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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對的名字叫鄭問 | 張大春

鄭問(1958-2017)

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個午後,我的老東家高信疆先生約我在當時開始號稱「東區」的一家酒館見面。我們倆從來沒有這種約法,因為情況實在特殊。見面第一句話,高公說的是:「我們來辦一份報紙吧?」

相較於整整七年前我離開高公麾下的昔日,進入八十年代後期的台北有著明顯的不同,人們浮躁地盯看著股市指數沖向台北的制高點,聽著也說著財富重分配到別人口袋裡的神話,而所謂「台北神話」,正是我和高公約會的酒館的名字。「怎麼樣?我們來辦一份不一樣的報紙。」

關於幾個月以後誕生的《中時晚報》和那個時代其他的報紙究竟有些什麼不一樣?可能得寫一本專書才說得清。倒是高公想像中要和多年以前他戮力經營、引領風騷的「人間」副刊有些不一樣的晚報文學副刊,這是當下就考倒我的問題。高公約我談,就是希望我能主持這份新報紙的文學副刊。但是,誰能在高信疆巨大的身影底下想出什麼真正「不一樣」的副刊風貌來呢?別說風貌了,就連形狀也摸索不出吧?

「撇開『人間』編個不一樣的副刊?你吃我豆腐,高公。」我說。

我沒有想到高公立刻答道:「我有駱紳,你沒有,這是你吃虧的地方。不過——」

駱紳是高公的學生,也是「人間」的頭號執編,多年來一直都為天馬行空的主編高公提供一切「使命必達」的編政服務。然而高公的話還有下文:「你要是能有一個林崇漢,那就厲害了!」

我給尚未誕生的副刊起了個名字,叫「時代」。但是那個下午,一路用琴湯尼酒泡到黃昏深重夜色濃郁,我們倆都沒有想起:有誰能夠像當年的林崇漢那樣,以鮮活、細膩、無與倫比的宏大氣勢與寫實風格打造出「人間」的版面美學呢?那個人,會是誰呢?

「有的時候,成大事就是想起那個對的名字。」高公說。

那個名字是鄭問。我當天半夜想起來了!

不是要辦報嗎?發行人余范英很開心地帶領著第一批招募來的創報同仁參觀新建大樓,還只是個水泥框殼,看得出大堂挑高寬闊深廣,日後裝潢起來,自應有一份富麗堂皇的排場。

我們在粉塵和電焊氣色之間繞著粗大的水泥柱胡亂踱走。鄭問和我一步一步踏著水泥樓階,甩開眾人,直上六樓。我胡亂指著某個角落,像是已經規劃好了、極有自信地對他說:「以後呢,我們就在這個位置上班了。」

實則我所指的位置後來是廁所。而鄭問看來一點也不在乎新的報業大樓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格局、怎麼樣的門面。我之所以急著讓他去想像或感受大樓落成之後的工作樣貌,多多少少帶著些鼓舞士氣的動機——那是跟當下我們的處境有關的。

我們那時還沒有辦公室,甚至沒有辦公桌,參觀完施工中的大樓那天中午,我和鄭問才開始去購買「時代」副刊的第一批家當。那是兩把九十公分和六十公分長的鋼製直尺和一套圓規、一組極大的三角板、兩塊綠色的切割板、鉛筆、蘸水筆,還有些瑣瑣碎碎的文具。我們借用白天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閑置的辦公室畫版,在駱紳上班之前匆忙離開,還真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鄭問在工作上對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要買兩塊切割板?」

「你一塊、我一塊啊!不是嗎?」

「你也是美編嗎?」他嚴肅地問。

我只是想幫忙罷了,可是這話一時之間說不出口。

鄭問接著說:「那就給以後再來的助理用好了。」

他始終以一種非常溫和的態度不讓我碰那些美工器材。

鄭問是一位傑出的畫家,我其實並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設計版面。但是很快地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個人如果不是普通會畫,而是那麼會畫,那麼他一定也會搞版面。

不過,眼中就是辦報二字的發行人、社長、總編輯交代下來的第一個任務與設計無關,乃是:「中時晚報」四字報眉必須固定下來。根據報系創辦人余紀忠先生的意思,是要和「中國時報」四字完全吻合。

這兩個報眉相同者四分之三,即使從「時」字里也不是不可以採下一個「日」字偏旁,作為「晚」字的部首。可是問題來了:「中國時報」四字,昔年乃是出自於右任先生手筆,三原草書書風著名千古,而他的碑體沉穩厚重,不但摹寫極難,就算是起於右老於地下,恐怕也未必能把自己數十年前的字臨摹到神形俱足的地步。

這件事,不是高公所聲稱的大事,但是鄭問觸手即成。是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盯著「中國時報」的原紅色報眉看了個仔細,而後捉起水彩筆來,為那個「日」字偏旁添上了一個「免」,於右老的北碑雄豪之氣竟然一瞬間汩汩而出。

一般的說法應該是:從第一天上班開始,我就察覺鄭問不怎麼開心。但是,哪一天算第一天呢?說得準確一點:是南部老家傳來採訪主任陳浩的父親病重的消息那一天。有個不知道什麼職務的同事林愷表示:怕陳浩心緒不寧,長途駕駛不安全,於是自告奮勇向發行人請假,說要開車送陳浩南下。就在一陣忙亂之中,鄭問忽然問我:「你們都很熟嗎?」

我說:「誰跟誰?」

看著匆匆穿過舊大樓長廊的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鄭問說:「你啊,跟他啊,還有他啊?」

大家不都是這兩天才被挖了來聚成一堆的嗎?我搖搖頭,說:」不算很熟吧。」

「我誰都不認識。」鄭問仍舊看著空蕩蕩的長廊,說:「可是他要開車送他去台南──如果不熟,他們路上要聊什麼?」

我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像鄭問一樣,在你永遠不可能注意到的細節之中耽上老大的心思。我說的還不是畫畫,而是生活。

他不太說自己,從不提家人,絕大部分不工作的時候,他像是空氣一樣發獃。每當我說了一樁也許不足為奇的什麼事的時候,他總會瞪大了原本就不小的眼睛,顯示出非常驚奇的模樣。起初我還以為我說的事的確別有一些讓人意外的趣味,後來才漸漸發現:鄭問只是用看起來很驚奇的表情來掩飾他根本沒有聽我說了些什麼。而且,越當他對某個話題毫無興趣之際,他臉上的驚奇就越是誇張。彷彿他是兩個人,一個躲在另一個的背後;藏起來的那個冷冷凝視著這世界最表象的樣貌,以便隨時素描或臨摹;而面對世界的這一個,則不斷示人以「啊!好有趣、多有趣──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的反應。

試版期很長,我們每一天上午八點到班,逐漸被高公那種二十四小時必須隨時隨地發動的精神所感染,經常到接近午夜還不能收工。或許是出於一種彌補虧欠的心理,我總會在誤了晚餐時間過後拉著鄭問穿過報社對面的巷弄,到華西街小吃小酌。回想起來,他對飲食的興趣不高,晃來晃去,最後總是一家名叫北海道的燙魷魚蘸山葵醬和豬肝湯。然而沒有一回例外,無論是趁店家料理的時間、或者是吃飽了咬著牙籤散步回報社之前,他必然要繞道一家蛇湯店門口,把鼻尖湊在鐵籠上,仔仔細細觀看籠中蜷曲扭動的蛇,然後讚歎地說:「真是漂亮!」

「可以回去了嗎?」我說。

「你不覺得它們真的很漂亮嗎?」他說,「像游泳一樣活著。」

這是我永遠不能同意鄭問的一件事。他每一次都問我,我每一次都搖頭。接著,他緩緩搖動著臂膀,彷彿蛇就長在他的肩膀上,一路搖回報社。不過,在那樣一條短短的路程之外,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如何開心。

「中時晚報」開張第一天,他以極其精細的筆觸、九十度俯角,畫了一尊大炮。點燃炮火的士兵就像他在幾年以前的《戰士黑豹》以及多年之後的《東周英雄傳》里那些讓角色肢體產生華麗動感的表現一般,使觀看者不由得不放緩了速度,必須以一種近乎凝視的姿態,觀賞畫面整體的布局和細節。我對高公說:「大師(這是早年『人間』所有的編輯對林崇漢的昵稱)回來了!讀者不會看文章了。」

大炮是個「1」字,那是開張第一天的註記。第二、三天的版面則分別呈現了「2」和「3」(設若我的記憶無誤,那3字還搭配了三毛的一篇散文)。鄭問在第三天笑著告訴我:「這樣搞下去會死人。」

鄭問果然沒有捱太久,他很可能是中時晚報第一個離職的員工。離職的原因很簡單:他不能為了一份養家的薪水而放棄畫畫。高公在挽留他的時候的確使盡了種種高明的修辭技法,他高舉雙臂、彷彿招攬著數以十萬計的報紙讀者,其中一句是如此令我動容:「你的每一塊版面,都是讓幾十萬人目不轉睛的藝術品,怎麼說沒有時間畫畫了呢?」

高公畢竟沒有說服鄭問,但是那一句「目不轉睛」說得太恰切了。鄭問的漫畫作品就是在交織操縱著繁縟寫實與大塊寫意的筆觸之間,讓我們看漫畫的節奏根本改變了。有些時候,感覺他發了懶,刻意省略了角色身上的某些必要的繪飾。然而我們若是凝視得再久一點,或可以更有餘裕揣摩出畫家的意旨:省略了某些衣服上的花紋或裝具,正是為了凸顯角色的那頂帽子啊!可不是嗎?那不是普通的帽子,而是君王的冠冕──且看那冕旒,正在風中飄蕩。

鄭問離職的那一天,職務交代給一個會畫可愛卡通娃娃圖案的小姑娘,就在他把切割板鋪在小姑娘桌上的時候,我不期而然想起幾個月前打電話給高公的那個深夜。

「我想起誰可以像林崇漢了!」我興奮地喊著,「鄭問。你下午說過的,要想起那個對的名字。」

這個名字陪伴我們的時間相當短暫,卻令所有目不轉睛之人回味深長。

本文刊2018年5月26日《文匯報 筆會》

所配畫作均為鄭問作品,張大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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