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超生的男孩,如今都怎樣了 | 人間
《嘿!老頭》劇照
當天晚上,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趴在一張舊桌子上,找了一支久已不用的筆,寫下一封很長的遺書。在遺書里,他抱怨兒子不爭氣,找不來媳婦,家庭要絕後,他充滿自責,沒臉再活下去。他甚至惱怒鄰里看不起他們,讓他出門抬不起頭,內心壓力很大,只能去死。
今年回鄉奔喪,我那位當了十幾年村支書的堂弟感慨,周圍的村子全算上,如今青年人男女比例大約為8:1,他掰著指頭算,就在我們這個村子裡,超過30歲的單身漢有20多個,20多歲沒尋媳婦的得有50人。
我和堂弟感慨之餘,想起了多年以前,為了生男孩,村裡人不惜動用所有的社會關係,托熟人走後門,讓懷孕的媳婦做B超檢查,只要是女孩,就流產。
時過境遷,世道變化,當年的荒唐行為,終於結出苦澀的果。
兒子尋不找媳婦,小姑父沒臉活了
2017年8月17日,清晨,我還沒起床,手機鈴音突然響起,是老家叔叔打來的,說小姑父喝農藥自殺了。
打小我就認識小姑父。雖然我們輩份不同,但其實是小學同窗。童年時,我們住在同一個村子,我每天上學都會路過大街中央他家門口。他的爹娘身體正常,不憨不傻,但生養的孩子卻各個都有缺陷:他的大哥身材高大,先天聾啞;二姐生得又胖又壯,說話卻不清楚;至於他,因為先天耳聾,又排行老三,所以大夥都叫他「聾子三」。
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鬧。當年在學校里,他只要看見我的嘴沖他動彈,就會認為我在罵他,瞪著眼睛就撲上來,跟我摟打在一起,倒在雪地上「翻軲轆」。那小子一身蠻力,常將我壓在身子下,然後沖著我大聲吼叫:「快說,還罵不罵啦?」
一般此時,我就會趁勢抽出一隻手,使勁兒推他的鼻子,直到他眼淚汪汪,「哇」地一聲,後仰倒在地上,我趕忙站起身,迅速跑進教室。
1982年,經媒人說合,「聾子三」竟娶了我小姑。
我的小姑比我還小4歲,因患小兒麻痹症,一條腿發育畸形,走路跛得厲害。上世紀60年代,孤身的三爺在陝西一家煤礦當工人,遇到一個女人拉扯著兩個女兒要飯,乾脆就將娘兒仨收留,領回了老家,住在我家的大院子里。那個女人後來成了我的三奶,而小姑就是三奶的小女兒。
可萬萬沒想到,小姑的丈夫、我曾經的小學同學「聾子三」,今年才不過59歲,竟然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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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聾子三」跟小姑結婚後,小姑頭胎生下了一個女兒,公婆不滿意,噘著嘴,不給笑臉。
不久,小姑再次懷孕,計劃生育小分隊找上門,說這個計劃外的孩子必須拿掉,否則就要交一大筆罰款。
小姑的公婆站在門口,理直氣壯地說:「俺家大兒還冇媳婦,不該再要個孩子嗎?」小分隊的頭頭覺著說得也在理,便領著一干人走了,算是默認。
這次小姑生下個兒子。
兩年後,小姑又懷孕了,去醫院作B超檢查,還是個男孩,公婆高興得合不攏嘴。
計劃生育小分隊再次上門,這次連罰款的選擇都不給,堅決要拿掉孩子。小姑的公婆好話說盡,就差跪下磕頭,依舊不頂用。
小姑父「聾子三」急了,抄起院子里的糞叉,嗷嗷叫著,沖著小分隊的人一陣亂戳,嚇得那幫人連連後退。
此後,小分隊再也不敢去招惹小姑父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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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三個孩子長大成人,「聾子三」的爹娘先後去世,大哥也得了急病沒了,家庭的重擔全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三個孩子倒是明眉亮眼,智力正常,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因小姑小姑父都有殘疾,婚姻問題遲遲沒有解決。
也曾有人給小姑家的大女兒提過親,那閨女的脾氣像小姑父一樣執拗,撂下一句話:「俺弟弟不尋媳婦,絕不出嫁!」
小姑父眼看仨孩子窩在家裡,女兒年滿34歲,最小的兒子也快奔30歲了,媒人卻不光顧。他似乎又心理失衡了,變得像童年時一樣疑神疑鬼。每次出門,見到街坊鄰居聚在一塊說閑話,他就以為是在說他家的壞話、看不起他的兒女。生一頓氣,轉頭回了家,關上門,飯也不吃,悶頭睡覺,誰也勸不住。
小姑父尋死的前幾天,他打電話挨個將在外地打工的兩個兒子叫回家中,他覺得,兒子在身邊,媒人上門提親更方便。
兒子們回到家的那天傍晚,暑熱未退,吃過晚飯,小姑父想讓兩個兒子下地幫他鋤草,兒子們嫌熱,都不願意出門。
當天晚上,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趴在一張舊桌子上,找了一支久已不用的筆,寫下一封很長的遺書。在遺書里,他抱怨兒子不爭氣,找不來媳婦,要絕後,他充滿自責,沒臉再活下去。他甚至惱怒鄰里看不起他們,讓他出門抬不起頭,內心壓力很大,只能去死。
寫完遺書,小姑父喝下事先準備好的一瓶農藥,就這樣走了。
七十歲的姐夫,為小兒子的婚房累死了
我家裡兄弟姊妹六個,我排行老五,排在我前面的四姐,從小沒讀過一天書,至今也不認識桿秤,這在農村也算是窩囊的。
四姐成家的時間是上世紀80年代初,結婚對象是大姐物色的人,大姐想讓四姐跟她嫁到同一個村子,想著兩姐妹在一起,身邊好有個照應。四姐夫家弟兄四個,他排行老三,人很老實,就是家裡條件不好。
新婚後,四姐夫家還遭遇一場火災,一件衣服都沒搶出來,一時家徒四壁。
四姐頭胎生的是一個女兒,自然還想要個男孩。
大女兒才學會走路,四姐二胎就生下一個男孩,因為超生,向計劃生育小分隊交了5000元社會撫養費。
但沒過多久,四姐就又懷孕了。為躲避檢查,成了「超生游擊隊」,鑽過苞谷地,睡過野地里的機井房,歷盡艱難,平安生下了二兒子。
在她躲閃的同時,她家裡的柜子、箱子,以及僅存的一些糧食,悉數被計生小分隊收走,就剩下冰涼的鍋灶。那些年,無論是大人孩子,身上穿的、家裡用的,幾乎都是靠家裡其他姊妹接濟。
後來,沒有採取節育措施的四姐竟然再次懷孕,這時連家裡人也開始堅決反對她再生了。四姐先是一個勁兒哭,突然就精神失常了,胡言亂語。
家裡忙著給她治療精神病,也顧不了超生的事了,她的三兒子也就這麼生了下來。
原本就窮困的家庭,如今養了四個孩子,所有收入只靠那幾畝土地,日子過得很是拮据。逢年過節,四姐來縣城探親,我總是偷偷給她塞些零用錢。
孩子們悄悄長大,大女兒嫁到本村街東頭,農忙時節,還可以幫家裡干一些農活;兩個兒子,則在很小的年紀就外出打工掙錢了。
最近這幾年,四姐兩口子傾其全力,為兩個兒子蓋了新房,接連娶了兩房媳婦,先後添了兩個孫子孫女。勞作了一輩子的兩口子,彎腰駝背,滿頭白髮,牙齒脫落,看模樣竟像比真實年紀還要老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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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二外甥突然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舅,俺爸不中啦。」
我聞訊大驚,四姐夫雖大我幾歲,但至今還是家裡的頂樑柱,從未聽說有什麼病。
二外甥告訴我,出事那天,他父親早起,到鄰村的苗圃里挖樹苗,每棵掙兩毛錢。一起去的有五個人,到了地里,發現土地太硬,用鐵杴根本挖不動,當時就有兩個人不願干,撂下工具就走了。四姐夫還是很想掙這份錢,因為他一直還想再給三兒子把婚房辦下來,就堅持留了下來。
開工後不久,四姐夫就趴到了地上,一起挖樹苗的民工看見了,從遠處跑過去,喊他沒回應,翻過身子一看,那個民工嚇得嗷一聲坐在地上。
苗圃的老闆也聞訊趕來,發現四姐夫已經臉色青紫,眼睛大大地瞪著,沒有了呼吸。老闆當即打發人,將他的屍體拉回了家。
四姐家的三兒子,早年外出打工,似是誤入傳銷組織,一走五年,音訊渺茫。二老提起「小三」就掉淚,一直念叨,「小三在外頭還沒尋媳婦成家,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
四姐夫一命嗚呼,「小三」才終於回來了。
我回鄉弔祭,看到多年不見的「小三」戴著孝,哭得淚眼迷濛。可喪事辦完,「小三」轉頭就又要走,四姐哭喊著給攔了下來,她害怕兒子這一去,又是音訊全無。
此時恰巧村裡有個年輕男人患病死了,撇下了個年輕的媳婦,不想遠嫁。我大姐便托媒人上門提親,可最終還是沒成。理由當然也很簡單,「小三」無房無車,七十多的老父親,為了給他拼個婚房,把命也搭上了。
如今,四姐一直將「小三」留在身邊,期望著給他尋媳婦成親。二十七歲的三外甥倒是勤奮踏實,天天賣力氣下地幹活,卻怎麼也招不來媒人上門提親。
超生的娃沒有宅基地,只能去縣城買房
妻弟家的大兒子是個很帥的小伙,一米七六的身高,白白凈凈,不憨不傻。初中畢業後,他常年在外地打工,只有春節才匆忙回家幾天。媒人牽線提親,女方父母聽說,他家裡倆兄弟,卻只有一處宅子,就搖頭回絕了。
時間久了,那孩子心裡窩火,開始自暴自棄,染上酒癮,每喝必醉,無端發酒瘋惹事,壞名聲傳了出去,再無媒人提親。
為了挽救這個兒子,讓他結婚成家、走上正軌,妻弟兩口子只有拼了老命,下決心去縣城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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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姊妹四個,妻姐在大城市工作,兩個妻弟生活在農村,靠土裡刨食過日子。岳父岳母在世的時候,「天下老,都向小」,對內向老實的小兒子最疼愛。
1989年歲末,妻弟結婚時,為了裝排場,不要四輪拖拉機當婚車,還是由我們花了高價,雇了輛大卡車迎的親。
第二年,妻弟兩口子就生下一個兒子,全家人皆大歡喜:計劃生育抓得嚴,頭胎生兒子,就沒了超生的必要,躲躲藏藏、高額罰款都可以免了。
不料,九年以後,妻弟媳婦再次懷孕,偷偷到鄉衛生院做了B超,檢查結果仍然是男孩。儘管已經間隔九年,但若要孩子,還是得繳罰款。
偏偏他們家又拿不出這個錢:當時岳父患有冠心病,岳母因胰腺囊腫被摘除,必須天天用胰島素,平時看病吃藥都是我們和妻姐一家管的。家裡已傾盡了全力給兩個妻弟娶媳婦蓋房子,這5000元的超生罰款成了沉重的負擔。
那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後,我冒著濕熱高溫來到妻弟所在的鄉里,去計劃生育小分隊找一個戰友通融關係。戰友推脫在外地出差,避而不見。憋了一肚子火回家,我沖妻子說:「沒錢生孩子,就不要了吧。」
那時候,連患腦梗剛出院的岳母都反對他們要孩子了,可也攔不下來。最後,還是靠家裡人湊錢繳的罰款。
孩子終於平安生下來了,因無指標,屬於超生對象,村裡不分給責任田,至今沒有宅基地。
娶媳婦要房,建房要宅基地。沒地,只能在縣城買房。這主意,還是我出的。
今年收罷麥子,妻弟到縣城來,本來虛弱的身體越發顯得黑瘦。提起大兒子的婚事,他直唉聲嘆氣,說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成了一塊心病。
「如今鄉下有男孩的人家,都在城裡買房子,你不早做打算,兒子咋尋媳婦?」我提醒他。
「這幾年積攢的血汗錢,預備著給孩子辦喜事用,哪敢想買房子啊!」妻弟皺著眉頭說。
「沒有梧桐樹,哪來的金鳳凰?」我又加了一層道理。
妻弟覺著我說的在理,回去跟媳婦商量一下,當晚就打電話,讓我幫他們看房子。
最終,我在縣城北二環外替他選中一套126平米的三居室,全款36萬元,首付15萬,剩餘辦理銀行按揭,每月將近2000元的房貸。
按常理說,買新房子應該是高興的事情,可妻弟兩口子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我領著他們去銀行辦理手續時,妻弟刷了卡,把打工辛苦積攢的錢全部刷光,苦著臉,那表情比哭還難看。
為了兒子討老婆,動了犧牲女兒的心
乾弟弟小富,為了給兒子娶媳婦,他連「換親」的招數都想到了。
小富比我小五歲,跟我同村,兩家隔一條路。我從部隊退役後,在鄉下生活的幾年裡,目睹了他為了要兒子遭受的磨難。
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父親早逝,幾個孩子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他結婚的時候,計劃生育正嚴,媳婦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家裡被罰得一乾二淨。歷盡艱難,最終還是得了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
小富對這個遲來的兒子十分溺愛,下地幹活總是帶在身邊。兒子五歲那年,秋天小富犁地種麥子時,一隻手把著拖拉機方向盤,另一隻手還抱著兒子捨不得離身,淘氣的兒子從小富的手臂中掙脫,掉進車輪下,險些喪命。
小富兩口子農忙時在家耕種責任田,農閑時外出打工,攢了錢,為兒子蓋起了兩層樓房,高門樓,大院牆。他們盼望著,兒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他們就可以享受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
然而,這個願望卻落空了:他們的房子蓋在鄉下,現在兒子結婚要的則是城裡有房。兒子都過了二十四歲,也沒解決婚姻問題,在早婚的鄉村,這算大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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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熱心人願意牽線,為小富的兒子張羅婚事,但條件是,必須「換親」。媒人看上的,是小富家的兩個女兒。
在當地,「換親」算是悠久的習俗,上世紀70年代一度中斷過,後來又恢復過來了。當年,我初中的同學小海,家裡被劃為「地主」成分,兄弟四個都找不到媳婦。經媒人牽線,小海的姐姐出嫁給另一家「地主」的兒子,那家年輕漂亮的小閨女嫁給了小海三十多歲的大哥,後來,日子過得磕磕絆絆。
小富兩口子揣著「換親」這檔事,一直猶豫不決。
他們家大女兒早已出嫁,二女兒天資聰明,大專畢業後一直在外地工作,家裡剩下最小的女兒,溫柔孝順,對爹娘知冷知熱,被親昵地稱作「貼心小棉襖」。
小富兩口子都是過來人,知道換親的結果:犧牲女兒的愛情,換來的婚姻也缺乏感情基礎,日子不一定會好。他們思來想去,還是不想委屈自己的小閨女。
就這樣,兒子的婚事被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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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富兩口子狠下心,拿出了多年的積蓄,準備在縣城買房子。
他們圍著新開發的樓盤轉悠半天,像在集市上買菜那樣,討價還價,不想多花冤枉錢。他們最初看上一套便宜的房子,但設計不合理,採光差。兒子看了,連連搖頭說:「不中!」
小富苦笑著沖兒子說:「那咋弄?咱沒恁多錢啊!」
兒子撂下一句話:「換個地方吧。」
於是,兩口子領著兒子來到鬧市區,在林立的樓盤內定下一套三居室大面積商品房,每平米3700元,這在縣城算高價。
繳納了首付款,老兩口子就成了房奴。
今年夏天,在醫院見到小富時,他正在看肝病。他原本是高大胖壯的,如今卻滿臉蠟黃,雙眼皮浮腫,說話時,喉嚨眼裡直喘蜂鳴音,已經病得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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