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養老的圈套:誰把老人「扔」出家門
推老人進騙局的
是上一個騙局
2015年12月,吳晗 (化名) 踏入了 「以房養老」 騙局的圈套,糊塗地簽署了房屋抵押和委託買賣合同。次年8月,吳晗位於西城區的房產在其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強制以低於市場價的350萬過戶。2017年5月,被再次轉售。7月,新房主帶著數名大漢上門,換掉了門鎖,要求吳晗在三天之內從家中搬走
用高息利誘來騙取老年人財產的投資詐騙不少。而從目前曝光的系列「銀髮收割」騙局來看,老人受騙的實際情況往往更複雜 :打著「國」字頭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關係,老友引薦,甚至行騙者「個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騙局。
水盆上浮著一層死蒼蠅,兩厘米厚,曾文蓉一天要清倒好幾盆。白天屋裡蒼蠅綠頭飛竄,子彈一樣砸臉上。夜裡閉了眼,密集「的嗡嗡」聲中,曾文蓉也能感覺到蒼蠅觸角在臉上的清晰划動。
被人扔出北京丰台區的家門後,68歲的曾文蓉和85歲的老伴兒王學全住在郊區一處月租600塊的預製板房,五米遠就是混著殘肴腐蔬的垃圾堆,蒼蠅鋪天蓋地。老倆口相繼高燒拉肚子,心底念頭誰也沒敢挑明——「我們有個得死在這兒了。」
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書、強制效力債權文書公證、房產轉移委託書,曾文蓉老倆口加入的這場打著「以房養老國家政策」幌子的投資騙局中,最初為保障權利而簽的文件都成了奪走老人房產的關鍵推手。經過一步步法律程序,曾文蓉的房子最終被抵押出售。
「你這麼精明一人,怎麼就上當了呢?」朋友相繼問曾文蓉,曾文蓉也想不明白。這些年,用高息利誘來騙取老年人財產的投資詐騙不少。而從目前曝光的系列「銀髮收割」騙局來看,老人受騙的實際情況往往更複雜:打著「國」字頭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關係,老友引薦,甚至行騙者「個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騙局。
這場「以房養老」的投資騙局牽涉了,包括曾文蓉在內的三十多戶老人,他們有的被強制趕出自己房子,有的雖然暫時保住了房子,但因此背負上高額債務。北京致誠公益刑事項目負責人武婕統計,與曾文蓉遭遇同樣詐騙手法的老人,實際在北京已經超過30戶,涉案金額在8000萬元左右。而在奪走老人房產期間,騙局還令老人與家人決裂,將其置於一個絕境。
被扔出了家門
扔,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扔」。
對方是高曾文蓉兩個頭的壯小伙。2016年12月5日晚7點,北京丰台區這座上世紀機關單位的分配住宅小區里,曾文蓉家有人敲門。一開門,七八個黑衣壯漢湧進來,個個近1米80的個頭,大聲叫嚷:「這房子不是你們的了,出去出去!」
曾文蓉瘦小,七十來斤,但精神氣兒足。從念書起就是集體文藝骨幹,平日精明強幹,退了休也是熱心社區活動的小區樓長,但也被這陣勢震住了。85歲的老伴兒,連著來家裡玩兒的一對老夫妻,四位老人面對著擠了一屋的壯漢們,嚇懵了。
見老人不動彈,一個黑衣壯小伙拎著曾文蓉身上衣服,往門外一丟。屋裡小伙一人拎一位老人給扔出了門。「抓小雞兒一樣扔了出去。」曾文蓉聲音發顫:「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被丟出門落地的瞬間,曾文蓉「泥一樣癱地上昏倒了」。兩個多小時後,警察趕來現場,屋內人亮出房產證和身份證,這座老伴兒王學全在原單位煤炭科學研究總院分配的、老倆口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產證上房屋所有權人一欄已變成了陌生名字。
「房產證上寫著人家名字呢。這是人家房子,你們出去吧。」警察說。這不是老倆口第一次看到這個房產證上的名字。
半年前,曾文蓉和老伴兒加入了一場投資。朋友介紹,這是國家關愛老年人出台的「以房養老」項目,並引薦了「成功企業家」廣斌。
實際上,朋友的「項目」跟國家推行的「以房養老」保險完全不是一回事。廣斌是這樣解釋的,他來提供債權人,曾文蓉通過把房子抵押給債權人六個月獲得本金,然後按時向債權人支付月息,再用這筆本金來投資廣斌的公司項目,而廣斌需要向老人支付高於老人所支付月息的投資回報。等六個月到期,廣斌退還本金,曾文蓉也就可以拿著這筆錢從債權人手上把房子贖回來了。
為了確保投資的合法安全,廣斌還帶老人簽署了一系列公證書。雖然簽約時沒看公證書內容,但兩位老人很心安,畢竟「國家公證處嘛,還能害你不成?」廣斌還「貼心」表示,老人家每個月打錢給債權人太麻煩,支付給債權人的月息也由他來負責,總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老不用費心了。」
2016年6月,簽約第二天,債權人匯了130萬到曾文蓉賬上,曾文蓉再轉給廣斌。廣斌在曾文蓉的見證下,預付給了債權人利息。到7月,曾文蓉也如期收到了廣斌匯來的6.5萬投資回報。
2017年7月10日,曾儀 (化名) 和十多名受騙老人來到致誠律師事務所尋求法律援助。他們受騙的經歷幾乎一致,經 「投資人」廣艷彬介紹 「以房養老」 項目後,在公證處迅速簽訂一系列房產委託交易和抵押合同,幾個月後自己的房屋就被交易、二次過戶,並被要求限期搬離
去年8月,曾文蓉回四川老家參加同學聚會的節目排練,開始陸續接到債權人的催債電話,對方表示廣斌沒有支付7月利息,讓她還利息。曾文蓉趕緊聯繫廣斌,但廣斌底氣十足,讓她別管這事,保證一切他來解決。
「小廣都說了沒事了,還能騙你?小廣人靠譜可信,我們再等等。」曾文蓉也沒怎麼顧這事兒,繼續熱火朝天投入到同學會的舞蹈排練。2016年10月中旬,曾文蓉兩口子從四川老家回了北京,同樣抵押房產借貸投資廣斌的一位朋友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來自己家,之後去公證處調資料。這時曾文蓉才知道,由於拖欠債權人利息,這位朋友的房子已被強制執行出售過戶。
「真是五雷轟頂。」公證書拿到手時,曾文蓉徹底傻了眼。廣斌口頭約定的抵押借貸期6個月在合同上被縮至1個月,後面還跟著房屋抵押合同書,一月內付不起利息就要把房子變賣。等到不動產登記中心調資料,老倆口才發現房子早在8月31日被過戶給一個陌生名字,先看到資料的老伴兒直接昏了過去。
有相似遭遇的老人聚到一起,發現不管廣斌口頭承諾的投資理財時間是3個月至6個月中的哪一個數,自己實際簽下的《主債權及房屋抵押合同》《借款合同》的還款期限都是1個月,而在廣斌反覆承諾歸還老人及債權人錢以拖延時間的過程中,老人的房子已被債權人憑藉公證材料以低價買賣過戶給第三方。
比起被清戶出門的老人,解除委託書的溫琳算個幸運特例,但70歲的她境遇沒能更好。2016年10月,廣斌和委託人劉學相繼勸她賣房子還債權人的利息,溫琳身體柔弱瘦小,但堅決不賣房。她喪偶,小女兒幾年前自殺,大女兒患病,離婚後無業,這間北京朝陽區呼家樓附近的房子是母女倆的唯一住所。
溫琳回憶,從2016年11月開始,她每天一開門,就看見家門口蹲守著兩個黑衣壯漢。一天里溫琳去哪兒,這倆黑衣壯漢也跟去哪兒,「逼著賣房簽字」。等到晚上,溫琳手機就被信息轟炸,「把你和你女兒丟進絞肉機」「讓你們不得好死。」一天天下來,溫琳心理防線逐漸崩潰。她白天不敢出門,窗帘也不敢拉開,整宿睡不著,夜裡哭也不敢出聲,怕驚擾女兒。
「我想我還是死好了,也不欠錢了。一輩子我也沒說過粗話,這些簡訊啊,天天門口蹲著,我覺得太害怕了。」溫琳說,去年11月底,她給廣斌打電話,說想要用死來求放過她女兒。電話那頭廣斌樂不可支,哈哈大笑,也並不勸解。
這時溫琳才意識到,「他們可能是在等著我崩潰,死了房子就是他們的了,我女兒也沒人管了。」
「路上只要看到高高大大的黑衣小夥子,我都害怕得心突突跳,只要看到,我就趕緊跑開。」溫琳滿頭銀髮,講話聲很輕。她特意將見面地點選在家外,因為這件事已經和女兒鬧翻了,欠了巨額債務,唯一至親的女兒也不理她。她常話說到一半就捂眼哭起來,連抽泣聲也沒有,流完淚便連聲道歉。
「你這麼精明,怎麼能上當呢?」事情到底是從哪兒開始不對勁的,曾文蓉也說不上來,那天她原是和老伴兒一起來安慰「老頭兒胃癌去世」的呂清。日子曾文蓉記得清楚,2016年6月6日,因為「太吉利了,順順溜溜的」。
這月初,老姐妹呂清打電話邀曾文蓉來自己家玩,曾文蓉近半年身體都不好,便婉拒了。電話里邀拒數個來回,最後呂清說:「我老伴兒胃癌去世了,這心裡實在難受,老姐妹你來陪我說說話。」電話這頭曾文蓉聽得心一緊,連聲應:「好好好,我們就來看你。」
清晨登門前,曾文蓉還叮囑老伴兒王學全,「你嘴兜著點,咱好好安慰她。」進了屋,老倆口沒來得及說幾句,呂清便一句「曾姐你現在瞧病手頭特緊張對吧」打斷了安慰。在曾文蓉記憶里,接下來的呂清「整個人神采飛揚,說得天花亂墜」。
醫療費,這戳到了曾文蓉的痛處,大半年來,為了治療她的頸椎骨質增生、高血壓等疾病,老倆口的積蓄已經掏空。他們屬於二婚,王學全兒子在美國,早斷了往來,曾文蓉一兒一女在四川老家。平時遇事兒老倆口也自己咽下,不願叨擾孩子。北京這間面積57平米的小兩居,是他們的唯一積蓄。曾文蓉總結下來,受害的老人有這麼幾個共性:要麼離異喪偶,要麼子女不在身邊,經濟比較拮据,但有套在北京城區的房子。
接下來這場「鴻門宴」才步入正題——「以房養老」「國家」理財項目。「以房養老」,曾文蓉當然知道,這個詞她已經在電視報紙上看過無數次了,國家政策還能有錯?按呂清的說法,老年人只要把房子抵押借貸,期間也不影響居住,投資「以房養老」等項目,每個月能拿到5%的高額返利,到期後本金返還,房子便從債權人手裡贖回來。
曾儀和老伴羅榮 (化名) 在2016年底從家中被趕出,通過朋友幫忙,租住在北京郊區農村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自遭房產騙局之後,羅榮開始關注與自己遭遇相關的新聞事件
「其實我老頭兒平時特別謹慎一人,以前是高級工程師,但呂清說老伴兒得癌沒了,就都心疼她,心裡為她難受。防備就是從這個時候卸下來了。」曾文蓉感嘆。這個騙局在老年人中得以擴散有個重要前提,開場往往是熟人感情牌,「無風險」「高利潤」攻破心理防線。溫琳也是由熟人介紹。溫琳透露,廣斌告訴她,只要介紹一個人來投資,就可以拿10%的提成。
被熟人攻破心理防線後,老人們印象中「特別靠譜、實誠」的委託人廣斌就該登場了。這天中午仨人剛吃完飯,接到呂清電話的廣斌就趕來了。廣斌不斷擔保,強調「法律程序」「合法有保障」:「阿姨這是國家政策,我們都是要走法律程序的。要去不動產中心、國家公證處,怕什麼,都是國家的法律程序。」
「我就覺得小廣特別實在,特別信得過的樣子」。曾文蓉表示:「他溝通很有技巧的,循循善誘地推著我們走,我們也沒有壓迫的感覺,覺得是我們心甘情願的。」受騙老人心中,廣斌是一個高度統一的正面形象,國字臉,「有點東北口音,聽著特實誠」,「人特別善良,對老年人特別好」。最後匯總成一句話——「小廣是好人,不可能騙人。」
接下來一系列手續行雲流水。曾文蓉剛答應說試試,廣斌立馬要求開車去她家估價。到家還沒坐定,就來了倆小夥子,說是擔保公司來估價,稱房子可抵押借貸130萬。緊接著,廣斌開車載老倆口去了不動產登記中心。「根本沒排隊,五分鐘事情就辦完了。」
日後曾文蓉再和老伴兒去不動產登記中心調資料時,老倆口早上5點去排隊,即使走的是老年人綠色通道,到中午11點才排到他們。
曾文蓉說,到海淀區國立公證處已近下午4點,老倆口坐在公證處等了近一小時,廣斌、擔保公司的兩個人才和公證員李鐵林一起從辦公室出來。「李鐵林拿著一摞公證書,翻了一角,說讓我們快簽。」曾文蓉一愣,公證材料這麼多,簽字是不是該看一下。廣斌在一旁和悅說道:「阿姨這是公證書,您得快點兒填,眼看著要下班了,等工作人員下班,今天這事兒就辦不完了。」
曾文蓉想了想也是,首先這是公證處,還能坑人嗎?這老倆口還都是老花眼,看文件不得找眼鏡嗎,眼鏡掏出來再一頁一頁看,那工作人員怎麼下班呢。「就想也別給別人找麻煩,不為難人家了,行了,簽了。」曾文蓉麻利翻開這沓公證資料的右角,順順溜溜簽下名字。
「合法」,騙局,羅生門「房產證上是人家名字,你這沒法立案啊。」像大多被清戶出門後報警的老人,曾文蓉稱自己也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報案時,曾文蓉也說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但能確定自己肯定是被騙了,要不然房子怎麼沒了呢?派出所跑的次數多了,民警大概知道了些情況,表示:「你們這是個人間的民間借貸,屬於民事經濟糾紛,去找法院吧。」
望著手上一沓公證文件,曾文蓉覺得胸口像「嘔了團血」。「我都恨不得殺死自己了,特後悔。」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書、強制效力債權文書公證、委託書,白紙黑字上實實在在是自己簽的名字。不管當初是怎麼簽上的,但沿著這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的每一步進展似乎都是合法合規的。
除了曾文蓉辦公證的北京市國立公證處,三十多位老人的公證單位還包括北京市方正公證處和北京市中信公證處。而為了保證公證內容的真實合法,《公證法》第二十七條第二款規定,公證機構受理公證申請後,應當告知當事人申請公證事項的法律意義和可能產生的法律後果,並將告知內容記錄存檔。
「即使老人貪心,公證處程序難道沒毛病嗎?」董芸說,她的母親和其他多位老人都在沒公證員在場、不知道公證書具體內容的情況下被催促簽訂系列公證書,根本不知道有委託賣房的委託公證。甚至有老人在公證處簽字時,以為簽的是以房養老合同書。簽完公證書,老人也沒拿到借款、房產抵押的相關法律文書,只有張複印了廣斌身份證正反面的手寫欠條。
讓一位受騙老人的女兒張瓏堅信廣斌等人一開始就瞄準了房子的,是公證書中同時出現的借款合同、具有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公證書及委託書。張瓏表示,委託書給了對方房產產權轉移和過戶的代理權,「廣斌拖著不還利息,也不讓老人自己還利息,結果利滾利欠債越來越多。如果只是為了還錢,法院強制執行拍賣房產就行了。為什麼廣斌等人不讓法院來賣房呢?因為老人欠的錢肯定沒房子的價值多,老人用房子拍賣後剩下的錢也能一定程度止損。但給了委託書,說明是特意瞄準了老人們的房子。」
李君和女兒一家三口人租住在一間不足60平的小房裡。李君拿出當初參加 「投資」 的合同。而手中的所謂合同,只不過是一份借條,沒有任何其他相關材料。老人和 「投資人」 在公證處簽署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書,簽署之後她就再沒拿到過
目前已經過戶的房產中,房屋第一次過戶價與市場價的差價也可作為「騙局」的註腳。2016年10月18日,董芸家這套位於北京知春里、價值近700萬元的三居室被人以1000元的價格網簽。曾文蓉這套當時市價280萬的房子過戶價是130萬。張瓏家這套東二環學區房當時市價450萬元左右,被委託人以260萬元的成交價格出售。
「為什麼第一次過戶售價比市場價低這麼多,因為如果第一次過戶的售價比欠款高的話,他們還要退老人錢。」張瓏表示:「所以極有可能是他們第一次過戶低價出售給自己人,這樣和老人欠款的差價就沒有了。比如1000塊出售的房子,老人還得倒貼接近一百萬呢。」
賣房子的是哪些人,和委託代理人、債權人又是什麼關係?受騙者子女們想要摸清這些人物關係。在一張中領晟元公司員工聚會照上,同時出現了董芸家房產的「購房者」之子、債權人和委託人。董芸多方求證得出結論,這三人都是中領晟元的員工。同樣交錯的人物關係出現在其他受害騙局、不同案件中,廣斌和劉學等人對應著不同角色,在中間人、債權人、購房者這三個身份中切換。
多番比照受害老人的公證文書,董芸、張瓏等受害者子女梳理出了一張關係網。廣斌將有房產的老人介紹給小額貸款公司,小貸公司則打造一套委託代理人、債權人、名義上的「購房者」的三角關係。再經公證處公證,利用借款合同、委託書為詐騙流程打上法律保障。「公證處、住建委,擱這兒都是神助攻呢。」張瓏說,讓她發愁的是,怎樣才能證明這些人涉嫌同謀詐騙呢?
目前,包括張瓏在內的八戶受害者的報案已在北京市西城區公安分局併案處理。2017年2月27日,因涉嫌詐騙,廣斌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批准逮捕。為董芸的母親做公證的公證員馮躍、為曾文蓉夫婦做公證的李鐵林也被北京市司法局吊銷從業資格。
但老人們最關心的是,房子過多久才能回來?
報警的都是叛徒?
「我們得把小廣救出來,張瓏你要一起簽請願書,只有小廣才能救我們。」今年初廣斌被抓後,張瓏便陸續接到受害老人的電話,甚至有些老人已經湊了幾萬塊錢要贖廣斌出來。
從去年10月中下旬報案開始,到今年2月廣斌被捕,在一部分騙局受害老人心中,張瓏、董芸這些疾呼立案的受害者子女始終是「想把小廣弄進去」的「反派」角色。
騙局開端,老人們就將自己置於子女的對立面。因為廣斌叮囑「和孩子說這事兒就辦不成了」,往往直到被清戶出門,兒女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人們之前簽署的公證文件,也成了報案維權的最大阻礙。張瓏、董芸等受騙者子女開始收集同類案件資料,希望收集到相當數量的資料來促成刑事立案。
報案聲勢越來越大時,2016年10月19日,一個自稱老梁的投資者把老人們召集在一起開了個會,曾文蓉、張瓏都在會上。老梁不斷強調,首要原則是要保住廣斌,因為廣斌有實力保住大家的房子。「小廣是個好人,不會騙咱們,而且我們要堅信他有實力保住大家的房子!」老梁接著叮囑:「我們要合法合規,不能鬧事兒。」
「誰要是把小廣弄進去了,那我們就找誰要錢要房子,就到誰家白吃白住去。」老梁最後的這句強調,張瓏總覺得是針對她說的。這場會之後,張瓏開始頻頻接到老人的電話,他們拐著彎發出了威脅警告:「張瓏,我可是聽他們說了,他們說這小廣要進去了,所有人就要上你們家待著去,找你要房子要錢。」
這場會也成了「受騙者」分營布陣的分水嶺:一派是以張瓏、董芸等受騙者子女為代表的「主戰派」,這些家庭往往已經被房產過戶、清戶出門,要求報案以法律手段解決問題;另一派是寄希望於廣斌還錢的「求和派」,這些人的房產雖然還在抵押或已經過戶,但是人還沒有被清戶出門,而且他們的子女仍不知情。
「一開始我真的相信廣斌會幫我們還錢。發現房子過戶後,我總想著自己扛自己想辦法解決,孩子工作忙,日子也拮据,我不能讓他們擔心。」儘管曾文蓉略有躊躇,但還是在2016年11月9日報了案:「我之前一直覺得,廣斌說話特別忠厚,有能力有擔當,我總覺得這樣的人不是壞人。現在還有好多人覺得小廣受委屈了,覺得是劉學把廣斌給騙了。」
受害者子女也曾聚到一起分析過:受騙老人往往喪偶離異,沒有完整家庭環境來商量這件事;廣斌則擅長用話術來描繪一個安全美好的生活環境,不僅實現財務自由,還能解決兒女的經濟問題。「好多老人都覺得是自己吃了一輩子苦,積德行善來認識了這樣一個人。」張瓏說:「因為老人沒有任何渠道解決自己的問題,廣斌就是老人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好,誰要報了案,那誰就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在這起以房養老騙局中,目前報了案的有三十來戶家庭。數位知情人透露,以房養老案實際涉及五十多戶。沒報案的人中,除了寄希望於廣斌的一部分人,在董芸和張瓏看來,還有一部分屬於騙局的既得利益者。
「最早參與的從2014年就開始了,這個詐騙分層金字塔中,有些人已經是金字塔頂端的人了,屬於既得利益者,所以也不願意事情暴露。」張瓏發現,將老人引向廣斌的「朋友」,往往不是同事、同學或鄰居,而是老人投資理財產品、買保健品認識的人。而每帶來一個投資老人,介紹人便可獲得不菲提成,曾文蓉的推薦人呂清就是如此。
推老人進騙局的,是上一個騙局
「其實我不是貪心,我是真沒錢。」曾文蓉心裡始終有些委屈。2015年底開始,曾文蓉為了治病,一年間已經花了五六萬,欠債到現在還沒清。老倆口每個月退休工資雖說加在一起有小一萬,但這些年錢都花在保健品上了。去年存款已經空了,今年還得繼續治病,投資「以房養老」的半個月前,曾文蓉計劃著賣房子。
曾文蓉到現在也沒弄明白,賣保健品這群人怎麼知道她號碼的,隔三差五推銷電話就來了,電話里年輕的女聲永遠甜膩。「她們說阿姨我想帶您去郊外玩,大草地多好呀,咱們來呼吸新鮮空氣。」雖然曾文蓉退休後參加的社區活動很多,但子女不在身邊,沒孩子陪伴,往往心動答應。一去,果然是郊外,不買保健品就沒車回市區的那種。
「一買就是上萬,錢可沒少花。」曾文蓉覺得,保健品雖貴,畢竟是身體需要,售賣現場的大夫都說她急需這個葯。去年8月回四川老家聚會時,一位老同學特意分析了社會三大騙局,為首的就是針對老年人的保健品推銷。曾文蓉有點不好意思,聚會上講了自己買保健品的事情,大家紛紛勸她,她也心裡發誓,以後可不能再上當了。
受騙老人大多有投資理財的習慣,也有不少人上當受騙過。董芸始終覺得,讓母親掉進以房養老陷阱的,是「挖窟窿補窟窿」的窘迫。在這之前,母親曾經是兩個大型老齡騙局的受害者,全家搭進去了很多錢。「老太太心裡愧疚想賺錢填補,心裡也憋著一口氣,想要證明些什麼。」董芸說。
無一例外,每一次受騙都把她往下一個騙局推得更近。
「自打90年代傳銷進入中國,我媽就沒斷了折騰,這些年什麼積蓄也沒剩下。」張瓏眉頭皺了起來,她前幾天看母親微信,還是一溜兒冒充「民族大業」、「一帶一路」的群消息動態。近些年,微信也成了老年騙局的新戰場。入群除了繳費程序,還要填報個人及家庭成員的身份證號、社保號、手機號等。群規往往非常繁瑣,比如不定期集體更換有特殊要求的頭像,從藍底小一寸換到白底小一寸,不換的就踢出群。
按微信群里的安排,張瓏68歲的母親一天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每天早上8點要觀看升國旗視頻,到9點每個人要朗誦一段文字內容,還有視頻學習等等。知道孩子們不喜歡,每到上午8點的升國旗視頻環節,母親就戴上耳機躲進房裡。68歲的李文慧常和女兒說:「我們50年代的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幹革命為國家奉獻有使不完的勁兒!」
退休對母親的影響,張瓏也明白。老太太過了一輩子集體生活,忽然離開了集體,從高強度的工作狀態過度到逛公園、看孩子的生活。老年人睡眠少,生活多出大段空白時間,老太太覺得自己失去了創造價值的能力,不再被社會需要,自然不甘心。他們一門心思想參與國家大業和市場經濟,為家庭、社會奉獻餘熱。「這些群點燃了老人們的價值感,覺得自己和社會再次緊密接軌。」張瓏說。
被清戶出門後,張瓏的母親一直極度自責,甚至有段時間精神恍惚。除了兒女,微信群也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一定程度上也給了她希望。張瓏和丈夫商量,放棄讓老太太退微信群。哪怕照著群規做,也讓老太太每天過得充實些,別老想房子的事。上個月起,張瓏就不再為房子的事出門奔波了,一切維權都轉到線上,她肚裡的小生命將在這個月底臨盆。
8月2日,北京市司法局發布了一則消息。對以「以房養老」名義詐騙老年人涉及公證的情況,司法局已經成立專項調查組來調查。同時,自此之後,北京全市公證機構為60歲以上老年人辦理「賦予強制執行效力公證」或涉及處分不動產的委託公證時,必須有成年子女陪同,辦證過程必須進行錄像。
看到消息的曾文蓉歡欣鼓舞著,上一次有這樣高興的心情是在2016年6月6日。那一天,所有手續都順順溜溜辦完了。回家路上,老倆口覺得如釋重負,以為終於可以從醫藥費重壓中解脫出來了,養老也有了著落了。他們歡喜期待著未來豐厚的報酬和美麗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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