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地生活與寫作(張學昕 梁 海)

  王手是一位擅寫短篇小說的作家,在這個時代,對於一種被大多數作家不看好的文體,他卻有著近乎病態的迷戀。從1981年在《文學青年》上發表第一篇小說《早春》算起,在30多年的寫作生活中,王手的創作絕大多數都是中短篇小說。迄今為止,只有《誰也不想朝三暮四》《在迷亂中生長》《一段心靈史》等寥寥幾部長篇。王蒙說過,「長篇靠生活,短篇靠技巧」。實際上,與長篇小說的創作相比,短篇小說要在更加有限的時空里聚焦人性和生命的律動,蘊藉既屬於個人又印證時代的種種現實,這的確需要作家獨具匠心,在起承轉合之間運用更多的「設計」和智慧,從而在調動、整飭小說元素時獲得意外的敘事效益。然而,王手的短篇寫作,卻似乎刻意規避一些繁縟的技術「設計」,而更多立足於現實與真實,努力去挖掘平凡生活背後的真相,讓人性的較量與糾結,不可知力量導致的悲劇,瑣碎而熱鬧的生活,在一幕幕的短篇獨幕劇里率性而轟轟烈烈地上演。這多少有點像柏拉圖那個著名的洞穴隱喻,引導讀者從浮華的生活表象中走出來,去參透生活的「真題」。

  近年來,王手這種執著的寫作姿態和敘事衝動,在他為數不多的長篇寫作中得以延展開來。剛剛出版的《溫州小店生意經》便是他有力的探索和實踐。作品以樸實、輕鬆甚至有點老實巴交的寫法,踏踏實實地記錄了作者與妻子經營小鞋料店的生意經。從進貨、製作、營銷到內部管理、開源節流,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當然更多的則是外人無法體會的艱辛。王手將這些生意經以「原漿」的方式釀製成一部10多萬字的「非虛構」文本。按王手自己的說法就是:「我一般只寫小說,別的體裁的東西幾乎不寫,寫『非虛構』是第一次,其實算不上創作,只能說是記錄而已。我以前有記一些生活小事的習慣,沒打算派上什麼用場,沒想到這些東西是會『發酵』的,這個《溫州小店生意經》就是發酵的結果。」王手是自謙的,「非虛構」寫作固然是記錄,但記錄什麼?怎樣記錄?如何「發酵」?這些都不僅僅是敘事策略的問題,它背後實際上是另一個更大的「為什麼」或「為什麼這樣寫」的背景問題,其中蘊藉著作家對文學與時代關係的思考,對傳統文學秩序的理解以及對文學發展可能性的探究與道德激情。

  所謂「非虛構」寫作,發生於20世紀中期的美國。當時的美國風雲變幻、動蕩不安:越南戰爭、肯尼迪遇刺、性解放運動,從「垮掉的一代」中演化出的嬉皮士,從布魯斯音樂中演化出的搖滾樂,都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人們的道德風貌、生活方式、人生態度都發生了巨變。劇烈的動蕩就在身邊,殘酷的現實觸目驚心,這是以虛構為能事的小說家們始料未及的,同時也讓文筆簡拙的新聞記者捉襟見肘。於是,一種被稱為「新新聞體」的非虛構文學應運而生,它以準確、明晰、樸實、優美、力戒浮華賣弄與陳詞濫調的筆法,將真實的生活材料轉化為有意義的藝術結構,拒絕過去的常規,以新的形式、新的語言、新的體驗來表達對生活的理解和時代的困境。其實,每一種新文體的出現都或多或少與它所處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在中外文學史中可以找到無數的例證。上世紀60年代美國「非虛構」寫作的熱潮如此,近年來「非虛構」寫作在我們新世紀文學中的高調出場亦是如此。新世紀文學中的「非虛構」寫作表明我們感覺到了關注當下生活的需要和迫切性,同時,這也是文學自身試圖重返社會思想前沿的努力。特別是2010年《人民文學》開辦「非虛構」專欄,更是對「非虛構」寫作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溫州小店生意經》最初就刊載在《人民文學》上。從某種意義上看,「非虛構」寫作是挽救「純文學」在今天的無力和邊緣化狀態的一種積極姿態,它不強調主題的深刻和題材的重大,只是去撫摸一個個平凡小人物的生存狀態,試圖講述自己或他人的親身體驗,讓日常生活的豐富性成為故事的原材料,並實現敘述作品與讀者之間交流的暢通效果。

  作為一部帶有實驗性質的「非虛構」文本,王手在《溫州小店生意經》中還敘寫了自己多年經商積澱的經驗和教訓,可以說,是一部真正的生意經。生意場上的劍拔弩張;進貨、流通、銷售渠道的機關重重;還有尋找合伙人、討債、打官司、內部組織管理……稍有不慎便可能損失慘重,滿盤皆輸。文本按照小店的經營流程,敘述了開店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環節中需要注意的問題,以自己的現身說法,以期對那些小本經營的創業者給予一定的啟示。同時,也從一個側面揭示出生意場上潛伏的種種問題,以及這些問題與地方政策法規的漏洞、傳統地域文化等方面的關係。比如在「討債逃債是溫州經濟的特色」一節中,王手在開篇就指出,借錢賒賬這一帶有濃厚人情色彩的溫州地域傳統在現代經濟生活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也成為困擾他經營的一大障礙。「人們卻自私地保留了借錢借物的傳統,而有意將人情和信用削減了,丟棄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溫州的生意也生出了這種賒賬的頑疾,賒賬欠賬,再賒再欠,還了前面的老賬又賒起後面的新賬,最終,欠的人還不清了,而討的人也討不動了。秩序被人為惡化了,而有人則喜歡這種惡化,不是說人們不願意奉公守法,而是更多的人喜歡渾水摸魚。所以,從一開始開店,我們就捲入了這種賒賬討債的旋渦。」其中,有因慣熟而藉機宰熟的;有利用「障眼法」席捲財務逃跑的;還有佯裝財大氣粗,鑽法律的空子,宣告破產逃避追債的;形形色色的追債成為「我」與妻子做生意當中最苦惱的事情。萬般無奈時雙方只得撕破臉皮對簿公堂,勞心勞力不說,有時即便歷盡艱辛把官司打贏了,也同樣拿不到一分錢,那些人「視法律如糞土,笑法庭形同虛設,傳他也不來,根本就不鳥你」。不僅如此,生意場中如進貨、用人、推銷、拉客戶等各個環節也都存在著難以預料的「外患」,可謂步步驚心,每個環節都有一本難念的生意經。「外患」如此,「內憂」同樣也不可小覷。各色親戚朋友的加盟,搞得店裡爭風吃醋、內訌不斷。有的員工偷吃回扣,有的不辭而別,有的打著打工的名義來偷學手藝,有的利用建立起的人脈資源脅迫僱主不斷加薪,這些都要店主耗費大量精力進行內部整頓和「政治思想教育」。

  我們看到,王手講述的這些令人難忘也令人驚悸的生意經都不是道聽途說的傳奇,而是他親歷的生活。他以內在的視角,將經驗的「我」和敘述的「我」合二為一,寫真式地直抵事件的核心地帶,以直接性、現場感、真實性營造出深入人心的信任感和親切感。正是因為如此,《溫州小店生意經》在一定程度上扮演著商場「教科書」的角色,讓讀者在作者的「生意經」中獲得有益的啟示,難怪這部書在銷售時被赫然分在「暢銷/財經」類中。從這一層面看,「非虛構」寫作讓文學介入現實生活的力量顯然加強了,它以如實記錄的姿態,表現偉大而平庸的現實生活,注重在文本中調動各種手法激發受眾,在相互的對話碰撞中,使文本產生一定的社會效益。

  這樣看來,「非虛構」文學是作為一種社會性的文本而存在的,這在拓展文學發展可能性的同時,也帶來一個難以忽視的問題:「非虛構」寫作在模糊了文學與歷史、紀實之間的意義上,生成一種具有折中性質的新的敘事方式,旨在借生活本身的現場感來呈現寫作的真實感。那麼,這種折中性質的敘述會不會模糊了文學的「自覺」?也就是說,在已然模糊的文體界限中營造的特殊敘事策略,在打破傳統文學敘事模式的同時,是否能夠使歷史或事實在被最大限度還原的基礎上打造一種新的文學景觀?作為文學本質的「文學性」會不會因「非虛構」而「香消玉殞」?對於這些問題,《溫州小店生意經》以實驗先鋒的姿態做了嘗試性的回答。李敬澤在評論《溫州小店生意經》時曾說:「王手這部書,寫的是他自己的生意,一個作家的生意。作家而有生意,甚少;作家而有生意還寫出了『生意經』據我所知是獨一無二的。這部書因此也是獨一無二的,是文學,也是了解社會和商業活動的鮮活樣本。讀了這書,感到『生意』二字是好的,是在人間辛勤踏實地謀一份生計,其中有意思,也有深長情意。」我們認為,李敬澤的評價是準確而中肯的。王手寫的是生意經,是商業活動的鮮活樣本,但這絕不同於商業營銷類的生意經,它首先是文學,是承載在文學之上的生意經。生活一旦經過文學的發酵,內在的精神、文化質地將盡顯無遺。

  王手的創作一貫有著平實、純粹的敘述風格,在敘事方面不糾纏、不刻意、不矯情,只是踏踏實實作「寫真式」的呈現。他曾說:「我的短篇很少有虛構的故事,都是些真實生活的反映,以我對生活的用心來完成我對短篇小說的用心,生活的純粹加上文本的純粹,就是要品與質兼優。」正因為如此,《溫州小店生意經》這樣的「非虛構」文本出現在他的筆下也就不足為奇了。作為一部非虛構文本,王手首先要面對真實材料的擺放、剪裁和結構,其中必須運用文學的技巧。「我老婆突然下崗了」、「下決心自己開個店」、「合伙人等不到收穫就走了」、「鳥槍換炮帶來的麻煩」、「鞋料生意也要和人打架」等這些近乎白話的標題,顯示出生活經驗的碎片化。而王手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在經驗碎片內部構成新的敘事邏輯,在看似混沌蕪雜的生活里找到梳理的縫隙,從而使小說結構本身就包含了某種意義,以文學的邏輯梳理生活的邏輯,洞穿事物的表象。同時,內化的敘述視角使作者本人作為敘述的視角人物,作者自己就生活在真實事件之中,以回憶的聲音來講述故事,順著動作線來告訴我們他的所見、所聞、所感。這樣的敘述方式顯然能夠傳達出一種特殊的親密感。而一個個連貫的鏡頭,為一系列連續的動作搭建了一個舞台,王手似乎要極力避免出現影視剪輯中的「跳接」,即突然打斷敘事,從而讓讀者能夠真正地沉浸在故事中「身臨其境」。正是憑藉這些類似「無技勝有技」的敘事策略,王手在「老實」而略顯笨拙的布局中,用看不出任何手段的手段建構起一幕幕平實的情景,在人物困頓尷尬的人性夾縫裡,進行種種點滴的、持續的、跌宕的故事講述。可以說,王手以「非虛構」的跨界寫作,為文學敘事尋找到更多新的可能性。他把這個真實世界中的真實故事「率性」地記錄下來,並以文學的方式深入到故事背後,讓我們以更加現實的姿態去思考人生和命運。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是一件殘酷的事情,然而,儘管如此,我們依然真誠地需要「非虛構」故事,因為它從另一個視角震撼著我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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