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美得過分,令人心痛
1998年上映的美國電影《天鵝絨金礦》被戛納電影節評為首映「特別藝術成就獎」,演員喬納森·萊斯·梅耶斯因在片中出色演繹了搖滾明星布萊恩而備受讚譽,這年他才剛剛19歲,那中性而妖冶的美令影評人們為他瘋狂。
「Jonny總是會令我想到脆弱和易消失的物體,比如霧,早晨的露珠,水中的月亮倒影,他看起來很不真實,或者,是我對美麗的東西一直有的,小心翼翼的感覺。」
「看到Brian Slade,大概沒有什麼人不會為那帶著中性美的臉傾倒。我卻最喜歡他那帶著孤冷禁慾意味的高顴骨與充滿肉慾的豐唇的搭配。看到紫裡面的Jonny,你大概會明白為什麼在那個年代,男人也可以挑起一場性的革命。」
一夜之間,不熟悉他的觀眾都在問:「那個比女孩還漂亮的男孩是誰?」
一切都好像在說著他,是不是?在華人的藝術王國里,扮起女人來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除了他,還有誰?
既有男性的堅毅和果敢,又具有女性的柔美和魅惑,這是張國榮所給我們留下的深刻藝術烙印。
從來都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演員能夠像他那樣,在有些角色上——《英雄本色》中的阿傑、《縱橫四海》中的阿占、《阿飛正傳》中的旭仔,或義氣、或矯健、或無情,氣質不同,但都是極為典型的男性形象,沒有一絲一毫的柔弱味道,而在另外一些角色上——《家有喜事》中的常蘇、《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則把女性的特徵、心理、情感,通過一些極為瑣碎的細節,表現得淋漓盡致。
電影中常有男人扮女人,但通常這種表演,不是以插科打諢的方式而存在,比如如花,血盆大口一臉胡茬,就是特別的敷衍,觀眾全都看得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有演員假裝認不出來。而他卻不是,他有那種天才的演技和共情的能力,可以完全站在女性的心理去自然的演繹一個有著女性特徵的男人,再加上個人獨特的容貌條件——他擁有一張不落俗的美男子的臉,線條極為柔和——這讓他一旦轉換氣質,展現演技的時候,能夠令觀眾在他身上看到比女人還美麗的一面。
演過《霸王別姬》,又在《花田喜事》中反串了一幕女孩,他說男扮女裝絕不簡單,除了相貌更改之外,演戲時的心態和神情都要完全女性化,而且要在心裡說服自己就是女性。記者好奇,問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否幻想過自己就是女性。他斷然否認,表示自己就算做人再無聊也不會有這樣的念頭,「轉世投胎還是喜歡做男人多過做女人,因為做男人較舒服。」
在跨越97演唱會上,他穿著紅色高跟鞋,以女性的嫵媚和幽怨演繹了自己的歌曲《紅》,男性的低沉嗓音,配上女性化的姿態、手勢,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或許會叫人覺得難以協調,但只要看過那場演出的人,都會感到一種極度和諧,並且相得益彰的視聽震撼。
他與男舞伴翩翩起舞,眼神對視,目光凌厲,盡展男性的狠勁,一曲舞罷,他輕輕將對方推開,眼波閃動,又是女性的婉轉和哀怨。「兩性的區別在他身上逐漸消融了。這種美的極至表現可能當屬跨越97演唱會上萬人喝彩的探戈舞。」
在這樣的魅惑和妖艷面前,「觀眾們被徹底擊垮了,在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前完全崩潰。」這是一種勇敢的嘗試,而來源只是一個創意,與他共唱《紅》的伴舞老師朱永龍回憶:「當哥哥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大家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哥哥滿不在乎地笑著,他聳聳肩膀說:way not?」
英國作家伍爾夫說過:「純男性的腦子和純女性的腦子都不能創作,像莎士比亞那樣偉大的腦子,是半雄半雌的。」擁有雌雄同體的美,這並非是生來就掌握的天賦,而是後天對美的研讀、揣摩、尊重、品味,才能精確把握住美的內在標準。
演唱會的美術指導張叔平說:「張國榮就是要打破性別的限制,嘗試多元的時尚元素。一點點男人,一點點女人的感覺是最美的,為什麼呢?因為不再是平面的,是複雜的。」詩人洪燭說他的表演是近似於靈魂的表演,「一個陰錯陽差而有刻骨銘心的靈魂的剖析與再現,靈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性格永恆。」
在藝術的探索上他從來都是大膽的,他試圖建立一種全新的關於美的標準,那就是讓美跨越性別,男人可以很嫵媚,女人也可以很陽剛,也可以一面嫵媚,一面陽剛,這都沒有什麼不對,只要是自然的,發自於內心的,不被束縛的,一切都是美。
在之後2000年的熱情演唱會,他走得更遠,創造了香港演唱史上的奇蹟。香港浸會大學教授文潔華評價這次演唱會創造了劇場效果,「有故事,有起承轉合,用衣服去講故事,去講一個人的成長。」她認為這次演出充分體現了張國榮那「姣靚型寸」的風采,「男又得,女又得,顯示了男性穿著一系列cross了女性性別的衣服,他駁了一頭長髮,但他的身體線條大家看到是男性的,健身後很結實的,他的聲音,甚至他有留著須,是一個男性去穿這些衣服,去表現男性的陰柔,他不是在扮女人。」
他將自己的身體和歌聲當做武器,展示了跨越性別的美感。他以自己令人瞠目結舌的優雅與魅惑,揉碎了人們心中原有的關於性別的概念,啟發了對美的多層次認知。他對娛樂圈、時尚界以及在美學創造上的貢獻,還有待於後人慢慢去挖掘和了解。
「這些在眾人眼裡不夠靚、不夠帥的地方,都是這場演唱會的藝術語言之一,」他留著鬍鬚,梳著長發,「並不代表他在扮女人,他只是展示給人們看,人是多面的,有多種的可能性,至少他自己是如此,他集陰陽之美於一身,是因為他有著超越與性別的人的本質美,即本真的人性、純凈的人的美。」
但這種觀點損害了男權社會中關於男尊女卑的觀念,女人扮男人,無論好看不好看,男人們都可哈哈一笑,無需較真。男人扮女人,如果扮得好看,那就等於無形中損害了男性們的尊重,將男性推到他們自認為是低一等的階層,這簡直就是以全社會的男人為敵,我指的是中國社會。在日本、韓國,更接納他,理解他,是因為那裡雖然也有男權思想,但他們對藝術的理解比我們更加深邃和寬容,在這方面,無論是香港還是內地,都欠著一個層次。他說:「我認為一個演員是雌雄同體的,千變萬化的,但香港的市場只要instant chic(即時別緻)一窩蜂的潮流,一窩蜂的模式,那並非我的理想。」
他一直希望告訴觀眾,美是沒有界限的,美是如此單純,並沒有男性美與女性美這樣狹隘的區分,而美叫人迷惑和迷戀的就是可以以任何方式、任何角度、任何狀態,出現在男人或者女人身上。
而美,並非我們所想像的那樣膚淺的事物,美國攝影師大衛·拉切貝爾說過:「美是我的工具,它不是一種防禦,它是一種武器。我們都在經歷磨難,這是人生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是如此,無人能免。美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它可以保護你,遠離世界上的醜惡。」
曾經與他有過多次近距離接觸,自詡同他是「熟人之上、朋友之下」關係的志摩千歲女士說:「我覺得,在他面前,所有界限與類別,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失去意義,含糊不清。」他說,你相信我是什麼,就是什麼好了。他就像一尊最精緻的藝術品,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讀和想像。
他不介意如何定義他,他在乎的只是美不美,夠不夠感染人。《霸王別姬》中的程老闆獲贈了「風華絕代」的牌匾,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他同樣是如此恰當。縱觀香港、內地娛樂圈,再沒有人等同他一樣當得起這個評價。那需要能夠在男性與女性的極致中穿梭自如,突破世俗的標準和極限,重新樹立一種美的標杆。
他始終都被外界誤讀。事實上,生活中,他是特立獨行的男子形象,比一般男人甚至更「串」,穿著風格與舞台上的他完全兩個極端,追求簡單和低調,和台上的極端綻放形成鮮明對比。在張叔平看來,這是因為「藝術與生活是可以分離的。」
他從不忸怩作態,更沒有一點所謂娘娘腔的感覺。他就是一個最典型的男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男人,有一點天分,比一般人特別點」,正如喬納森說自己:「我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不愛虛榮、不自負,也並不自我,但如果你是一個演員,你就要放棄這些,你會成為自戀的水仙花。」
如果要說錯誤,那就是他這個男人,比絕大部分男人更漂亮,也比絕大部分男人更能理解美,展現美。
對他所獲得的成就,一直有著不公平的評價,而他早就已經體會到了藝術創作上受困於難以擺脫的男權印記。「為什麼一個女人扮演男人,即使不像,也會獲得讚揚,但男人扮女人,就會遭到特別苛刻的評論。」在藝術上,他是敏銳的,也是非常客觀直接的,他的好朋友林青霞的反串備受好評,但他說:「你要問我,林青霞扮演男人是不是成功,Sorry,我會說不是。只是有一點,她靚,觀眾就認可。」換成他來演,那就變了,演得特別像,正好說明你這個人性格陰柔,不男不女。
他走得太快,時代難以跟上。即使在他離去後,人們紀念他的時候,我們仍然可以發現,「一些紀念哥哥的電視節目,會很小心揀選播放他的片段,回放哥哥『熱情演唱會』的片段會是哥哥的一些完全男性化的形象,演唱會中、文化上我們覺得是雌雄同體的形象,都給刪減了。」香港中文大學馮應謙教授說這非常令人不安,這說明他的努力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主流文化仍未能完全接納哥哥這個形象……哥哥這個性別文化的突破是前衛的。」
有一位義大利女歌星臨終前說過一句話:「美是令人心痛的,如果美得過份時。」或許用在張國榮身上最恰當不過。他一個人包攬了男性和女性所能達到的極致的美,他橫跨兩種性別,穿梭其中,創造了獨特的張國榮氣質,樹立了難以企及的美的典範和標杆,這樣的美,存在的時候令人不安,而他的毀滅,又是如此叫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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