我拒之門外。

  擦完餐桌,我想姐姐看來一定是要把話放在吃飯時說了,所以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起了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一部國產大片的廣告,明黃色或者金黃色,像屎一樣堆積如山。然後我一口氣調了幾十個台,最終停留在戲曲頻道上。在我看來,現在的電視節目,也唯有那些老古戲還算認真賣力,雖然我一看到這玩意兒就困得不行累得要命。

  然後姐姐又在廚房裡喊了起來。沒聽清。她就開門問我姐夫去哪兒了,我說倒垃圾剛才撞到了。她用潮濕的手拍拍額頭,恍然大悟了一下,又將門關了起來。我對自己親姐姐這一動作的理解是,我來之前她命令姐夫去買什麼,當姐夫穿上鞋出門的時候,她突然衝過來遞上了那一袋垃圾。

  姐夫是在外甥小京回來之後才回來的。小京又長高了,喊舅舅時我聽出他嗓子已經開始變音,這使他不太樂意和我多說什麼話,反而顯得害羞和緊張。小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那時候推門進來發現舅舅,一定是很高興的,會立即從書包或自己的小房間里拿出他新搞來的玩意兒與我共享。現在,他疲憊地放下書包在自己房間走了兩圈,然後轉到客廳,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坐在了我身邊的椅子上也看起了電視。他的坐相十分松垮,因為瘦或單薄,他攤在椅子上的樣子就像一件過大的衣服晾在椅子上,而且因為沒晾好,有著下滑的趨勢。

  雖然我的坐相比外甥好不到哪兒去,但看著他這個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有點失望。所以我直起身,咳了咳,說,小京,最近怎麼樣?

  遙控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到他手上,他正在換台,無暇對著我說話,他一面精心挑選自己感興趣的電視節目,一面反問我,什麼怎麼樣啊?

  啊,我很自然地說道,成績啊——

  多麼荒謬,我為自己向一個中學生提出這樣的問題而感到羞恥。而且還是「很自然地」,於是我趕緊打斷自己的提問以及想像中他的回答,忐忑不安地換了一個問題,有沒有遇到什麼特別好玩的事啊?

  小京終於把目光對住我,他沒有回答成績怎麼樣的問題,也沒有回答後面那個問題,而只是略有點詫異地看著我。我只好把目光挪開,看他調了什麼台。這時候電視上是一個歌手在唱歌。

  這人是誰?我想,這個問題還湊合,我感覺輕鬆了不少。

  於是小京說了一個我毫無印象的人的名字。管他誰呢。好在我的外甥終於回答了我一個問題,這是值得慶幸的。然後我不再說話,也對電視視而不見,我在想,張亮和王奎也許已經幹上了。這麼想著,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可惜沒有未接來電,亦無簡訊。

  四

  也許是情緒越來越壞,所以我不想再啰唆在姐姐家裡的那些瑣碎細節,沒什麼意思,其實每次來都差不多。我還是揀要點說吧。

  是這樣:在這一年,市內幾個掌握權力或者擁有知名度的中老年婦女,她們看到社會上有許多適齡青年還沒結婚,而後者之所以沒結婚在她們看來只能是這些人找不到對象。於是她們一方面大搖其頭一方面覺得有責任和義務幫助這些遲鈍的青年同志解決「個人問題」,過上幸福生活。也就是在不久前,由她們發起並動用市內各種資源開展了一個名為「萬人相親大會」的活動。該活動就是希望此類青年積極報名參加,去由發起人或主辦者選擇的市內公園和廣場的活動現場尋找自己的「意中人」。青年們只需要帶著身份證和五十塊錢前往活動地點辦事處將個人資料錄入他們的電腦即可。屆時,他們會以阿拉伯數字代號來指代你,其他資料以卡片的形式像彩旗那樣張貼或懸掛在活動場所的那幾十根繩子上,供人瞻仰、掂量和選擇。青年及其家長屆時前往,在自己希望的年齡段內尋找「有緣人」,然後記下對方號碼,主辦者會代為搭橋聯繫。男女雙方在他們的幫助下取得聯繫後,可以自主相親約會。當然,如果彼此見了面瞧不上也沒有關係,五十塊錢有效期一年,這次瞧不上還有下次,下次不行,還有。只要有矢志不渝、堅持不懈的大無畏精神,終歸會與你的「那一半」走進「婚姻的殿堂」的。

  這事情我當然知道,電視、廣播、報刊和網路,鋪天蓋地,立體報道,我又不聾不瞎,豈能不知。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說,據說一個聾子和一個瞎子就通過這個方式一見鍾情走上了愛情道路並迅速跑到婚姻殿堂里去了。媒體都對這一婚例進行了熱情洋溢的報道。我記得那個瞎子在電視上還流下了幸福的淚水,而那個聾子則使用在聾啞學校訓練出的一副好嗓門給廣大市民演唱了一首什麼什麼(不記得了)。總之場面相當感人肺腑,相信很多人都坐在電視機前流著眼淚跟那個聾子打著拍子一起唱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歌曲。我的姐姐想也是其中之一。

  她把我召來,就這個意思。本來她已對我絕望,在她的積極撮合下,我已先後與她的一個同事、另一個同事的小姑子以及一位老同學的侄女分別有過一面之緣。三次徒勞無功使她對我這個兄弟唯有長嘆和流淚,不分場合地悼念起我們那早已死去的父母並表達自己的無能。她只得咬牙切齒髮個毒誓,如果再為我這事操心她就從自家七樓的窗戶一頭栽下去。

  我的姐姐不愧是我的姐姐,而且是親姐姐,現在她甘願冒著咒言被應驗的危險而再次燃燒起了希望,而這正得益於「萬人相親大會」。如果我真的能夠通過她推薦的這一方式找到一位賢惠的弟媳(即便不賢惠哪怕不認她這個姐姐,她也毫無怨言),我相信她會贈送一面大紅燙金錦旗給主辦方。現在,我只需把身份證給她,她自會為我報名。我沒有理由不把身份證給她。

  好吧,這時候張亮的電話終於來了,而且他緊接著又將電話給了王奎,我終於聽到了後者久違的嗓門。為了不耽誤時間,我以午飯沒吃為借口拒絕陪姐夫喝上二兩酒,再以胃疼為借口只吃了半碗飯,然後又以實在太餓了姐姐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為借口吃得很快。飯後,我對姐姐、姐夫和小京一家人的問題也做到了有問必答。一切公事公辦,完了我就趕緊奔赴張亮和王奎去了。

  有必要在此張貼出我的徵婚單,這說不定也能撈到個把姑娘呢。如下:

  姓名:略。

  性別:很明顯。

  年齡:38歲。

  身高:165厘米。

  體重:120斤。

  血型:不知道。

  星座:處女。

  文憑:本科。

  單位:暫無。

  收入:待定。

  房子:倒是有一套。

  你們看著辦吧。

  五

  打擊不小,讓我憤怒的是,王奎身邊坐著一個女的,而且這個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老婆。這個頭髮金黃、穿高領紅毛衣的杭州女人說實話長得一般,如果不是她去洗手間時讓我窺見她的好身材的話,我會說更難聽一點的話。這個老婆的存在算是王奎的變化之一,另一個變化是他胖了,臉上的肉都鼓鼓亮亮的,讓人不敢用手去摸,似乎一摸就弄一手豬油似的。真不知道杭州女人是怎麼對待這些油的。她反覆向服務員要餐巾紙是不是因此而培養出的習慣呢。

  在這女的去衛生間之際,張亮和我當然不忘討伐。我們認為,既然娶了媳婦,辦事的時候招呼一聲大家去哄一哄也是應該的。王奎只是笑說沒必要,就沒作什麼解釋。那女的很快也就回來了,於是我們掉轉方向,當面向這位杭州女人說王奎的壞話。

  我們說,兩年前王奎有一次喝多了,就癱在這家飯館對面的馬路邊,而且是躺在一汪水裡。怎麼拉他也不動。那幾天狠狠下了場雨,有許多低洼處都積了很多水。可後來我們發現,王奎所躺的那個地方算高處。也就是說,王奎尿了褲子。男人站著尿,女人蹲著尿,王奎躺在地上尿,你說這算什麼呢這。

  還有一次,王奎開車帶我們去江北縣裡喝老母雞湯,應該是冬至那天吧,天確實挺冷的。我們去的那個農戶家裡卻很暖和,可能因為他家燒大灶並且還有一具小煤爐。他家裡有一點點亂,但不臟,有夫妻二人和一對正在念中學的兒女。雞就從院子一角的雞窩裡捉的,當時天沒黑,雞都沒回家,那隻倒霉的老母雞正在生蛋才遭殃的。我們沒事幹,張亮跑到灶下把那家男人攆跑了自己燒,我和王奎就蹲在木盆邊上看那婦女弄雞。殺,我們沒敢看。然後燙了,洗了,切開肚子,我們都饒有興趣地看。後來,那個婦女從雞肚子里掏出一團東西給我們看,說是那個還沒下的蛋。王奎就沒扛住,一下子哭了。他沒好意思當著那婦女的面哭,而是跑出院子,對著曠野哭,真叫號啕大哭。當然一般人也未必在意,村裡人都當是城裡來的人沒見過冬天這麼荒涼的土地而一時興奮鬼抽鬼叫呢,倒是村裡許多狗跟著他嚎了起來。但是即便如此,那晚上我們還是把那隻雞吃了,而且吃得狗日乾淨,白骨累累,湯也喝得一滴沒剩。吃完後,我們也該回來了。這時候,我們看到那對兒女正坐在一張方桌的兩邊寫作業,所以王奎也走了過去,坐在第三方。他坐了好一會兒,那倆孩子也沒怎麼理他,繼續寫他們的。最後王奎說了句話把我們笑死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們也勻一點作業給我寫寫嘛。

  王奎老婆聽到這裡並沒有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大笑,而僅是微笑。這有點掃興。然後她問我們,什麼時候再去那家喝老母雞湯?我們說隨時都行啊,現在也行。王奎擺手,打斷我們。說,一次夠了一次夠了,再去就沒意思了。這一下子使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好喝酒。其實這時候我們已經喝得都不少了,當然,王奎沒有。他畢竟帶著老婆嘛。這再次提醒我和張亮,王奎確實是有婦之夫了。如果說變化,對我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變化。也可以說,這不叫變化,而是我們停滯不前,是我們在穩步倒退。我和張亮在衛生間撒尿時不免一邊抖動一邊大聲嘆氣。已不早了,飯館顧客不多了,衛生間也僅我和張亮,我們的嘆氣就像半夜從糞坑裡爬上來然後裝模作樣蹲在上面冒充大便人士的鬼魂那樣感嘆前世的悲苦,繞樑三日的樣子。

  六

  到了KTV包間,王奎還是替我們叫了酒。但他此時已和老婆一樣改喝果汁了。不僅不喝酒,他也幾乎一首歌不唱。只要我們喊他唱歌,他都叫老婆你唱你唱。雖然他向來以五音不全著稱於世而老婆歌唱得還行,但王奎本人的這些個舉動讓我和張亮不太快活,所以我們喝起酒來也懶洋洋的。還是那句話,他以前可不這樣。

  王奎可能看出了我們的情緒,然後他跟他老婆說了點什麼,後者就出去了。不一會兒由她領頭魚貫而入十多個小姐。

  挑吧。王奎使勁拍拍我們的肩膀。

  這什麼意思嘛。張亮故意蹙起小臉作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眼睛卻盯著王奎老婆。我沒張亮那麼矯情,看個還順眼的摁她坐我旁邊,張亮見勢也不甘落後,站起來在那排小姐面前踱了兩個來回終於挑了一個。

  張亮啊,你他媽每次挑的都差不多啊,王奎笑道。

  這話讓我們吃驚不小,我們沒想到王奎會在老婆面前暴露我們的個人喜好。果然,王奎老婆白了他一眼,裝作生氣的樣子,然後坐他身邊,又問,差不多是指什麼?

  我就叫張亮旁邊那小姐站起來給王奎老婆看看,看出來沒?

  王奎老婆說,大胸是吧?

  是。還有。

  塊頭大?

  嘿嘿。張亮自己算答了。

  然後王奎老婆就問起王奎本人喜歡什麼樣的。王奎當然說就喜歡你這樣的。諸如此類,過於肉麻,不堪入耳,可以按下不表。

  單說說張亮的性趣問題倒也不錯。如你所知,張亮的趣味確實有點特別。在這個提倡苗條纖細的時代,這些大塊頭姑娘很不暢銷。我和王奎雖然對她們沒有興趣(比如眼前的王奎老婆就很苗條),但我們還是充滿了憐憫之心,衷心祝願這些體積龐大的姑娘都能遇到張亮這樣的好人。我們記得兩年前,張亮有次喝多了,或者可能也不叫多,而是喝累了,他也沒在唱,而就是躺在與眼前這位體形類似的小姐的腿上睡了一覺,直到我們結束後回家,他還戀戀不捨。當時他睡覺,那小姐也彷彿很珍愛張亮,即便在張亮睡著的時候,她仍然握著後者的手。張亮天生一雙小手,而那個小姐卻長著一雙大手。這雙大手很可能小的時候幫助父母干過一些體力活而留下了一些不易蛻化的老繭。總之,怎麼說比較好呢,這麼說吧,這讓我們感覺,張亮就像睡在她的掌心,粗糙、厚實而又溫暖的掌心,睡眠也便因此而顯露出踏實的模樣。當然,這都是我的想像,張亮沒說過,我也沒問過。

  叫來兩個小姐確實起了很大作用。自此包間里歌聲不斷,酒也喝得入了港。擲骰子、翻紙牌,都是大呼小叫十分暢快。尤其是王奎夫婦提前走後,場面更加歡快,也更加淫蕩。張亮的手直接進入那個大塊頭小姐的胸口,即便被推出來,他也絕沒有不快,而是再次伸進去,像一個矢志不渝的忠貞之士。後來他還提議,誰擲骰子輸了就給對方親一口。那大塊頭小姐算是善解人意,沒有反對。於是,咂咂親吻之聲不絕於耳。

  從這一點來看,王奎夫婦提前離開是很合時宜的。當然,有必要提請注意的是,如之前飯錢一樣,王奎已把這個KTV包間的費用結了。也就是說,王奎沒有變成我和張亮一樣的窮光蛋。那麼,讓我們大家雙膝著地,雙手合十,然後額頭點地,感謝那個叫上帝的老頭吧,感謝他老人家讓我們的王奎家財萬貫,感謝他老人家賜予我們糧食、啤酒和小姐。

  七

  現在我得專門開闢一節來說說我所挑中的那個陪唱小姐。既然她姓王,那我姑且叫她王氏吧。

  先說我為什麼要在眾小姐中挑王氏。除了前面說到我和王奎順應時代潮流偏愛苗條之外,那就是我覺得王氏看起來很乾凈。頭顱不大是乾淨的要素之一,不妨閉上你那雙狗眼好好想一想,一顆碩大的頭顱架在一個瓶頸般女人的肩膀上整個會是什麼樣,就一悲劇啊。小巧精緻的頭顱上面都是梳理整齊的黑髮,配以白凈小臉,唇紅齒白,這麼說我覺得已經夠了。這樣的姑娘出現在燈光曖昧的KTV包間算是不錯的了。至於穿戴,就不說了。不僅我,在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裡普遍不屑對人物的穿戴作描述,寫景似乎也是。如果誰在小說里還重複這些中世紀的手段,人們會覺得他土,不夠時髦。我很時髦的,喜歡小臉女人,堅決不搞中世紀那一套。我不寫王氏穿了什麼,除了我愛趕時髦外,還在於她穿什麼都好看,這在後面還會提到。

  我五音不全,酒量有限,不愛遊戲,只愛聊天。

  多大了姑娘?

  不說,你先說。

  我,我得想想,我掛零了。

  幾十掛零?

  你猜。

  這還用猜,四十。

  是的,該你了?

  哈哈,她還挺調皮,不說。

  好吧,我說,你有Q嗎?

  什麼Q?

  你不上網?

  去過網吧幾次,不會弄。你教我,好嗎?

  好。

  真的嗎?

  真的。

  怎麼教?

  於是我把手機掏了出來,對王氏說,你撥你的號,記下,有空你找我玩,我請你吃飯。

  她真撥了,記了。

  對了,你剛才講你是盱眙的,你知道你們那兒為什麼龍蝦那麼出名嗎?

  她想了想說,這我不太知道,可能我們那兒出的龍蝦個大吧,肉也好。

  是不是溝溝汊汊特別多?我說。

  是啊。

  水草是不是也多?

  嗯。她用牙籤挑了片水果吃著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你都知道,怎麼還問我。

  我不知道,都是猜的。

  不會你也是我們盱眙出來混的吧?

  怎麼,你聽我口音,跟你像?

  有點,她作出思索的神情,然後又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還是說龍蝦吧,我說,你們那兒龍蝦都野生的嗎?我不信。

  沒那麼多野生的,都是人養的。

  你父母是不是養龍蝦的?

  不是。

  那,種地?

  幹嗎?你查戶口啊。

  不是,問問。

  好吧,我告訴你,我父母就是種地的。

  你種過嗎?說著我把她的手拽過來,下意識摸摸她手指根處。

  當然種過,我跟我弟弟從小就下田幹活。

  騙人,你沒老繭。對了,你還有弟弟?

  你這人真是,不帶我有弟弟的啊,我告訴你哦,我弟弟在北京念大學呢。

  是嗎,真了不起。

  你念過大學嗎?

  我選擇使用慚愧的口吻回答她,沒有。

  我也沒,她說,有點害羞的樣子,只念到初二,初中沒畢業。

  為什麼不畢業呢?

  不想念了。不過,她趕緊補充道,我英語特別好。

  說著她講了幾句英語,並問我什麼意思。我當然搖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

  會英語挺好的,我評價道,現在外國人多,能用上。說著我指指我們坐著的沙發,問,你遇見過外國人嗎?

  當然遇到過,不過,她有點掃興地說,他們不說英語。

  那他們說什麼啊?

  說中國話啊。

  哈哈,我愉快地笑了起來,你太可愛了。

  後來我跟王氏還聊了不少,愉快程度並不亞於張亮和那個大塊頭姑娘。王氏也說,跟你說話挺好的,我以後真找你哦。我說,何必以後呢,就今晚挺好。因此我建議她晚上跟我走。她問去哪兒。我說去我家。她問幹嗎。我說那還用問嗎。然後她說,你不要誤會哦,我們只陪唱歌,是不出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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