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和李銀河，有趣的靈魂相遇，終究勇敢。

上一篇世人皆學王小波，至今無人能超越文章結尾處，我說會寫這篇文章的。當時是想一起寫了，但周末讀的過程中，我想要單獨寫一篇。因為這些情書裡面，不僅僅是表達愛意，還有很多王小波的思想在裡面。難能可貴的是，這些信件絕大部分寫於1978—1979年之間，王小波還在工廠做工人和剛剛上了大學那會兒。那應該是最真誠的表達了。他寫的時候應該沒想到，有一天會這麼多人讀到。就像我們每個人最初去寫情書，寫表達愛意，絕不會想著這些信會被其他人看到一樣。這種自我表達中，就帶著強烈的個人印記，比公開發表在報紙雜誌上的那些文字更為真實。

1

王小波說：「一輩子很長，就找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談戀愛需要兩顆相似的靈魂，那樣才有趣。

在一段美好的愛情中，阿德勒說：「他必須努力奮發，以使她的生活更舒適、更富裕；他必須樂觀進取，以取悅於她。」（《自卑與超越》）

剛給李銀河寫信沒多久，王小波寫道：「我現在決定，從現在開始，只要有一點益處的事情我都干，絕不面壁苦思了。現在就從眼前做起，和你一樣。我發現我以前愛唱高調偷懶，現在很慚愧。」

「我真的是個好人，我對好多人懷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對你。我很想為別人做好事，尤其是對你。我真想把我能做出的一切好事全獻給你呢。」

王小波送給李銀河第一張相片，是他童年時期的。然後寫了這麼一段文字——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暗，天上的雲彩白得像一個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這張相片上的一樣。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丑的傢伙，渙散得要命，出奇的喜歡幻想。後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誰能抵擋這樣的文字呢？送一張童年的相片，然後跟你訴說他一生的故事。

在其中一封信中，王小波寫道：「做夢也想不到我把信寫到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李銀河說：「被愛已經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而這種幸福與得到一位浪漫的騎士之愛相比又遜色許多。」

李銀河回憶自己和王小波相識相戀的過程。

第一次兩人單獨見面是在她工作的《光明日報》社，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那當編輯。

兩人聊了沒多久，王小波突然問：你有朋友沒有？李銀河當時剛好沒朋友，就如實相告。王小波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你看我怎樣？後來兩個人就開始通信交往。

李銀河說：「我們倆都不是什麼美男美女，可是心靈和智力上有種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我起初懷疑，一對不美的人的戀愛能是美的嗎？後來的事實證明，兩顆相愛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

2

「我覺得愛情里有無限多的喜悅，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堅定。」（《沒有你的生活》）

真正的愛是不自私的。無論是否能夠在一起，只要真心愛，就會祝福對方。

就如那一句經典的留言：祝你們幸福是假，祝你幸福是真。

王小波對李銀河也是這樣。

「我是愛你的，看見就愛上了。我愛你愛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個人手裡一隻鴿子飛走了，他從心裡祝福那鴿子的飛翔。你也飛吧。我會難過，也會高興，到底會怎樣我也不知道。」動圖載入中「你想知道我對你的愛情是什麼嗎？就是從心底里喜歡你，覺得你的一舉一動都很親切，不高興你比喜歡我更喜歡別人。你要是喜歡了別人我會哭，但是還是喜歡你。」動圖載入中「你要是願意，我就永遠愛你，你要不願意，我就永遠相思。對了，永遠『相思』你。」

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中的主人公，當和自己短暫相愛過一天的娜斯簡卡，還是離開了他回到以前男朋友的懷抱的時候——

「我」給予了娜斯簡卡最衷心的祝福：「願你動人的笑容歡快明朗、無憂無慮，為了你曾經讓另一顆孤獨熱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悅和幸福，我願為你祝福！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鐘的欣悅啊！這難道還不夠一個人受用一輩子嗎？」

愛情里可以讓兩個人像孩子一樣。「我和你就好像兩個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裡面有多少甜。你干過偷果醬這樣的事兒嗎？我就干過，你猜你一定沒幹過，因為你乖。」（《愛情真美》）

李銀河說：「這畫面所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和純真詩意令我感動不已。」

兩個人結婚的時候就商定不要孩子，兩人都是自願不育者，然後一起去美國留學，一起去自駕大半個美國，一起遊歷歐洲，一起回國做研究。

王小波去世後，李銀河寫道：「小波在一篇小說里說：人生就像一本書，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書來看。我覺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穫和幸運就是，我挑了小波這本書來看。我從1977年認識他到1997年與他永別，這20年間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書。作為他的妻子，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3

「愛到深處這麼美好。真不想任何人來管我們。誰也管不著，和誰都無關。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醜臉上就泛起微笑。」

戀愛的時候，我們總會許諾很多，總會擔心愛情的這份熱情能不能持續，兩個人在一起久了之後，會不會把愛情消磨掉，變成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現實中很多人從愛情演變為婚姻是這樣的。

李銀河給王小波的信里也發出過這樣的疑問：

（向上滑動啟閱）

小波，你好！

「你是我的光明，我的快樂，我的幸福。我們誰也不會妨礙對方，只會互相帶來人生最寶貴的禮物。生活是有趣的，它絕不能變得死氣沉沉。你說，我們將來也會把它弄成死氣沉沉的嗎？我在人群中看來看去，只有你有最大的可能性使我得到永遠不枯燥的生活。你天生不喜歡枯燥，我也是呀。我真是怕它怕得要命呢。如果我們的精神枯竭了，我們的生活變得枯燥了，那不如立刻去死了的好。

你否認愛是人的自我欺騙，你說即使是夢也是好的，那我們就一起來做夢吧。我們生活在夢中，讓生活變得像夢那麼美，那麼變幻無窮。但是我要讓你想一下，並且回答我：這夢真能做一輩子嗎？它會不會醒？醒來又怎麼辦？我們憑神馬比其他和我們一樣的人幸福，能一輩子生活在這美好的詩一般的夢裡呢？我不是跟你說著玩，我是真不知道我們憑什麼，而且對於將來的變化不敢想像。」

王小波回信道：

（向上滑動啟閱）

銀河：

「真的，也許夢是做不了一輩子，那就讓它成為真的好了！我和你就要努力進取，永不休止。對事業是這樣，對美也是這樣。有限的一切都不能讓人滿足，向無限進軍中才能讓人滿足。無限不可能枯燥啊，好銀河。永遠會有新東西在我們面前出現的。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哥白尼又發現了新宇宙，這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

美也是無窮的，可憐的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是有窮的，可惜我看不到無窮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它存在，我嚮往它。我會老也會死，勢必有一天我也會衰老的無力進取的。可是我不怕。在什麼事物消失之前，我們先要讓它存在啊。我記得這麼一支歌：『在門前清泉旁邊，有一顆菩提樹，在它的樹蔭下面，我做過甜蜜的夢……在它的樹蔭下面，我做過甜蜜的夢，無論是歡樂和悲傷，我總到那裡去。』我願做你的菩提樹，你也來做我的吧。」

兩個人只要永不止息的追求，就不會枯燥，就不會乏味，就不會讓夢消失。這大概是每對相愛的人，每對在婚姻中的人最應該學習的了。

我們有多少人慢慢就放棄了自我的追求，多少人在婚姻里放棄了自我的努力，多少人讓原本熱情的生命變成死氣沉沉的生活。

在早期第一封信中，王小波寫道：「我知道，生和死，這是人們自己的事。誰也救不了別人的靈魂。要是人人都有不休不止的靈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靈魂像你說的，是個源泉，永遠汲取不幹。我希望我的『自我』永遠『滋滋』作響沸騰不休，就像炭火上的一滴糖。」

一顆永不休止的靈魂和另外一顆永遠渴望新奇的靈魂相遇，而這兩顆靈魂還相愛了，這大概是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了。

王小波發出過這樣關於「勇敢」的宣言：「我的勇氣和你的勇氣加起來，對付這個世界總夠了吧？要無憂無慮地去抒情，去歌舞狂歡，去向世界發出我們的聲音，我一個人是不敢的，我怕人家說我瘋。有了你我就敢，只要有你一個，就不孤獨！」

王小波和李銀河，你們兩顆有趣的靈魂相遇，終究勇敢。

李銀河說：兩人共處20年，竟從未有過沉悶厭倦的感覺。

王小波去世七周年的時候，《愛你就像愛生命》重新出版了一次。

李銀河在序言中寫道——

今天去給他掃墓。他的生命就像刻著他名字的那塊巍峨的巨石，默默無語。

小波離去已經七年了。七年間，樹葉綠了七次，又黃了七次。花兒開了七次，又落了七次。我的生命就在這花開花落之間匆匆過去。而他的花已永不再開，永遠的枯萎了。

翻揀他當初給我的情書，只覺得倏忽之間，陰陽兩隔，人生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暫，上帝為什麼要讓它存在？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會枯萎，再美好的愛情也會湮滅，上帝為什麼要讓它存在？

沒有人能給我一個答案。

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

李銀河

2004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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