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2)
初中的時候,家鄉搞縣城老街道改造,當時因為沒有拆遷管理辦法,縣城老街改造的另外一個意義就是強佔居民用地。家裡剛買的沿街房子被拆遷了,一片廢墟,父親多年來的心血一下都沒有了,欲哭無淚,父親看著被拆遷的房子,又一個人默默拿水泥刀開始建造新的房子。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就住在不到30個平方的一個小房子里,白天我跟姐姐去上學,父親和母親就戴個安全帽,開始重新造房子。有一天暑假的時候,姐姐路過新房子邊上,建造房子用的毛竹從六樓砸下,被砸到了腳。姐姐鮮血直流,父親飛一般地從四樓跑下來,背起姐姐,就往醫院裡趕,一路上父親不知疲倦地飛奔,我跟在後面看著父親跑著。到了醫院,父親背著姐姐又從一樓跑到六樓,送到手術室。醫生說要交押金,父親根本沒有錢,那時候,父親差點跪下來叫醫生想辦法先開刀,錢無論如何都會湊好。醫生很沒有血性,看父親的模樣,很怕父親沒有錢還,死活不肯。父親急得暴跳如雷,卻又沒有辦法,只好跑出去借錢。一個早上,父親先是背著姐姐跑到醫院,然後又四處奔波湊錢,我在邊上卻幫不上任何忙,我一個人除了哭,卻做不了什麼事情,那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早點長大。姐姐後來腳好了,父親卻蒼老了許多……
我姐姐初三的時候,父親去問姐姐的班主任,問應該上高中還是讀中專。姐姐的老師說,姐姐屬於用功型的,讀書雖然很好,但是怕到高中會退步,所以還是建議讀中專。父親聽了老師的建議,叫姐姐單報中專。中考的時候,父親在學校門口等了姐姐三天,最終姐姐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考上了金華師範學校。父親高興地送姐姐去了金華,他覺得姐姐圓了他未了的心愿,很開心。回來之後,剛好又碰到村裡分配農村戶口轉城鎮戶口的名額,一個名額是一萬塊錢,父親跟我說,我們家窮,沒有那麼多錢,你要跟姐姐一樣靠自己,你們考出去,讀了大學,那你們就自動是城鎮戶口了。我點了點頭,那天,父親很開心,因為村裡有人買了兩個名額,所以村裡每戶人家可以分到300塊錢。
兩年後,我初中會考班級排名前三,但是卻因為太吵鬧,而且跟班主任的女兒打過架,被班主任逐出教室,不能參加中考前的一個月複習。我那天躲在教室的最後面哭了好久,父親知道後,跑到校長那裡說,我的兒子如果是成績不好,沒有資格參加複習的話,他也沒有話說,但是現在我成績這麼好,不給我複習,是不公道的。在父親的爭取下,我又回到了教室,只是結果讓父親很失望,我考得很差,連電大都上不了。知道成績那一天,父親在家裡嘆了口氣,卻沒有說什麼。
1994年的那個暑假,我過得很悲觀,原因有很多,青春萌動,前途渺茫都是原因。我其實蠻想回到校園,卻又不敢去跟父母說,父親有一天帶我到當地唯一的中學去,找了個人,然後跟那個人說了幾句,就帶著我去了一個教室。我很莫名其妙。那天晚上,父親跟我說,他覺得他給姐姐安排錯了人生,其實姐姐更適合讀高中,卻因為他的決定只能夠讀中專,他不想我再錯過,而且他跟我說,他覺得我能夠考上大學的,只是沒有發揮好,父親說他相信我,所以他向銀行借了3000塊錢,跟學校里商量了好久,千求萬求,才允許我買進重點班讀書。
1997年的高考前,父親站在學校的門口,當時有報社的記者來採訪門外的父母,當我父親被採訪到的時候,父親說我們家的兒子如果發揮正常,考上大學是肯定沒有問題的。這句話被印成鉛字,發表在了當地的唯一一份報紙上。只是父親樂觀地估計了我,雖然我在此前的任何一次聯考上,都能夠在前幾名徘徊,卻重演了94年的悲劇。我發現自己是個總會在關鍵時刻發揮失常的人,只是94年父親還可以用金錢給我換取一次機會,97年呢?用再多的錢,也沒有用了,我也對自己開始感到了絕望。
1997年,父親跟母親商量了好久,帶著我去東陽找複習班。父親一家一家不停地考察複習班的情況,希望給我找一個最好的複習班,能夠讓我重新再來一次。父親依然樂觀地跟我說,他還相信我肯定能夠考上大學的,依然只是沒有發揮好,雖然這個理由我已經不再相信。那年夏天,我相信許多複習班已經對於這麼一個家長感到厭煩,父親總是把每個複習班的老師都給問得實在不想回答為止,最後父親選定了藍天、紅葉和黎明。當時東陽最好的前進複習班,認為我成績太差,不肯收我;藍天嫌我父親羅嗦,扔下一句,你愛來不來,也不要我;而黎明剛剛開始起步,連生源都沒有,所以對我的態度特別好,尤其是那個校長孫黎明——現在東陽最大的爆發戶之一吧,百般挽留,父親被感動了,我也被感動了,於是就在東陽南街口一個破敗的學校里開始了一年的漫長痛苦生涯。
那一年不想多說,只是記得多次提及的幾個鏡頭。那年跑到杭州看當時喜歡的女孩子,卻碰壁而歸,在落寞地回到了東陽之後,就大病不起。我迷迷糊糊地醒了之後,我第一眼看到了我的父親,我當時就哭了起來,想到我高考失敗,父母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而且還為我寬心,我知道我的落榜,讓他們在村裡抬不了頭,受人的白眼,但是他們卻能夠坦蕩地忍耐下來,更是百倍地呵護我,深怕我難受……父親在身邊呆了幾天,那幾天我哪裡也沒有去就在宿舍的床上躺著,父親在邊上照料我,走前留了一千塊錢,臨出門前,回頭跟我說:你這麼大了,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你自己也知道了,你如果能夠考上大學,我們家裡雖然窮點,但是我們砸鍋賣鐵,也會讓你去讀的,不過考不上,也沒有關係的,你不要太有壓力……然後嘆息一聲之後,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偌大的寢室里……
那個鏡頭,我想已經成為我這輩子也無法忘記的鏡頭了,我時刻用這個鏡頭裡父親的那種似乎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來鼓勵我自己的每一次放縱的時刻。之後的1998年,我最終用全縣第一的成績證明了父親的眼光是沒有看錯的。那一年我自己的成功,改變了許多人,包括孫黎明在內,他的黎明複習班由此開始了其偉大的起步,不到8年時間,他已經成為了東陽最大的複習班,有3000多學生,而他自己也已經是千萬富翁,開起了沃爾沃,買了上百畝土地的農莊。想起當年他帶著我,四處做廣告宣傳的時候,我真的很恍惚,現在這個衣亮光鮮的人是否還是當年那個善良、淳樸的老師?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被改變了。
1998年的9月9日,父親和母親很體面地送我去北京。坐了28個小時的火車,到了北京已經是凌晨2點,父親和母親送我到我高三時的同桌的學校——北京師範大學住下後,他們兩個人卻自己走路回到北京火車站,然後在火車站門口蜷縮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節省100塊錢的住宿費。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來北京師範大學,然後帶著我到了當時的中國金融學院,學校雖然很小,但是很氣派,不過我還是我感到很失望,我一直認為的學校應該是恢弘的大校園,所以我那幾天很失落,父母看出我的落寞,於是就盡量安慰我,給我疊床背,買衣服和生活用品,還張羅著要給我買電腦。
第二天,父母帶著我去了故宮,為了省錢,我沒有進去,期望以後有學生證了,可以拿個半價,在外面等父母出來,然後我就匆匆地送走了父母。
1999年的時候,北京開始了沙塵暴,同時蔓延的還有流感,我第一個倒下了。父親聽說後,就連夜坐火車到北京來看我,我好了之後,帶父親去王府井,父親說,如果不是當年逼著我去複習,他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來這裡看看,走走,晚上回到寢室的時候,我跟父親睡在一個被窩裡,我又一次感動地哭了。
2000年,我喜歡一個女孩子,女孩子不喜歡我,我哭得一塌糊塗,半夜打電話回家,哭著跟父親說,父親在電話里安慰我了一個晚上,我卻不知道他說了什麼。第二天父親寫了一封信給我,在信里給我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愛情故事,教我要學會採摘最美麗的那朵花,父親的字寫得很好,雖然只有小學文化。
2002年,我畢業了,準備出國讀書,卻發現家裡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可以供我。當我發現父親在準備把房子抵押去貸款的時候,我放棄了,最終在五月份的時候,來了杭州,簽了這份工作,也是那一年,我租了一間破敗的房子,父親趕過來,我們兩個人買了桶白色塗料,把破敗的房子好好的弄了弄。跟父親一起幹活很開心,因為父親什麼都會,會木匠、電工,會修理電器,也會教我怎麼收拾傢具。
2003年2月,過春節的時候,我帶著在外面教書兼職發的2000塊年終獎回家給父母的時候,我看到的父母臉上洋溢著的幸福的笑臉。我知道那一刻起,父母所有的付出都到了可以有所回報的時候了。
2004年3月,我看中了一套房子。我準備買房子,父母親沒有反對,而且還很鼓勵我,家境雖然困難了些,但是父親母親還是向各家親戚借了許多錢,還向信用社貸款,給我寄了許多錢,幫我緩解經濟困難,讓我最終能夠在杭州買起了房子。2年後這套房子漲了四十多萬,我賣掉了這房子,還掉了些債務之後,在06年又重新買了套房子,雖然沒有這套大,但是壓力也沒有像以前那麼大了,我知道我還年輕,虧欠父母的東西,我可能一輩子都還不掉。
2005年3月,因為工作努力,我升職了,父親給我又寫了一封信,字裡行間透露著讚賞的喜悅,他說替我感到驕傲。
2005年12月,在基本上還清了父母親給我買房子所借的外債後,我買了輛越野車,那之後的幾天,母親經常打電話給我說,她連續好多天睡不著覺,總是夢見我出車禍,她叫我千萬要擔心,注意安全。
2006年5月1日,我自己一個人開著車到了拉薩。過了唐古拉山口的時候,我給父母打電話,父親說男兒志在四方,他說,他這輩子年輕時候很遺憾,為了生計,沒有能夠帶著我多走些地方,現在我自己長大了,是該多去走走,而母親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她叫我一定要注意開車,保重身體。
2006年6月,我結婚了,父親和母親發了短消息,說恭喜我和我的老婆,他們祝願我們的婚姻天長地久。
2007年6月,我們去馬爾地夫度假,突然聽說母親昏倒住院了,我和妻子連夜趕回家鄉,在醫院裡看到了母親,才知道母親心臟病已經有2年多了,一直為了省錢,不肯住院。
母親在病床上很辛苦,疼痛不已,父親在邊上耐心地陪伴,一步也未曾離開。看到父親操勞異常,我叫父親別那麼操心,讓我們來吧,父親說,母親當年離開那麼優越的環境跟著他,他也沒有什麼本事讓母親過上很好的生活,而是吃了這麼多年的苦頭,剛結婚,父親就要一個人出去謀生,母親在家裡帶著我們,受盡了苦頭,現在好不容易熬出了頭,結果又生病了,父親覺得對不起母親。
母親由此偷偷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她真希望那天昏倒就這麼走了,安詳地離開,也不打擾我們的生活,父親也還有機會再找一個,不用那麼辛苦。動手術的前一天,我徹夜難眠,我真的害怕母親就這麼走了,那天晚上一想到母親說的那句話,我又開始忍不住地哭泣起來,我真的很害怕母親就這麼離開了,我都還沒有給他們盡一下孝心,我都什麼都還沒有做,難道就要這樣么?第二天,母親動手術,我在病房門外,焦急地等待,醫生叫我們進去給我們看心臟周圍的造影,母親的動脈已經萎縮得無法看到,醫生說如果再晚來的話,母親可能真的已經離開了我們。後來手術很成功,老天有眼。
2008年底,我開始四處奔波,工作上出了些麻煩,承受不住壓力,幾乎崩潰。父親母親知道後,怪我沒有把事情及時跟他們說,然後跟我說,家裡是我最大的後盾,不要擔心,天塌下來,還有他們頂著,他們還準備把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老房子賣掉,來給我做多點準備。想到這麼大了,還要他們為我擔心,心裡很內疚。不過父母跟我說,他們一點也不指望我有多大的出息,賺多少錢,他們只希望我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過日子,其他什麼都不重要,還跟我說,做人做事情也是一樣,不要太計較名利、地位,這些都是外在的,並不重要,反倒像他們這樣,一輩子平平淡淡,但是卻很幸福。
是啊,看到父母的經歷,我現在就能很坦蕩地看許多事情。父母的經歷,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財富,而他們對我的關愛,將還會一直支撐著我努力地堅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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