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本紀》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的特點
在《項羽本記》中,司馬遷通過各種手段,調動一切有效因素,懷著歌頌、同情和批判的複雜心情,不虛美,不隱惡,完成了對這位歷史人物的塑造。
一、選擇重大的歷史事件寫人
司馬遷在《史記·留侯世家》篇末透露了這樣一句話:「(張良)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這應該說是司馬遷寫人物傳記選擇材料方面的一項總的原則,也可以說是他能夠成功地刻畫人物的一個基本方法。一個人一生經歷的事情很多,其性格的表現也是多方面的,選擇重大的歷史事件,即能反映歷史的風雲變幻,又能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徵。
寫項羽,司馬遷選擇了哪些重大歷史事件?突出了項羽怎樣的性格特徵?
巨鹿之戰
鴻門宴
垓下之圍
這三件事,反映了項羽創造輝煌、抉擇失誤、走向末路的人生三部曲,展示了秦亡漢興的歷史脈絡,也寫出了悲劇英雄項羽叱吒風雲、英勇善戰、胸無城府、不善權謀、迷信武力、至死不悟等主要性格特徵。
選擇重大歷史事件寫人,既能使人物形象突出,又能與歷史完美結合。
二、利用尖銳的矛盾衝突寫人
俗話說,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是大非面前,緊張激烈的鬥爭場景中,人物的表現,可以充分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徵。在尖銳的矛盾中寫人,亦是司馬遷寫活人物的重要藝術手段。
《項羽本記》中氣氛最為緊張、衝突最為激烈的是哪一節?
(鴻門宴)
(「鴻門宴」一節,是劉邦、項羽較量的關鍵時刻,宴前的緊張氣氛,宴會上的劍拔駑張,使雙方人物的神經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且看宴前:
行略定秦地,至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與項羽曰:「……」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
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
開篇即用百十來字寫了幾件事?反映了項羽什麼性格?
一寫項羽大軍入秦,函谷關閉,這位曾擊破秦軍主力的霸王遭此冷遇,已自怒火填膺;次寫曹無傷反間之言,說沛公欲王關中,如火上加油;三寫范增勸說之辭,謂劉邦「志不在小」,更是火油交煎之際煸了一股陰風;風、火、油層層作勢,緊張的空氣彷彿一觸即燃。旦日滅劉,如箭在弦上。顯示了他盲目自負的性格。
項伯夜訪、沛公約婚一節,風、火、油頓時化作一天涼雨,劉邦鴻門謝罪一席話更是令項羽推心留飲、前嫌頓釋。范增數目示意於前,項莊舞劍助飲於後,平地又起波瀾,對此,項羽是什麼態度?項王卻默然不應,顯示出其胸襟坦蕩以及作為政治家的胸無城府、缺少謀略。雖然項伯拔劍翼蔽沛公,但危機依然四伏。在這緊急的關頭,樊噲闖帳,將鴻門宴上緊張的氛圍推向最高潮。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刃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
項羽之為人,暴戾殘忍。當年巨鹿之戰時,諸侯將見了他,「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現在樊噲對他竟「瞋目而視」,情勢至此,我想,流血五步,已事在眉睫。誰想到這位「喑惡叱吒」的項羽,竟然被樊噲粗獷忠勇的氣質所吸引,呼為「壯士」,賜之卮酒,賜之彘肩;聽其慷慨陳碎,被他數落得——「未有以應」。理屈乃至辭窮,但絕不為自己編造任何謊言,顯示了他什麼性格?顯示了他個性中的豪爽直率。
在尖銳的矛盾衝突中,不僅寫活了項羽,而且也寫出了劉邦的老練權變、善使手段,張良的沉著冷靜、察顏觀色,樊噲的忠勇無畏、善於言辯,范增的陰險狠毒、脾氣暴躁等,顯而易見,這種寫法又能在一件事中寫許多人物,達到一石數鳥的藝術效果。
三、通過典型化的細節寫人
司馬遷寫人物,除了抓住人物一生中的重大事件進行濃墨重彩的渲染外,還注意用生動,典型化的細節刻劃人物,使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在《項羽本記》中關於項羽瞋目鎮敵的細節描寫,最能表現這位英雄豪傑叱吒風雲的威勢和氣概。據司馬遷說,項羽是重瞳子,就是一眼雙眸,顯然「炯炯有神」一詞已不足以形容這雙重瞳之目射出的威嚴之光。司馬遷緊緊抓住項羽這一容貌特徵進行細節描寫:
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
項羽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瞋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何等威嚴的目光,竟使慣於騎射的高手目畏手軟,又使久經沙場的騎將人馬俱驚!相信凡讀過《項羽本紀》的人,對項羽瞋目鎮敵的情景是無法忘懷的。
《史記》中這樣的細節描寫比比皆是,這些細節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實際上卻是作者精心選擇、提煉而得。這些人物的隻言片語,一顰一笑,較之千軍萬馬的會戰和攻城掠地的壯舉,更能顯示出人物的性格。對此,漢代王充已有所論及,他說:
「周長生者,文士之雄也」「作《洞歷》十篇,上自黃帝,下至漢朝,鋒芒毛髮之事,莫不記載,與太史公《表》《紀》相類似也。」(王充《論衡·超奇篇》)
所謂《表》《紀》「鋒芒毛髮之事,莫不記載」就是看到了《史記》長於細節描寫的特點。
四、藉助個性化語言寫人
《史記》在人物描寫上的成就還表現在作者以聲口畢肖的人物語言來刻劃人物性格。
在《項羽本記》里,項羽見到秦始皇出遊時的盛況,曾說:
彼可取而代也!
楚漢對峙時:
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不久,項羽又對劉邦說:
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
同樣面對秦始皇出巡,劉邦怎麼說的?又怎樣回答了項羽的問話?
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劉邦)喟然嘆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是也!」
(對此,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中說:「項之言,悍而戾;劉之言,津津不勝其歆羨矣。」)
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興分我一杯羹。」
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
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
以此為切入點,討論項羽、劉邦的性格特徵。
齋藤正謙說司馬遷所寫人物:
才一出語,乃覺口氣各不同。《高祖本紀》,見其寬仁之氣,動於紙上。《項羽本紀》,覺喑惡叱吒來薄人。讀一部《史記》,如直接當時人,親睹其事,親聞其語,使人乍喜乍愕,乍懼乍泣,不能自止。是子長敘事入神處。
這正指出了《史記》以人物的不同語言來突出各自不同的性格,以描寫人物形象來敘述歷史事件的特色,點明了他寫人的入神之處。
五、透過心理活動寫人
為了使人物個性更加鮮明,《史記》還注重描寫人物的心理,揭示了他們所形形色色的內心世界。
《項羽本記》寫項羽進咸陽後,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
對此項羽是怎麼想的?
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綉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羽此時的心理活動顯示了怎樣的性格特徵?
顯示了其貪圖榮歸故里,不知深謀遠慮,還剛愎自用。正因為如此,他以後每況日下,凌稚隆在《史記評林》中這樣評論:
項王非特暴虐,人心不歸,亦從來無統一天下之志跡。其即滅咸陽,而都彭城;既復彭城,而割滎陽;既割鴻溝,而思東歸。殊欲按甲休兵,宛然圖伯籌畫耳。豈知高祖規模宏遠,天下不歸於一不止哉。
項羽終於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絕望兵敗東城時,項王自度不得脫……
他緊張地思索著,不得不正視自己的敗局。然而他認為: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曾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這番表白是他遭到滅頂之災之前的心理活動,表現了他怎樣的性格特徵?
反映出他迷信武力,殘酷暴烈,自死不悟的性格特徵。
及至烏江自刎,司馬遷將項羽的心理活動描寫得更加細膩,傳神: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這反映了項羽什麼性格特徵?
項羽笑曰的「笑」,不是強自矜持,不是凄然苦笑,而是壯士蔑視死亡、鎮定安祥的笑,顯示了他臨大難而不苟免的聖人之勇——「知恥近乎勇」。自慚無面目見江東父老,正是由於知恥,這一心理活動展示出他的純樸,真摯、重義深情。
千古以下的讀者對此感嘆之餘不免有一些爭議,有人認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項羽的不肯東渡烏江自刎簡直是大丈夫能伸不能屈。對此,我是這樣理解的,司馬遷安排「烏江亭長艤船待」不是真的讓項羽「柳岸花明又一村」,否則不會對烏江亭長的來龍去脈一點也不作交待,如此安排不過是令項羽彷彿不是被追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死,而是在生與義、苟活倖存與維護尊嚴之間從容地作出選擇,從而為英雄的形象補上了最後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通過心理描寫,司馬遷活現了項羽這個歷史人物,突出了他的性格,揭示了他一度橫行天下而最終別姬自刎的內在原因。
六、引用謠諺寫人
司馬遷所著《史記》,韓愈稱之為「雄深雅健」,蘇轍認為「其文疏盪,頗有奇氣」,較為準確地概括出《史記》的風格特點。而文中司馬遷多處引由歌謠、俚諺,融合在敘事議論之中,揮灑自如,用於刻劃人物、說理記事,妙趣橫生,寓意透闢,使讀者恍睹其容,恍聞其曲,形成《史記》另一道別緻而亮麗的風景線。
如《項羽本記》中敘述垓下之圍: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間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司馬遷不愧是偉大的傳記文學家,他對音樂的感發作用有著深遂的理解,在《刺客列傳》中,他曾用「易水之歌」——「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寫荊軻的壯士之別,令「士皆垂淚涕泣」;在《留侯世家》中,他用「鴻鵠之歌」——「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使
一腔憤怒,萬種低回,地厚天高,託身無所,寫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極矣。
七、運用互見法寫人
「互見法」是《史記》選取,安排材料來表現人物性格的重要方法,即在本人的傳記中表現這個人物的主要的經歷和性格特徵,以突出其基本特點,而其他的一些事件和性格特點則置入別人的傳記中去描述。這就是蘇洵所說的「本傳晦之,而他傳發之」的方法。
首先司馬遷這樣做是為了避免行文重複。《史記》的編寫方法是:「以人系事」,有時一事涉及數人,如果在每個人物的傳記中都詳細寫此事,勢必會造成敘事重複。採用「互見法」將該事繫於一個主要人物,而在有關人物的傳記里,或略寫,或不寫,或以「語在某某事件中」作交代,就避免了內容重出。再者,是為了突出人物性格特徵。有一些材料,對表現人物性格特徵關係不大,或者沒有作用,或者產生消極作用,就把這些材料放在其他人物的傳記里去敘述。這樣既不損害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又保持了歷史的真實性。
在《項羽本記》中,司馬遷基本上如實記載了項羽一生的攻過是非,作者的態度和評價也基本上是客觀的,既寫了他「氣吞山河、功蓋天下」的一面,也寫下了「兇狠殘暴」的一面。但對於項羽的弱點,司馬遷還是本著本傳略,他傳詳的原則,用互見法補足人物的全貌。
《高視本紀》載劉邦、項羽形成相持狀態時,劉邦指責項羽十大罪狀:
始與項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入定關中者王之,項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項羽矯殺卿子冠軍而自尊,罪二。項羽已救趙,當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懷王約入秦王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冢,私收其財物,罪四。有強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坑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項羽皆王諸侯善地,而徙逐故主,今臣下爭判之,罪七。項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並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項羽使人陰弒義帝江南,罪九。夫為人臣而弒其主,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高祖本紀》)
以上關於項羽十大罪狀,《項羽本記》也多有涉略,但借劉邦之口集中道出,確有一種觸目驚心之感。
《淮陰侯列傳》記韓信拜將後,回答劉邦策問,便說項羽:不能任屬賢將、都彭城、以親愛王,失天下心、逐義帝、所過無所不殘滅,集中道出了項羽吝惜封爵,任人唯親、濫殺百姓等弱點。
《陳丞相世家》中有四處涉及到項羽的弱點。
一處是寫項羽陳平去攻打反叛項羽的殷王司馬印,雖然攻下了,但後來劉邦又攻佔了殷地,項羽發怒,要誅殺前次平定殷地的官吏,陳平怕誅,逃離歸附了劉邦。項羽怒,將誅定殷者將吏。陳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之。
二處寫周勃等人說陳平「盜嫂」、「受金」劉邦責問陳平,陳平解釋離楚歸漢,是由於「項羽不能信人,其所任受,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
三處寫劉邦被圍困在滎陽,向陳平問計,陳平說:「項羽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潔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四處寫陳平施反間計,離間項羽和鍾離昧、范增的關係,「項羽果意不信鍾離昧」,「項王果大疑亞父」。
以上集中表現了項羽不會用人和輕信人言等弱點。
《黥布列傳》敘及項羽短處有三事:
項羽令黥布「夜擊坑章邯秦卒二十餘萬人」;
劉邦派隨和說服黥布歸漢,說項羽「背盟約」殺義帝,「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最終必然失敗;
黥布歸漢後,項羽「盡殺布妻子」。
以上揭露了項羽暴虐無道。
《蕭相國世家》中鄂千秋的一句話,也可以看作表現項羽的互見材料,一語道破了劉項成敗的總關鍵:
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蕭相國世家》)
美國地理學家辛浦爾指出,古代的游牧民族,儘管剽悍迅猛,勢如破竹,卻不得不在長期持久的鬥爭中,輸給立足於耕戰的農業大國(見所著《地理環境之影響》),國力的根本是生產,而項羽是貴族軍人,如同歐洲中世紀的騎士那樣鄙夷生計,如同日本的西鄉隆盛那樣鄙夷百姓兵。他所帶領的是一群飛揚跋扈,好戰敢死的江東子弟兵(吳兵的剽悍,早在《左傳》里已有記載)在他們那個集團里沒有人會抓生產,也沒有人想抓生產。細心的同學在《本紀》中會多次發現「兵罷食絕」「兵少食盡」的字樣。這個道理司馬遷未必不懂,鄂子秋的話不是他親筆記下的嗎?但是《本紀》里照這樣寫,就成了史論,打天下也就不那麼羅曼帝克了,所以司馬遷把這個道理留到《蕭相國世家》里去寫。
《高祖本紀》主要寫劉邦帶有神異色彩的發跡史,以及他的雄才大略,知人善舉,對他的許多弱點沒有展示,在《項羽本紀》中,則可看到劉邦形象的另外一些側面。
通過范增之口道出劉邦的貪財好色:
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
以下兩件事則表現了劉邦什麼性格特徵?
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墜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於是遂得脫。
項王患之。為高祖,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顯示出他的自私和殘酷:
八、運用復筆寫人
復筆,是指反覆使用某個字,某個詞或某句話來增強文章表現力的一種藝術手法。清代《史記》評論家牛運震所云「它史之妙,妙在能簡;《史記》之妙,妙在能復」,說的就是《史記》中的復筆手法。在《史記》中,這種手法的運用極其頻繁,但在《項羽本紀》中的應用則最為巧妙,最富意蘊。
在《項羽本紀》這一篇中,司馬遷通過復筆手法,揭示出項羽首先是一個因暴而起,用以暴抗暴的手段來推翻強秦政權的英雄,且看:
於是籍(項羽)遂拔劍斬守(會稽守)頭。……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
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以拔,皆坑之。
沛公,項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大破秦軍,斬李由。
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
(巨鹿之戰)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
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汗水上,大破之。
於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
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羽)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老弱婦女。
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殺漢卒十餘萬人。……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
(紀信為漢王劉邦誑楚為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楚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並殺樅公。
楚擊漢軍,大破之。
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以上不厭其煩的復筆引述,「破……大破……再破……大破」,「破」字的復筆,不僅將項羽那摧枯拉朽,叱吒風雲的英雄氣魄極其生動地展現出來,而且也寫盡了項羽早期征戰中攻城破壘,所向披靡的破秦強勢,
而「斬」字的復筆「斬稽守……斬李由……斬宋義……斬漢一將……」則比「破」字更進一步含蓄形象地指出項羽是一個暴力英雄,是憑藉著暴力崛起於亂世,獨步於群雄的。
當「斬」發展到「殺」,「殺數十百人……殺蘇角……殺漢卒十萬餘人……殺紀信……殺樅公……」,這「殺」字的復筆手法的運用,不僅在反覆頻率上較「破」字「斬」字的要高,而且在字的表義程度上較前兩者也要深刻得多,這一「殺」字的反覆,是為鬚眉畢現地展示項羽因暴而起,以暴抗暴的暴力英雄本質,更是為在反覆筆法中伏下一個意蘊深長的話外音。須知,秦政權的滅亡,並非它日薄西山,自己走下坡路而致,而是蛇吞鯨飲,消化不良,才被人攔腰斬斷的,所以抗擊暴秦的領導者必須是比強秦更威猛,更強悍的暴力英雄,「力拔山」、「氣蓋世」的項羽應時而生,司馬遷運用復筆手法肯定了項羽以暴抗暴,攻倒強秦這一推動歷史進程的偉大功績。應該承認,沒有項羽這一強勁的「破」秦之力就沒有泱泱大漢的「立」國之根。但是意義相近的「破」、「斬」、「殺」三個字中,最具有殺戮性質、嗜血色彩的「殺」字卻復筆次數最多,這不能不讓人猛然領悟到,司馬遷在肯定項羽以暴抗暴,推翻強秦政權的歷史功績的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歷史的進程決非暴力的持續延伸,所以,當項羽的抗暴行為發展到坑降卒烹說客的殘暴程度時,項羽以暴抗暴的統冶時代就接近尾聲了,在這裡司馬遷依然通過「烹」「坑」幾個充滿血腥氣息的詞眼的復筆來揭示項羽失敗命運的必然性。
但是沒有尺寸之地的項羽畢竟曾經號令天下,自稱霸王,這是無法抹殺和否認的。司馬遷靈活的復筆手法,則使千載之下的讀者依然能夠盡覽昔日霸王的風采:
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諸侯皆屬焉。
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復出。
一府中皆懾伏,莫敢起。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懼驚,辟易數里。
當是時,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
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
諸侯將無不人人惴恐。
分析以上例句中哪些詞語運用了復筆手法?
在這一組使用復筆手法的句子中,「皆」字從正面,遠視的角度,描述了項羽那令人懾服的霸王之氣;
「不敢」一詞則通過樓煩這一具體之人,近距離真切地感受項羽讓人不可迫視的凜然的霸王氣質;
「無不」一詞為雙重否定詞,它的反覆使用極其強烈地渲染反襯了項羽那不可一世的霸王之氣;
然而盛極必衰,更何況在霸王那叱吒風雲的威風背後,人們對於霸王的態度更多的是畏懼而非敬服,在一次一次的「莫敢」背後,人們不會忘記作為一個以暴抗暴的亂世英雄,項羽的霸王業績正是憑藉著殘暴殺戮,血腥施虐而建立起來的,而且項羽在獲得他的霸王業績時,太年輕了,只有二十六、七歲,在他那爭強好鬥的少年心性中,他不僅不能清醒地意識到那顯赫耀人的聲威背後所潛伏的深重危機,反而還滋生出對武力、對個人攻伐的極度迷信和崇尚,以至於當他死到臨頭時,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慨嘆:
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今
天之亡我,我何渡為?
這反映了項羽怎樣的性格特徵?
錢鍾書在《管錐編》這樣評論:
認輸而不服氣,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
千百年來,人們大多淡忘了項羽的殘暴與嗜血,卻對他的悲劇性命運嘆惋不已,這嘆惋的根由不能不說和司馬遷那高妙的復筆手法的運用相關合。
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概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生死的最後關頭,項羽所放心不下卻是他的名姝駿馬,他不畏懼死,卻不甘心作為一世霸王的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寶馬,所以他才悲歌慷慨,英雄泣淚,「奈何」一詞的復筆運用不僅將項羽的悲慨之情寫得一唱三嘆,而且還使得項羽的英雄性格變得豐富而耐人尋味,更令人尋味的是,此篇中,項羽的死敵劉邦也常常「奈何」不已:
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
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
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
歷史是否真的如司馬遷的筆致那般演繹,人們已無從推斷,但是司馬遷運用復筆手法,反覆以「為之奈何」四個字來刻畫劉邦,卻決非虛晃一筆,它們與項羽垓下的「奈何」式反覆追問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劉邦的反覆詢問固然顯得軟弱委瑣而功利,但決不失為一個從善如流的政治家風度;項羽的聲聲追問,雖然充滿英雄末路的悲慨之氣,但未免愚昧而不關時勢,而且歷史事實證明,劉邦之所以能夠贏得天下,正在於他善用人事,從善如流,能就有關時局和存亡的軍國大事多問幾次謀臣們「奈何」,項羽之所以身敗國亡,正由於他只會逞個人意氣,不善用人事,不僅謀臣們「莫敢」多言,而且死到臨頭才問「奈何」,不亦遲乎?況其所問「奈何」純屬無關時局的個人恩怨,劉邦分析得很對,「夫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食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人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之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然而,不問「奈何」的項羽,生死關頭卻因放不下心愛的女人和心愛的駿馬而追問「奈何」,善問奈何的劉邦,在個人的生死關頭,不僅多次將自己的兒女推到馬車之下,亂軍之中,甚至在父親要被別人烹煮時,還恬不知恥地說:「幸分我一杯羹」,不急不躁,更不詢問「為之奈何」,又可說是一絕妙的對比,由於有意味的復筆形式的運用,劉項之間的這一對比顯得雋永而富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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