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飛：別以為會武術就不用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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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擅長講金句的人，往往是不大看得起人類的人，因為凡事需得冷漠，才能得透徹。徐皓峰正是這樣一個代表。所以徐皓峰的特點，是有著別人沒有的尖刻和譏誚。他的武俠小說與別人不同，也在於此。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有了武藝，是超現實的開始，可以做凡人不能做的事。而在徐皓峰的武俠世界裡，有了武藝，更要受現實的約束，因而更加卑微。因為「人一旦成為群體，就難免卑鄙」，武藝再奇妙，也是一行，在《師父》里，叫「武行」，和「梨園行」一樣。片中說「腳行打武打，笑話」，其實這是對武術的最大諷刺。武藝和拉車一樣，本質上不過是一個行當，因而也必須成為群體，也必須卑鄙。所以《師父》從頭到尾充滿了譏誚，直到最後，在滿是讓副官鄙夷的卑賤中，廖凡演的陳識（片方稱是暗指陳華順，歷史上他教出了葉問，在電影里他教出了耿良辰，所以他是葉良辰的師父）在喪徒的悲痛和屈辱中激起一點點壯烈的反抗，卻忽然演變成全片最大的一個笑話：陳識要求死前為眾人留下詠春拳的招式留傳於世，然後忽然撒腿就跑，一旁的蔣雯麗笑道：南方人，不可信！徐皓峰的電影其實有很深的感情，但它抗拒主流的表達，抗拒人性的升華和圓滿的結局，因而註定小眾，因為這是現實，而觀眾進影院，要的不是現實，而是逃避現實。

▲《師父》劇照

《師父》不及小說的地方，也在於此。小說是徐皓峰的個人表達，以徐皓峰的口氣發言，全篇渾然一體。而電影，換了不同的演員來表達，徐皓峰是武術世家出身，他了解武術沒落的悲涼，蔣雯麗是個好演員，可是她念出「武行的好日子到頭了」，心裡卻是不懂的。不由想到，對比之下，還是王家衛夠厲害，同樣的台詞，在他的電影里，由演員念出來，就是自然無比。而《師父》里卻每個人都是徐皓峰。《師父》比小說好的地方，是武打的表現。作為繼《葉問》系列、《一代宗師》之後，又一部演繹詠春拳的作品，和《葉問》相比，在美國長大的甄子丹，其實是西方格鬥術的底子，他學的詠春來自梁挺傳授，被西人改良發展的歐洲詠春，因而《葉問》的詠春拳有現代美感，有現代武術的步法，節奏感極佳。而《師父》則是對傳統武術的一次大考據，值得一看再看（有些似乎不真實，個人不相信那種類似斬馬刀式的戰場大刀，會在民間比武中使用），觀眾在電影中熟悉的詠春近身短打，在電影中更多是對對方臂關節的拆卸，而更多的是《葉問》系列中沒有出現過了詠春八斬刀法，在徐皓峰的電影里，詠春變回了本是古戰場水軍的殺人技，以長棍（隔船）和短刀（近身）技術為主，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朝廷禁武，以拳法暗藏兵器技術，以及在和平年代轉變為防身術等）變成我們熟知的近代詠春拳。《師父》獲得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當之無愧，然而它仍舊無法得到大眾的認可，只能在少量功夫電影愛好者中找到共鳴，因為他缺乏現代電影的視覺表現力。《師父》的好處在於，不同的人可以看出不同的東西。和我同去的朋友說電影講的是「留下」，而我看來是講過時，武行過時了，而裡面的人還不自知。武館的人斗得其樂無窮，卻不知外面已天翻地覆。最後武行被軍隊管制，這讓人想起民國時的武術家，哪個與政治，軍隊脫得了干係，霍元甲暴得大名，原因其實是其受孫中山的扶持，創立精武會為革命黨培養力量，而杜心武則是孫中山保鏢。所以《師父》其實是「武人往事」，就像章詒和的《伶人往事》。《師父》應該不受武術界的喜歡，但徐皓峰就是武術世家出身，他對武術界的解剖和譏誚都是有切身的感受。他寫的是武術沒落的悲劇，也是新時代一切中國傳統技藝和文化沒落的悲劇。

▲《師父》劇照

▍補充說兩句現代詠春拳的八卦，這些年因為電影的原因詠春拳大熱，但詠春拳成為世界著名拳種的原因還是因為出了一個李小龍，但因為李小龍自立門派，受到不少詠春門人的排擠，近來拍的《葉問：終極一戰》，為了取得葉問家的授權，還在電影里醜化李小龍。後來還有的詠春門人到處宣傳李小龍未得詠春拳真傳之類的，其實是臉皮很厚的。黃淳梁（李小龍的授業大師兄，周星馳學詠春時期的師父，《葉問》中黃曉明演的那位，被去掉了中間的「淳」字）曾代表葉問的詠春門到台灣參加國術大賽，被寄予厚望，結果被人飛腳踢下擂台，擔架抬走，被諷為「擔架宗師」，原因是對方研究過詠春拳，知道詠春近戰短打無敵，在比武中不給對方以近戰的機會，最終擊敗了黃淳梁。同樣的例子是李小龍到美國時，將武術教給外國人，遭到中國武術界的上門挑戰。這場比武在奧克蘭進行，在旁觀者後來的描述中，給人的感受是對方也害怕出身詠春的李小龍的近身格鬥，一直四下游斗，結果李小龍花了三分鐘才將對手抓住，將其打翻在地。結果勝出的李小龍陷入沮喪，使其對自己的武術體系進行大加修改，融入現代拳擊和擊劍的步法，使他的武術更加靈活，攻擊範圍大大擴大。這就是截拳道的初始。任何經典的傳統門派都是在某方面具有優勢，詠春也不例外，而現代文化的優勢在於融合。筆者的武術節目《中國功夫史》在12月８日的一期中有截拳道宗師湯米·克魯瑟斯的訪問，其中就有談到對詠春拳與現代改良的看法，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時一看。傳統的東西沒落，從感情上看是悲劇，從理性上看又是必然，不毀於民族內鬥，也要毀於現代文明的發展。因為一個民族的智慧，永無可能與世界所有民族的智慧相抗衡。就像中醫當然不是垃圾，曾經也是瑰寶，只是它沒辦法和現代全世界的智慧共同造就，基於現代科學的現代醫學相比而已。看武術的心態也應該是一樣的吧。必竟，相信自己的民族優於全世界，歷史上操這種想法的，只有納粹德國、軍國主義日本這些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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