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醫生,你痛他也痛,是真痛 | 科學人 | 果殼網 科技有意思
(亞得里亞海上的豬/譯)
病人的手裡抓著一隻藍色的填充兔子玩具,看來沒有人了解他的感受。病人已經33歲,外表卻像是一個困惑的男孩。在麻省總醫院,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醫生們一個個擠進他的病房。牡蠣大小的腫塊遮住了他的面龐,這是一種遺傳病,良性腫瘤在他的皮膚、腦和器官中滋長,使他無法正常地行走、說話和感覺。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經歷痛苦,然而他的母親解釋說,兒子喬希對於疼痛和其他感覺並沒有明確的閾值。即使他感到了什麼不適,也無法向別人表達。
「覺得發麻嗎?」醫生喬·薩利納斯(Joel Salinas)問道,他語聲輕柔,白大衣的口袋裡放著一把頭部塗成紅色的反射錘。「怪怪的感覺,有沒有?」他邊說邊掀開了喬希身上的毯子,露出了下面萎縮的雙腿。他用反射錘輕輕敲打喬希的左腿,喬希沒什麼反應,然而他自己卻感到了些什麼:就在反射錘落在喬希左膝的當口,薩利納斯自己的左膝傳來了一陣刺痛。他不是在想像敲擊的感覺,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敲擊。
喬·薩利納斯是哈佛醫學院和麻省總醫院的神經科醫生,而他自己也每天都在體會著「鏡像觸覺聯覺」這種罕見疾病的衝擊。圖片來源:Mark Ostow/Pacific Standard
這是因為薩利納斯本人也患有一種罕見的疾病,而且和眼前這位病人的情況正好相反:這個喬希是對什麼都沒有反應、連自己的感覺也無動於衷,薩利納斯卻是對別人的感覺格外敏銳。如果他看見有人挨了一計耳光,他自己的面頰上也會微微生疼。如果他看見別人的右臂給擰了一下,他自己的右臂也會犯癢。
你痛我也痛
這種稱為「鏡像觸覺聯覺」(mirror-touch synesthesia)的現象,近些年來已經引起了神經科學家的強烈興趣,因為它似乎是將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徵推到了極致。有研究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所謂的「鏡像神經元」,它們分布在腦的前運動皮層和其他區域,當我們觀察別人的行為舉止,鏡像神經元便會激活。每當我們見到有人被輕撫、猛戳或痛打時,我們的腦便會繪出一幅對方身體的地圖,並且在自身的相同部位上擬出強度很弱的相同感覺。然而在薩利納斯這樣具有鏡像觸覺聯覺的人身上,這種模擬卻要強烈得多。它跨過了一個閾值,產生了近乎真實觸碰的感受,有時候,它甚至和本人真正經歷的觸碰難以區分。神經科學家將這稱作是「增強的共情功能」(heightened empathic ability)。
當我們觀察別人時,鏡像神經元會讓我們的大腦模擬出與對方類似的微弱的感覺。不過,關於人類大腦中是否真的存在鏡像神經元,學界尚存爭議。圖片來源:psychologon.cz
聽起來這或許像某種超能力,似乎是一個人的主觀體驗與他人產生了一道神秘的聯繫。但實際上,薩利納斯並不會心靈感應。他不知道喬希是否感受到了反射錘的敲擊,他自身膝蓋上的刺痛也不是對病人狀況的反映,而是透露出了他自身超常的神經系統。而且,對於那些體會到鏡像觸覺聯覺的人(大約佔總人口的1.6%)來說,這個功能非但不能賦予超能,反而常常使人虛弱。
擁有鏡像觸覺聯覺的人需要隨時應付來自他人的感覺入侵。去年在倫敦舉行的一場鏡像觸覺聯覺研討會上,來自利物浦的菲奧娜·托蘭斯(Fiona Torrance)說,自己有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出拳毆打另一個,她立刻昏倒在了轎車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一拳。」她回憶說。童年時,她曾經在電視上目睹一個男人用一把鏟子殺死了一隻水獺。在後來的一個月里,她都悲傷得無法自持、感覺是自己殺死了那隻水獺。直到今天,她還要靠藥物來抑制洶湧而來的感覺,她的家裡也沒有電視。全國公共廣播電台的節目《看不見的力量》(Invisibilia),有一期講述了另一位具有鏡像觸覺聯覺的女性足不出戶的生活。
即便是對那些仍舊正常生活的人,鏡像觸覺聯覺也使他們的人生打了許多折扣。來自舊金山的卡羅琳·哈特(Carolyn Hart)本想成為一名理療師,但是她無法避開每天都要見到的傷情。她後來改變志向,成為了一名按摩師。現在她每周工作35小時,體會著客人在她手底感到的暢快。據她自己說,那彷彿是「一股股暖流」通過身體。
薩利納斯同樣是個鏡像觸覺聯覺者,但是從幾個方面說,他都是一個特殊的個案。身為神經科醫生,他不僅對自身大腦的特殊性有著遠超常人的理解,而且每天,他都大量體會著別人的疼痛與不適。他的病人有的中風,有的脊髓受損,有的身患多發性硬化症,還有各種其他傷痛,有一些還有抑鬱和焦慮的癥狀。在給一個病人做脊椎穿刺時,薩利納斯感到針頭也刺進了自己的後腰。當一個精神病人發狂時,他覺得自己也煩躁了起來。就連有病人死亡時,他都會身不由己地產生一些共鳴:他的身體彷彿變空了,就像一隻癱軟的氣球。
接著,他就去治療下一個病人了。
研究者希望,對鏡像觸覺聯覺者的研究能夠給他們一些啟發,幫助他們理解正常人類的共情、交往,以及科學家所謂的「人己區分」(self-other processing)背後的生理機制。而我在對喬·薩利納斯的觀察中,明白了一個人如何能在他人的感情沖刷中保持專業、處理急迫事務。
驕傲的5是橘紅色的幾個世紀以來,科學家一向知道有些人的不同感官會串聯到一起。他們中有的能從語言中聽出色彩,有的能在音樂中看見明暗,還有的能看見日期和數字在空中漂浮。研究顯示,大約4%的人擁有這樣那樣的聯覺,而且聯覺可以遺傳。如果你有一種聯覺,那麼你有可能還會獲得另外一種。
比如薩利納斯,他除了能聯通別人的觸覺,也能在字母和數字中看見色彩,這稱為「字形-顏色聯覺」(grapheme-color synesthesia)。除此之外,他還能將這些多彩的字元與人格特質和情感聯繫起來。比如他覺得,如果某人有一股「5」的感覺,那麼他就是橘紅色的,也是驕傲而自私的。「而屬於強4和強7的人是淡淡的藍灰色,是天藍里混合了淺藍,相當令人安心。」
字形-顏色聯覺是一種常見的聯覺現象,擁有這種聯覺的人能在字母和數字中看見色彩。圖片來源:wikipedia
不同的鏡像觸覺聯覺者,對於別人的感覺也有著強弱不同的體會。有的人對別人的痛覺感同身受,甚至能間接體會到別人對溫度的感覺。還有的人說,在別人疼痛時,他們只感到了一點瘙癢或是刺痛。薩利納斯也能體會別人受到的傷害和強烈的情緒,但那只是一種柔和、零碎的感覺。當他見到有人的手臂上被刺了一刀時,他並不能直接體會刀鋒的銳利,而是會感到一陣「疼痛的迴響」。
如果是意料之中或是以前經歷過的聯覺,薩利納斯就能輕鬆應付:看著別人抓撓自己、接受靜脈注射和脊椎穿刺,或是膝蓋被反射錘敲打,這些都不成問題。但如果那感覺突如其來,他就會招架不住。幾年前,他看了恐怖片《最後一次驅魔》,其中有一幕里一個女人折斷了脖子,薩利納斯立刻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扭轉了180度,他覺得自己脊椎裂開,呼吸也有一點困難。
科學家對於其他類型的聯覺已經研究了許久,但是對鏡像觸覺聯覺的研究只有十年多一些。2005年,倫敦的認知神經科學家薩拉-傑恩·布萊克莫爾(Sarah-Jayne Blakemore)首先記錄了一例鏡像觸覺聯覺:對方是一名41歲的女性,自稱在看見別人受到觸碰時,自己也有了被碰的感覺,她還驚訝地發現,這種能力並不是人人都有的。布萊克莫爾把這些寫成論文,發表在了《大腦》(Brain)雜誌上。在那之後,又有兩位心理學家儘可能尋找了每一個鏡像觸覺聯覺者,對他們一一研究,他們是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的邁克爾·巴尼西(Michael Banissy)和薩賽克斯大學的傑米·瓦爾德(Jamie Ward)。到今天,他們一共在實驗室里測試、訪談了30個人,還對11個人做了磁共振掃描。
他們發現,與常人相比,這些鏡像觸覺聯覺者更擅長識別其他人的面部表情。兩人2011年在《神經科學期刊》(Journal of Neuroscience)上撰文介紹了這項研究:取兩組被試,分別是鏡像觸覺聯覺者和普通人,給他們看一組別人微笑、皺眉、假笑、怒目或沉思的照片,然後令被試判斷照中人是自信、緊張、悲哀、糊塗還是困惑,結果顯示,鏡像觸覺聯覺者的表現顯著超過常人。兩人還發現,鏡像觸覺聯覺者的大腦中,與社會認知及共情有關的區域灰質較多,顳頂聯合區則灰質較少,而顳頂聯合區正是對自我和他人的區分至關重要的腦區。
關於鏡像觸覺聯覺,我們還有許多東西並不了解,它背後的具體機制也還有些神秘。這個現象在研究者的那片狹小天地之外還少有人知,而且它聽起來實在是古怪,常常有人懷疑它的真偽。這就是為什麼薩利納斯會認為,坦白自己的聯覺,就像是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一樣。「你不知道有哪些人會接受你的說法。這不是一件在談話中能夠隨便提起的事。」
在剛開始和現在的丈夫約會時,薩利納斯並沒有告訴他自己具有聯覺的事。當他終於向男友坦白時,對方問出了那個人人都會好奇的問題:「我這樣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說著戳了戳自己的眼睛)討厭嗎?」至少有一半朋友曾問他看色情片時有何感觸,他對這類話題極力避免。
有一件事特別能證明薩利納斯身為醫者的沉著冷靜,那就是他的同事(都是受人尊敬的醫學專家)中很少有人發現他的異常。不過話雖如此,他也不是總能把持住自己。
保持鎮靜有多難薩利納斯出生在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父母是來自尼加拉瓜的政治難民。一家人初到美國時生活艱苦,念過大學的父親只能送批薩和報紙為生,母親則在一家熟食店站櫃檯。在薩利納斯的記憶里,父母的疲憊他都感同身受。父母偶爾在他面前談論尼加拉瓜革命,說到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是如何侵襲他們的城鎮、闖進他們的家園、襲擊他們的鄰居時,薩利納斯感受到的卻是他們的麻木。他知道,即便到了那時,父母仍在剋制和那些記憶有關的情緒。當時他才五歲。
身為一個感情上早熟而敏銳的孩子,薩利納斯對於過度刺激的活動一律避免,他不參加運動,也不和別的孩子一起奔跑。他喜歡一個人閱讀,或者與大人共坐。他還記得自己是如何被他們的面龐、他們的反應所吸引。有時候,他也會做出些自我安撫的動作,比如拍打手臂。「別人大概都覺得我有自閉症。」他說。在學校里,同學都覺得他的感應力奇怪而富有侵略性,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一旦感應到別人的情緒就會說出些惹人生氣的話來。」他回憶道,「那實在是很不妥。」
目睹同學打架尤其耗費精神。有一次,兩個女孩在碎石鋪成的停車場上打了起來,她們扯著對方的頭髮,一邊轉圈一邊用手指互抓。「看到她們扯頭髮,我的頭頂也疼了起來。」他說。
在中學裡那一群焦慮的青少年中間,薩利納斯被迫學會了調節自己的情緒反應。他知道了什麼人要避開、怎麼安撫自己的心靈、怎麼讓感覺平息。他掌握的這些技能在日後行醫時都派上了用場。這些技能的關鍵是引導自己的注意力。他不再關心同齡人的緊張和躁動,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老師和功課上。
薩利納斯的鏡像觸覺聯覺還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特徵,就是它會延伸到沒有生命的物體上去。有時候他看著一根燈柱,就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延展、伸長,並且變細了。有時他看著一輛轎車的頭燈和保險杠,就會覺得自己的臉孔也扭曲成了那個形狀。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學會了在其他刺激過於強烈時,使自己的注意力潛伏到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中去。
薩利納斯的這種在混亂中保持鎮靜的本領,在他念醫學院和住院實習的時候得到了強化,尤其是他在急診室工作的那段時間。他必須全力控制,才能冷靜地治療那些槍傷和車禍的受害者,冷靜地告訴狂亂的家屬病人已經腦死亡。為了安撫自己,他會深吸幾口氣,然後將注意集中在房間里最冷靜的那個人身上。有時候,他注意的是一個衣袖、一圈衣領。只要稍有疏忽,他就會變成那個手臂粉碎、痛苦掙扎的男人,或者是那位悲痛欲絕的母親。但是只要集中精神,他也可以變成衣袖。
令人意外的是,直到在醫學院念完第一年的那個夏天,薩利納斯才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況與眾不同,而且這種情況有一個名字。一次,他聽到一個有神經科學博士學位的朋友說起了能在顏色中聽出聲音的人。後來他把這個朋友拉到一邊問:「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嗎?」他向來以為別人像他一樣,都是通過色彩和情緒感知世界的。「我以為做人就是這樣的。」他說。
2008年,薩利納斯成為了愛荷華大學卡弗醫學院的臨床研究員,他在那裡的研究重心是頂葉的發育。頂葉是負責空間-視覺嚮導的大腦區域,它還能將皮膚的冷、熱、觸、痛等感覺統合到大腦的身體地圖中去。期間,薩利納斯向一位研究導師坦白了自己的聯覺,他還透露了自己醫療史中的另一件事。
22歲那年,薩利納斯接受了一次手術,切除了右腦上方的一隻良性腫瘤。醫生是在他經歷了一次劇烈頭痛之後發現這個腫瘤的。薩利納斯和他的導師琢磨起了那個腫瘤:它是不是在薩利納斯童年時就已經產生、並且一直在安靜生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的頂葉是否與其他人有所不同,使得它對觸碰(以及別人受到的觸碰)有了不同的感受?
在導師的鼓勵下,薩利納斯對聯覺開始了深入研究。他聽說神經科學家拉馬錢德蘭(V.S. Ramachandran)和布朗(David Brang)在研究字形-顏色聯覺,他自願充當被試,到聖地亞哥去接受了一系列測試。就是在那裡,他知道了鏡像觸覺。後來他又讀到了巴尼西和瓦爾德的研究,包括他們2007年發表在《自然·神經科學》上的論文《鏡像觸覺聯覺與共情有關》(Mirror-Touch Synesthesia Is Linked With Empathy),他意識到他們描述的正是自己。
巴尼西和瓦爾德的研究中,當被試觀察一隻手觸碰屏幕上的面孔時,會有微弱的電流同時刺痛被試的臉頰。鏡像觸覺聯覺者往往分不清哪一個是真實的觸碰。圖片來源:研究論文。
虛實之間有研究者主張,我們生來都有聯覺,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大腦中天生的跨感觀活動變得越來越弱。這個理論認為,在有些人身上,這些突觸因為某些原因而沒有正常地萎縮,聯覺得以保留。當薩利納斯聯繫上巴尼西和瓦爾德,並向他們詢問自己的腦部腫瘤時,他們告訴他聯覺會在一些中風或頭部遭受重創的人腦中出現,他的情況則很難說,不過他們願意見他一面。
於是,2014年11月,薩利納斯來到英格蘭,坐到了巴尼西和瓦爾德的實驗室里,接受了幾天的測試。在一項測試中,兩位研究者讓他觀看屏幕上的一張面孔,這時從旁邊伸出一隻手,在這張面孔上摸了一下。與此同時,一隻裝了針頭的打擊器也在薩利納斯的臉上啄了一下,向他的皮膚釋放了一道微弱的電流。對薩利納斯來說,被打擊器觸碰的感覺,和他每天覺察別人的內心時感到的那種刺痛十分相像。這項測試要求薩利納斯指出自己受到觸碰的部位。當屏幕上的手碰到那個人的左臉,打擊器也碰到了他的右臉。然而他感到自己的兩側臉頰都受到了觸碰。無論怎麼努力,他都無法分辨哪個是鏡像觸覺、哪個是真實的觸覺。
在另一項測試中,薩利納斯觀看了一組幻燈片,其中有人扭傷腳踝,有人折斷骨頭、斷骨從襪子中穿出,有人從滑板上摔下來背部著地。他還觀看了鎚子砸腳、熨斗燙手和電梯夾腳的圖片。有些圖片只在他腦中激起了輕微的痛感,他認為這是因為他知道那些圖片是假的。不過,這些表現傷害和遇險的圖片也很像他在行醫生涯中需要承受的場景,他每天都要經受這些畫面的衝擊。對他來說,這些畫面就像是一家擁擠的咖啡店裡傳來的一場場對話,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你的痛,我懂從許多方面來說,鏡像觸覺聯覺都很可能使薩利納斯成為了一個更好的醫生。近年來,醫學界有許多人都反映醫生的觀察力不如從前,因為越來越多的診斷工作都靠機器完成了。他們擔心醫生正在喪失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觀察病人的能力。有些醫院甚至為醫生開設了專門的藝術鑒賞課程,希望恢復他們日漸退化的模式識別能力。
薩利納斯的情況顯然使他對這些任務尤其擅長。我曾跟隨他在麻省總醫院工作了一天,那天早晨,他領著一群住院醫生巡視病房。一行人推著幾個滾動台在大堂中穿行,滾動台上放著他們的手提電腦。期間,一個住院醫生從插座中拔出一個插頭,不小心電到了自己。剎那間,電流沿著手臂上傳,他的身體一震,腦袋撞上了牆上文件櫃的尖銳邊緣。
薩利納斯不僅看見了這出意外,也切身體會了手臂抽搐和腦袋撞牆的感覺。他立刻明白了一切,隨即快步走到那個住院醫師身邊問道:「你沒事吧?」(他沒事。)除他之外,整個大堂里沒幾個人注意到了這次輕微的電擊。
當下的醫生據說還在另一種品質上有所欠缺,那就是共情。在這一點上,薩利納斯的鏡像觸覺聯覺又是一項優勢,尤其是他能讀懂面部表情、體會情緒狀態的超凡能力。據他說,他在解讀某人的情緒時,一般最關注對方的嘴。我在拜訪他的那天去過一間病房,裡面的一個重度痴呆病人正張開手腳,微笑躺在圍著欄杆和填充地板的病床上。就在一天前,他還表現得十分焦躁,一定要捆綁才行,但現在,藥物已經完全改變了他的舉止。當薩利納斯走近時,他歡快地揮著右手打招呼。然而他的妻子和女兒卻顯得悶悶不樂。
「他不會好了,對嗎?」病人的妻子問薩利納斯和他的主管。
「這種病就是這樣。」主管回答,「會越來越壞的。」
「那他還能活多久?」
「可能一周,可能六個月,這很難說。」
醫生們正準備離開時,薩利納斯注意到了病人女兒的嘴。「她的嘴唇很薄,嘴角抿得很緊,眉頭也皺了起來。」薩利納斯看出來她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於是他插進來和對方繼續交談,直到她們的情緒好轉為止。交談結束時,他注意到對方的嘴角變鬆弛了——他感到她的內心也釋然了。
鏡像觸覺聯覺可能使薩利納斯成為了一名更好的醫生,而他也需要付出超常的努力才能不受干擾,應付自如。圖片來源:Mark Ostow/Pacific Standard
但是另一方面,聯覺也常常使他對環境格外敏感,敏感到我們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這份敏感,對於他的行醫生涯至關重要。
同一天,在另外一間病房,一個腦部受到真菌感染的艾滋病人正躺在床上,尖叫著,呻吟著,乾咳著,嘔吐著。她的肺部積聚了液體,出現了肺水腫癥狀,照料她的護士看起來很緊張,她對薩利納斯說:「我感覺她在惡化,好像越來越不舒服了。我們該怎麼辦?」病人的叫聲更響了,她的腹部隆起,肩膀也一起一落。家屬站在一邊,看起來嚇壞了。
薩利納斯感受到了護士的焦慮、家屬的痛苦。他後來告訴我,他能夠感覺到病人隆起而收緊的胸部,他自己的胸膛也隨著她上下起伏。當她的情況繼續惡化、開始插管時,薩利納斯也感到聲道收緊,彷彿是他自己給插了管。然而當我在一旁目睹他處理這起緊急事件時,卻一刻也沒有感到他有什麼焦慮。他向憂心如焚的病人家屬解說病人必須連接呼吸機,用的是鎮靜而沉穩的西班牙語。
感受一切,拋開一切下午7時,值班結束,薩利納斯脫下白大衣,穿上一件帶毛邊帽子的厚重風雪大衣,手裡的聽診器也換成了一隻黑色公文包。我跟在他身邊走進電梯,來到擁擠的大堂,然後出大門,走入了波士頓繁忙的街道。我請他隨時向我講解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時有何感覺。
電梯門開時,一個騎著膝滑板車的人跟在我們後面進來,他左腿彎曲、跪在坐墊上。薩利納斯對我說,他感覺自己的腿也彎了起來。他接著指點起了周圍的人群:一個女人的右臉上貼著一部手機,他也感受到了手機的堅硬;另一個女人正快步走下階梯,髮髻不停晃動,幾縷頭髮掛到了臉上,他也感受到了髮絲的輕拂。
隨著人群增多,他的描述也飛快起來。四周充盈著感受、姿勢、動作和表情,人們匆匆來去,我根本來不及注意。看見走廊里那個頭戴針織帽的壯漢,薩利納斯說:「我的頭上也感到了那頂針織帽的重量。」一個陽台上的一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女人,手指正互相敲擊,薩利納斯的指尖也傳來了觸感。自動扶梯的底部另有一名女子,雙腿交叉站著,他的雙腿也有了交纏的感覺。一位身材魁梧的老太太正左右搖晃著身子,他的臀部也彷彿緩緩搖晃了起來。
我們到了外面,沿劍橋街走了起來。一個男人雙手插著口袋跑過,薩利納斯感受到了他的姿勢。一旁的推車裡有嬰兒正在撫摸嘴唇,薩利納斯的雙唇也感受到了小手指的撥弄。他看見了一個留著大鬍子的男人,說:「我感到了那把鬍子的重量。」一名女子風雪大衣的帽子上漏出了一根羽毛,正在她的額頭上摩擦,他的額頭也痒痒的。另一名女子拉了拉自己的外套下擺,「我感到外套上的扣子平滑多了。」
薩利納斯對我說過,他每天受到的感覺轟擊猶如一片白噪音,聽著他的這一連串描述,我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我看來,他彷彿什麼都沒感覺到,卻又同時感覺到了一切。對於爭奪他注意的各種感覺,他的態度是超然置之度外。如果不這樣,他大概是會迷失自我的吧。一旦了解了這些,你就會發現他最令人吃驚的一項本領:和他在一起時,你也會感到平靜。
附:喬·薩利納斯醫生答網友問
(Katie Kilkenny/文)?以下內容選摘自薩利納斯在reddit與網友的互動。
1.聯覺有不同的形式有人問他是否一定要看著某人經歷某事才能產生聯覺,薩利納斯回答說,他感到鏡像觸覺聯覺確實是由視覺主導的,不過聯覺也有許多形式,他會在聽見聲音時產生本體感受(即對身體姿態的感受),尤其是舌頭的本體感受,這或許是因為負責舌頭運動的皮層面積很大。
他還指出,每個人其實都有一些聯覺:「我們都有所謂的鏡像神經元,能夠在內心模擬出周圍環境,尤其是模擬他人的感受。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討論它在演化上與共情的潛在聯繫。」
2.聯覺者能夠體會到言語無法定義的感覺有人問薩利納斯,聯覺是否只能使他體會到記憶中已經存在的感覺。薩利納斯回答說,與他自己的個人經歷有關的感受,最容易觸發清晰的聯覺。比如他小時候曾在一棵棕櫚樹上扎傷過手掌,從那以後,他只要看到類似樹皮或棘刺的東西,就會產生強烈的聯覺。不過他還表示,自己也體會過言語難以表達的聯覺:「我的確通過聯覺體會過一些新的感覺,那感覺往往不甚清晰、難以名狀(是尖刺狀的,還是鬆軟多毛的?)。我的字典里實在沒有那麼多字眼來形容這些感覺。我只能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試著理解它們。」
3.能夠體會他人的情緒的確是一種特殊的優勢「這對學習和記憶很有幫助,」薩利納斯說,「我在拉馬錢德蘭的實驗室里發現,自己對混合感官刺激的反應速度比非聯覺者快三倍。」
4.要把握當下確實比常人困難一個聯覺者要專註於此時此地,確實要費很大的力氣。為了防止被鏡像觸覺聯覺吞沒,薩利納斯發明了幾種方法,使自己能夠專註於真實的觸覺:「我常常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鞋子上,這相當於是回到自己的立場,這對我專註於當下很有幫助。」他說。
5.是的,聯覺者觀看性感畫面的確感覺尤佳有網友問到這個問題,薩利納斯禮貌作答:有了腎上腺素、多巴胺和5-羥色胺的參與,感覺的確會更加鮮明。與此相關的是,聯覺者觀看電影的方式也是真正獨一無二的。他們對於服務觀眾體驗的電影技法特別敏感。薩利納斯表示,電影拍得越是引人入勝,他就看得越是忘我,並且「與電影合二為一」。在一個聯覺敏銳的人看來,電影已不僅僅是銀幕上的娛樂活動,而更像是夢境或者虛擬現實。
(編輯:od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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