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呂之亂」—— 一場權力角逐的生死博弈 【藤枝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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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在中國漫長的王朝歷史中頻繁發生,為了爭奪普天之下唯一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叛亂者興兵造反,統治者武裝鎮壓。在成王敗寇的「叢林法則」下,演繹了一場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斗。發生在西漢初年的「諸呂之亂」,便是其中一場角逐權力的博弈。究竟誰是叛亂者,誰是救國者,誰是成功者,誰又是失敗者呢?沒那麼簡單……
一、劉邦的「郡國制」
以歷史興衰作為參照,是每一位開國君主所要考慮的事情。西周武王伐紂之後封邦建國,八百諸侯割據一方,終究導致五霸春秋,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繼而出現戰國七雄。秦王嬴政「奮六世之餘烈」(賈誼《過秦論》),橫掃六國,一統江山。他經歷了戰國的分裂,同時受到李斯、韓非等法家思想中「中央集權」的影響,在建立大秦帝國後,吸取前代教訓,廢分封、行郡縣,雖然受到周青臣等儒家博士的強烈反對,他們所提出的「陛下有海內,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的觀點,遭到了丞相李斯為代表的法家學派的強烈抨擊,是「異端」、是「違背主旋律」、是與朝廷和皇帝不一心的反動思想。這也成為始皇帝「焚書坑儒」的一個誘因。
由於秦朝的嚴刑酷法和繁重徭役,致使「天下苦秦久矣」,大澤鄉振臂一呼,揭竿斬木,郡縣獨立,郡守起義,劉項造反,六國復辟,果然如周青臣所言,沒有地方諸侯前來勤王,當然這也和二世登基對兄弟手足大開殺戒有一定關係。
流氓無賴出身的劉邦,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身邊有蕭何、張良、陳平、叔孫通這樣的謀臣輔佐,自然懂得「以史為鏡」的道理,所以他建立大漢王朝後,既沒有像西周那樣大封諸侯王,也沒有像始皇那樣單行郡縣制,而是採取了「郡國制」,即「王國與郡縣」並存的政策,封劉氏皇族和功臣為諸侯王,同時也在地方實行郡縣制,以為這樣便可以避免出現前代的分裂和戰亂。但是事與願違,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二、「三權制衡」
劉邦的這種建國方式,直接決定了大漢帝國在權力分配上出現了一種「三權制衡」:以皇帝為代表的宮廷勢力,以劉氏諸侯王為代表的地方勢力,以軍功元老為代表的朝臣勢力,這三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十分微妙的平衡關係。直到公元前180年的「呂后之死」,這種「平衡」被打破了。
按照傳統史書上的說法,呂后殯天之後,呂氏家族人人自危,以丞相呂產和國丈呂祿為首的「諸呂」蠢蠢欲動,密謀造反奪取劉氏江山。無奈消息泄露,最後在以周勃、陳平為代表的軍功元老集團和以齊王劉襄、朱虛候劉章為代表的劉氏皇族的通力合作下,將「叛亂」平息,呂氏全族也在血雨腥風中連根剷除。為絕後患,「平叛」集團驅逐並殺害少帝劉弘及其兄弟,經過商議決定迎立高祖第四子代王劉恆為帝,這就是漢文帝,開啟了「文景之治」的序幕。
但以上說法,「誅呂安劉」真的只是一場「忠臣平叛,挽救江山」的一場戰爭嗎?或許不是想像的那樣簡單。
三、封賞功臣固大權
在呂后稱制第二年,即前少帝劉恭二年,呂后對軍功階層進行了一次封賞,其範圍之廣、規模之大、人數之多、待遇之厚、標準之高,可以說惠及全國百姓(重刑犯和奴隸除外)。雖不及高祖五年(前202)的大封軍功(涉及全國16-20%的人口和全國40%的土地),但在西漢歷史上也稱得上是後無來者的。目的很明顯,是為了換取相應政治力量的支持。
一般新的王朝建立,都是一代英雄馬上得天下,通過戰爭稱帝建國,自然會有很多功臣名將需要犒賞,而西漢初年諸位將軍的特殊性在於劉邦是流氓無賴,跟隨他的兄弟大多也是「殺豬販狗」之徒,諸如樊噲、彭越、周勃、灌嬰等。所以漢初的中央政府和地方各級衙門的官吏,大多都是出身行伍的軍士,《史記》、《漢書》中多有「吏多軍功」、「公卿皆武力功臣」、「公卿皆軍吏」,軍人把持各級軍政權力的現象,漢初軍功出身人士始終在三公九卿、諸侯國相,以及地方郡守三者人數總和中維持著50%以上的佔有率,從高祖時代一直延續到文帝末年,他們擁有著整個帝國強大的支配力量。所以在惠帝死,少帝立,呂后臨朝稱制,拉攏並獲取支配帝國中央及地方政務的強大軍功集團的支持,是極其重要的,通過追封功臣無遺漏、侯爵世襲定爵位、排列功臣定位次等詔令,贏得了功臣集團的支持。客觀地講,這在西漢初年民生凋弊的國情下,需要呂雉這麼一個能力與智慧並存的「女漢子」來穩定大局,劉氏子孫皆孱弱,呂后當國是利國利民的,何況北方還有虎視中原的匈奴單于們。
四、混亂的組織
「呂氏集團」的誕生,也是符合當時形勢的。劉邦生前,宮廷勢力的組織結構其實是相當鬆散的,甚至可以說是「亂套」的。從大型國宴上諸功臣酗酒爭功、拔劍擊柱、狂亂嘶叫、毫無禮法,幸有叔孫通制定大漢禮儀,規範言行,除了讓劉邦感到「做皇帝真爽」之外,也讓朝廷有了威儀和氣概。但這畢竟是形式,內涵和思想還是雜亂無章的,根源在於劉邦常年征戰沙場,甚至國都宮殿建築的大致落成也一直拖到高祖七年。整個劉邦時代,所謂的「三方勢力」中的宮廷勢力,始終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制度化運作,之所以貌似強大,只是依賴於劉邦的個人威望。同時,禁宮大內與朝廷外臣之間也沒有太明顯的隔絕,例如劉邦的同生髮小盧綰經常「出入卧內」,征討淮南王英布前,「連襟」樊噲竟然闖宮(有鴻門宴的犯罪前科),對劉邦大加指責。這一切「犯上」之舉在劉邦之後的漢朝再也沒有發生過。
呂后在惠帝死後當政,輔佐三帝長達15年,朝廷機制的運轉均在呂后的控制之下。惠帝登基後,她罷免曾反對其誅殺異姓諸侯的酈商,用劉澤(劉邦遠房堂兄弟,妻子是呂后妹妹呂媭的女兒)取而代之擔任衛尉,負責長樂和未央兩宮的安全保衛工作;任命陳平為郎中令輔佐惠帝,後來升為丞相。可以看出,呂后在內廷的人事任免都比較傾向於非軍功成員,至少也是其中不得志之人。惠帝死後,呂后的宮廷勢力逐漸形成,這要從呂后和惠帝的母子關係說起。
五、呂雉劉盈的「母子情」
貌似不少的帝王家中的母子關係都不是特別融洽,例如春秋初年鄭莊公剿滅其弟共叔段,囚禁其母「黃泉相見」;戰國秦昭襄王嬴稷在位三十六年拜相范雎,罷穰侯魏冉,驅逐「四貴」,幽禁其母宣太后(影視劇中的羋月);唐武則天廢中宗李顯、睿宗李旦,改周稱帝;清孝庄太后後世祖順治帝的關係也很冷淡甚至視作仇人……這一切都是「權力」戰勝了「親情母子情」。那麼此時呂后和獨子惠帝劉盈的關係又怎樣的?按道理說,呂雉對唯一的兒子應該不錯的,都是苦出身,戰亂時四處奔逃,沒有感受到丈夫和父親的關愛,母子二人應該是可以產生共鳴的。如果說在劉邦想要廢黜劉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如意為太子時呂雉的緊張與不安,是出於母子情,不如說是她心中的嫉妒心使然。自己的年老色衰難以與年輕貌美、舞袖翩翩的戚姬相比,自己得不到皇帝的寵愛,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讓予情敵,這是「女強人」呂雉難以承受的,為兒子爭太子,不是她多麼愛這個兒子,而是她更愛老公死後誰來統治這座江山。
呂雉貌似更愛她的獨女魯元公主。按說這姐弟倆的命運是一樣的,當年跟老爹逃命都被無情地踹下車去,多虧有夏侯嬰叔叔兩次救起才留得性命。呂雉把她嫁給了趙王張耳的兒子張敖,愛屋及烏,母親愛女兒竟把「母愛」擴散到了女婿張敖身上。那一年劉邦被圍白登山,逃脫後竟將怒火撒在女婿身上,將張敖罵的狗血淋頭,趙臣貫高、趙午為主子報仇,躲在「柏人」廁所行刺劉邦,未遂被捕寧死不招,多虧丈母娘呂雉出面相勸,才釋放受到牽連無辜下獄的女婿張敖,可見呂后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是劉盈所不能比的。她毒殺趙王如意,讓劉盈悲痛萬分;她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嚇得劉盈重病不起、抑鬱罷朝;賜毒酒給齊王劉肥,只因劉盈與之兄弟相稱;把魯元公主與張敖的女兒張嫣嫁給劉盈做皇后,這是母后逼迫下的亂倫(劉盈算是張嫣的舅舅)……如果她愛這個兒子,就不會做出那些殘忍的事情了。
六、「太后哭,泣不下」
惠帝劉盈死後發喪,「太后哭,泣不下」(《史記·呂太后本紀》)。也就是說呂后面對死去的兒子,乾打雷不下雨,假意悲痛不落淚。時任侍中的張良次子張辟強看出其中緣由,立刻向丞相陳平分析太后「哭不悲」的原因:1、惠帝沒有成年之子,害怕大臣擁立的新君過於強勢,剝奪了自己的權力;2、如果選惠帝的兄弟繼位,不是親生,長大了與自己不一心,怎麼辦?3、如果選擇呂家人做皇帝,大臣們一定反對,該如何應對?4、兒子不爭氣,不像他老子,我做娘的誅殺韓信、彭越、英布,折磨戚夫人和如意,你也狠不起來,我哪還有心思去哭泣?5、綜上所述,呂后一旦失勢,性命也就沒有保障了。
於是張辟強建議陳平主動迎合呂后以自保,提議讓呂氏族人入朝為官,掌管南北兩軍,使呂后無後顧之憂,也是為了大漢江山著想。於是在陳平力挺下,呂后的侄子呂台、呂產、呂祿等入駐長安掌管南北軍,這樣呂后不但掌握了皇宮的出入守備控制禁宮,而且掌握了國都長安的出入守備,對京畿區域內的各級政府機構和軍功大臣也構成了一種強大的威懾。
七、「白馬之盟」的反作用力
楚漢戰爭時期,劉邦為了網羅各股軍事力量,分封了一批異姓諸侯王,幫助劉邦終成帝業。後來劉邦又以種種借口將其一一剪除,分封劉氏子侄為同姓王,並與群臣刑白馬之盟下,立下「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誓約,作為鞏固西漢中央政權的輔助手段。
但由於「劉邦—劉盈」時代的過渡,宮廷勢力的混亂導致「三權制衡」瓦解,而隨著呂氏入朝掌握實權的局面出現後,相應而生的「威懾力」恰恰使「白馬之盟」中的「三權制衡」再次確立起來。也就是說,因劉邦之死而迅速衰弱的「宮廷勢力」,在呂后的苦心經營下,再次恢復重建,而且其影響力並不遜於劉邦當年的個人威望。
這樣的結局並不是劉邦「白馬之盟」的初衷,甚至說是恰恰相反,但卻產生了一種「反作用力」——「宮廷勢力」的重建,在一定程度上均衡了朝廷內與外、中央與地方多種勢力的「均衡」。但也終究埋下了「定時炸彈」,從而產生「誅殺呂氏」之後過分以來劉姓諸王,才有了文帝時濟北王劉興居叛亂和景帝時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國之亂」。
八、「呂氏作亂,欲危劉氏」
三方勢力再次確立之後,呂后一方面利用物質賞賜和精神賞賜大力籠絡軍功集團,另一方面又積極組建和培植官吏強化「宮廷勢力」,使其與「軍功勢力」相抗衡,以致於在她死後爆發了軍功元老集團興兵滅呂的衝突,最終演變成一場流血「政變」。這不僅僅是劉呂兩姓之間的皇族矛盾,而是長期抗衡的多股勢力之間矛盾的升華。
在「平呂」鬥爭中獲得勝利的軍功集團的代表周勃,更是在史書中留下了「安劉必勃」的美名。關於呂氏作亂危及劉氏皇統,「方呂后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為其「誅滅呂族」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在《漢書》中始終強調以下三點:
1、呂氏前後誅殺三位趙王(如意、劉友、劉恢)和廢除少帝劉恭,殘害劉氏皇族;
2、封呂氏為王,破壞高祖皇帝的「白馬之盟」;
3、諸呂擅權,把持宮廷密謀作亂。
第一條是不成立的,趙王如意被殺是由於威脅到了惠帝的地位,當然也含有呂雉對其母戚姬的嫉妒怨恨;劉友和劉恢之死,是由於他們是將來「反呂」的潛在隱患,呂后必須除掉;廢除前少帝劉恭,是由於其生母被害,揚言長大後將對呂氏用兵,這才被呂后幽禁永巷。由此可見,他們的死均為皇族內部權力鬥爭,並不涉及「呂氏代劉」。
我們再看「呂雉殘害劉氏皇族」。在劉邦的「白馬之盟」中,諸侯王集團是制約軍功集團的,呂后不可能讓二者聯合,只有用一派來打擊另一派。毫無疑問,呂后選擇了劉氏皇族集團,因為是有「血緣關係」維繫的;呂雉將呂氏族女嫁予劉氏皇族,一是為了拉攏,二是為了監督和控制。而其中被打壓的往往是疏遠者,親近者往往是受到扶持的。在劉氏子孫中實力較強的是齊王劉肥,他是高祖長子,和惠帝關係不錯,常常以兄長自居,因在宴會上失了禮數,險些被呂后以毒酒殺害;為自保,先後獻出城陽、濟南、琅琊三郡以求活命。儘管如此,劉肥也是「自家人」,這是軍功集團難以相比的。「自家人」能抗衡軍功集團,呂后用之、任之、團結之,同時更要限制之、防備之。所以呂后一方面剝奪齊國封地,一方面加封劉肥次子劉章為朱虛侯、三子劉興居為東牟侯,並讓他們入駐長安宿衛皇宮,視若心腹。與誅殺三位趙王和廢黜少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呂后還分封了劉氏子弟八王七侯,並撫養了趙姬之子淮南王劉長。所以說呂雉殘害劉氏皇族的說法,是存在污衊成分的。
第二條提到「呂氏分封呂氏為王」,這是事實,也被當做呂氏陰謀取代劉氏的鐵證。但要注意的是,「呂氏封王」是發生在呂雉「稱制」之後發生的。臨朝稱制,是呂雉所創,由皇后、皇太后或太皇太后等女性統治者代理皇帝執掌國政。惠帝去世標誌著呂后稱制的開始,共八年(前187年—前180)。
在惠帝時代,呂后雖然把持內廷,但畢竟還是「太后」;稱制後,呂后便成為名正言順的國家元首,女主當國,君臨天下,只是不像武則天那樣改國號稱帝。再看司馬遷的《史記》,分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部分,其中「本紀」是全書提綱,以王朝的更替為體,按年月時間記述帝王的言行政績;其中記載先秦歷史的五篇,依次是五帝,夏,殷,周,秦;記載秦漢歷史的七篇,依次是秦始皇,楚霸王,項羽,漢高祖劉邦,高後呂雉,漢文帝劉恆,漢景帝劉啟和漢武帝劉徹。請注意,呂后是列在「帝王本紀」之中的。其中一段關於「封諸呂王」記載:太后稱制,議欲立諸呂為王,問右丞相王陵,答曰:「高帝(劉邦)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不給面子。呂后又問左丞相陳平和絳侯周勃,答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老太太樂了。陳平和周勃的觀點,從法理上而言,是行得通的。高祖做皇帝,可以封劉家人為王;現如今呂后稱製做了國家元首,封子弟為王,是合法的。如此看來,說呂氏要「取代劉氏」,牽強而言重了。
第三條說「諸呂擅權」,把持宮廷,這也是客觀事實,但說要作亂造反,卻是值得考證的。《史記》記載,呂后遺言告誡呂產、呂祿不要為其發喪,擔心軍功集團趁機奪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再看周勃是如何奪取北軍軍權的:呂祿死黨、驪商之子酈寄受到軍功集團脅迫和欺詐,勸告呂祿放棄長安北軍,大意是說:高帝和呂后共同平定天下,劉氏族人封立九位國王,呂氏族人封立三位國王。而今太后去世,您既然佩戴趙王印,應該去封地鎮守。如今您仍做上將軍,統軍駐守長安,這就會被大臣諸侯所猜疑。您何不歸還印信,把軍隊交給太尉?這樣就可高枕無憂,世代為王了。」呂祿聽信了酈寄的話,放鬆戒備,同他一起出去遊樂了。這樣周勃才進入北軍軍中,袒露肩膀劃分陣營,控制北軍,討伐呂氏。這也使酈寄背上了「賣友」的惡名。由此觀之,倘若呂氏集團果然有了作亂的計劃,又怎能輕易放棄軍隊控制權呢?正如史學家呂思勉所說:「諸呂之敗,正由其無翦滅宗室、功臣之計。」呂氏集團的失敗,恰恰敗在他們沒有任何取代劉氏皇族的計劃,如果有計劃,就不可能被軍功集團和劉氏皇族集團打一個措手不及,最終遭遇滅門之禍。
從對軍功集團興兵滅呂的三條理由上看,都是存在質疑的,既然諸呂並沒有明顯且成熟的作亂計劃,那軍功集團為何急於將其剿滅呢?
九、陰謀
呂后死了,大樹倒了,靠山沒了,留給呂氏全族的是人人自危的恐懼和軍功集團虎視眈眈的雙眸。既然呂氏集團並無危及劉氏皇權的跡象和願望(起碼當時還沒有),那麼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發生在公元前180年的這場血腥政變,是大漢軍功集團一手策劃和導演的奪權政變。可以對比的是,看似是平叛的軍功集團,對於這場政變確實早有預謀的。
先來看看反呂集團形成初期的「帶頭大哥」——人稱「颯爽英姿、剛烈威猛」的劉肥次子劉老二、朱虛侯劉章。公元前182年(高後六年),呂后命劉章擔任宴會酒吏,劉章要求按軍法來監酒,酒宴氣氛變得緊張而壓抑。劉章乘興歌舞,一曲「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的《耕田歌》,對在場的呂氏族人唱出了「不是同類,堅決剷除」的地獄亡音。一人不勝酒力逃離酒席,被劉章追上當場斬殺,驚駭四座,呂后卻默認而傷感,劉章的大膽舉動,讓呂氏恐懼,也讓劉氏皇族和軍功集團看到了希望和曙光。
在呂后稱制期間,陸賈「病免家居」,丞相陳平在位而不作為,甚至日夜飲酒美女相伴,這是文臣代表的日常表現;武將軍功集團卻「常燕居深念」,彼此交通。陸賈拜見陳平,言能治心病,不在於高官厚祿,而在於「患諸呂,少主」,這是陳平焦慮的事情。陸賈為陳平「畫諸呂數事」,促使陳平與周勃「深相結」,陳平送陸賈馬錢車,「游漢廷公卿間」,暗中將功臣們團聚起來,陰謀策劃「反呂政變」。
十、丞相的人事變動
秦始皇在中央設立「三公九卿」,其中之首便是「丞相」,「掌丞天子,助理萬機」。是最高行政長官,輔助皇帝處理政務,同時負責管理文武百官,權力是非常大的,可以說秦漢時「君臣共治天下」。
從高祖開始到景帝,依次擔任丞相的有: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審食其-呂產-周勃-灌嬰-張蒼-申屠嘉-陶青-周亞夫-劉舍-衛綰。申屠嘉之前,除了呂產,都是漢初軍功集團的元老;之後的陶青(開國功臣中尉開封侯陶舍之子)、周亞夫(絳侯周勃的次子)、劉舍(原名項猷,戰國楚項燕之子桃安侯項襄之子)屬於軍功集團的第二代;衛綰,算是西漢第一個非軍功出身的丞相。
從上面的丞相更替可以看出,西漢初年的丞相慣例只能由軍功集團成員擔任,其他勢力代表無權拜相(呂產除外),即使是老一輩功臣死光之後,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依然發揮著作用。再深一層說,滿足了第一個條件,選誰做丞相就要看「軍功的高低」了。毫無置疑,大漢的首任丞相非「漢初三傑」之首蕭何莫屬了。但在評定功勞時,產生了分歧:劉邦是力挺蕭何的,他說過,「管理國家,安撫百姓,調運糧草,徵收賦稅,我不如蕭何」,因此劉邦把蕭何列為「功臣名單」的第一位,這引起了功臣將軍們的強烈不滿:我們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出生入死,而蕭何卻只會在後方拿筆沾墨,沒流過血,更沒流過汗,他憑什麼食邑比我們還要多?!
為什麼他們對蕭何不滿,究其原因:1、蕭何長期窩居後方,與將領隔離,感情不深;2、在冷兵器時代,武將往往輕視文官,認為文治與武功,武功應首推第一。然而,劉邦在論功行封時,似乎把標準弄顛倒了,文官反而居前,武將反而居後,這是何道理嘛,哪有出力比賣命的還要重要的?劉邦把軍功諸將比作「獵狗」,把蕭何比作「獵人」,肯定了蕭何為建立大漢帝國立下的絕世之功。於是劉邦開出一份「一等功臣」名單,排在第一位的仍然是蕭何,第二位的還是曹參。蕭何就成為西漢開國第一相。據《漢書·曹參傳》記載,曹參在齊相任上聽說蕭何去世的消息,「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詔令未到,曹參便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入長安接替蕭何做丞相。這正是在於漢初丞相任職資格取決于軍功高低而定的。
十一、爆發「諸呂之亂」導火線
到了呂后時代丞相分為左右,王陵居右,陳平居左。王陵在那份「排名表」上位列12,早年劉邦還稱其為大哥;陳平排位靠後位列47,他能夠登上相位,除了他出身軍功集團,也和呂后的信任和提拔分不開。王、陳拜相,表露出呂后開始將宮廷實力向政府部門滲透的跡象,但二人畢竟出身軍功,也還在軍功集團的容忍之內。真正的危及出現是在呂后臨終彌留之際的人事調整: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太傅,呂祿為國丈,呂產為相國。呂產是呂后哥哥呂澤的兒子,在呂后稱制後便一直掌控南軍,負責宮廷的警備工作。他以外戚身份出任相國,完全打破了漢初以來只有軍功集團成員才能夠出任丞相的潛規則,嚴重破壞了「白馬之盟」中的「三權制衡」,這就使軍功集團不得不採取行動,避免宮廷勢力向政府部門的滲透。
這才是公元前180年以周勃、陳平為首的軍功集團發動政變、誅殺呂氏全族的導火線。而呂產也成為西漢早期唯一一個被殺身亡的丞相。
十二、「安劉必勃」的預言
文帝繼位後,吸取教訓,避免打破「三權制衡」,恢復了丞相只能由軍功集團擔任的慣例。丞相再次合二為一,先後由排名第四的周勃和排名第九的灌嬰擔任,後面是排名六十五的張蒼,退休後由申屠嘉接任。再往後,第一代功臣徹底消失,便開始了「軍功二代」獨攬相權。簡而言之,即「非功臣不侯,非劉氏不王,非軍功不相」,三位一體。所謂的「誅呂安劉」,實際上是軍功集團為了維護自己在國家行政權力方面的壟斷權,而對呂氏外戚集團發動的一場政治突襲。他們作為這場遊戲的勝利者,隱藏了權力之爭,向世界宣揚的是「誅呂安劉」的國之大義,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周勃可謂居功至偉,也便有了「安劉必勃」的預言。
《漢書·高帝紀》記載,高祖十二年,劉邦平定英布叛亂,被流箭所傷病危,呂后問計:陛下百年之後,蕭何也死了,誰能擔任丞相?劉邦說:曹參!呂后再問,劉邦依次答覆:曹參之後王陵,陳平可相助;然後是周勃,他能夠保住劉氏江山!果然劉邦的預言應驗了,不愧為「赤帝之子」。但這一說法帶有明顯的杜撰成分,也是戰爭的勝利者們為自己的行為渲染了神奇色彩,使其更合乎天意罷了!
十三、劉家人會感恩嗎
如果說軍功集團真的是為了保住「劉氏江山」而發動的誅滅呂氏的軍事政變,那最應該對他們感恩戴德的一個人就要數代王劉恆了。我們來看一下面對諸呂的滅門,劉恆的反映是怎樣的。
呂產、呂祿、呂嬃及呂氏全族慘遭滅門,軍功集團勝利了,意味著劉姓江山保住了。接下來要做的,自然應該是百官擁立少帝劉弘正式登基,君臨天下。但是他們並沒有這麼做,相反,功臣集團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組成「皇帝選舉委員會」,準備扶植一位大漢帝國的新皇帝!這是個陰謀,功臣集團奪權成功,少帝劉弘是呂后所立,都帶有呂家的氣味,必須連根摒棄。就連他那幾個異母同父的兄弟通通否定,並一致對外宣稱,劉弘等幾兄弟皆非惠帝之子,都是由呂雉殺母奪子而撫養的。功臣們是害怕這些少子長大成人,定會加罪於他們。所以必須全部剷除,然後在劉邦的龍子龍孫中,找合適的人來填補即將空出的皇帝位置。
候選人有三:1、齊王劉襄2、淮南王劉長3、代王劉恆。齊王劉襄是劉邦的長子長孫,在平呂鬥爭中立下汗馬功勞,居功至偉。但要命的是,劉襄的舅舅駟鈞為人殘暴,恐再出一個外戚強族,因此劉襄無緣帝位。再看劉長,是劉邦在趙國大罵女婿張敖後與其後宮一美人(趙姬)所生,由於貫高行刺失敗連累下獄,生下劉長交由呂后撫養。但由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加上他驕縱不法,於是被否定了。就剩下了代王劉恆,他是劉邦寵妃薄姬所生,血統純正,為人謙和,於是委員會一致通過劉恆來做大漢的新皇帝。
而當使者到代國接劉恆母子入宮時,郎中令張武此事可疑,並說道:「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大將,習兵,多謀詐,此其屬意非止此也……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此以迎代王為名,實不可信。」劉恆於是派舅舅薄昭去長安探聽虛實,可見政變後由軍功集團控制下的京城皇宮,在劉氏皇族眼中,形勢何等兇險。得到長安穩定的消息後才動身。車隊來到高陵後再次停下,讓宋昌再前往長安探路,命丞相以下都到渭橋迎接。群臣拜謁,劉恆還禮,周勃上前耳語:想和代王您私下聊聊。遭到劉恆義正言辭地拒絕:如果是公事,就當眾討論;如果是私事,為王者沒有私事。潛台詞是,周老將軍,想和我談條件,沒門兒!周勃跪獻天子玉璽,幾番推辭後接受眾臣擁立,即皇帝位。
看來劉恆是對那些發動政變的老將軍們不感冒的,甚至如履薄冰,唯恐招來殺身之禍,更別說什麼感恩了,這也從一個方面體現出這次政變純粹是為了保衛劉氏江山的溢美之詞更像是一個陰謀。這一點,劉恆是心知肚明的。劉恆接下來的動作,更加表現出對軍功集團的防備和謹慎。他繼位的當晚,任命宋昌為衛將軍,領南北軍;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宋昌和張武都是劉恆從代國帶來的人,可以確信兩人為劉恆的親信。漢朝長安設南北兩軍,掌握了這兩支軍隊的指揮權,整個長安就盡在掌握了。「郎中令,行殿中」,前半句是官職,後半句是主要的職責,職責就是統領皇宮的衛隊,宿衛皇宮。簡簡單單的兩條人事任命,不但皇宮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性命無憂了,而且整個長安都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那幫大臣如敢放肆,就別怪做皇帝的無情了!
十四、周勃的結局
文帝即位後,大功臣周勃封為右丞相,便顯露出驕橫跋扈之色,文帝期初還畢恭畢敬,由於在朝堂上的無知而辭職,陳平死後,周勃再次為相。可周勃功高震主,文帝就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文帝前三年(前177年)劉恆下詔讓列侯(無官職的)就國,因有很多人不肯走,就讓『朕所重』的丞相周勃做表率前往封地就國。免去周勃的丞相職位,改封太尉灌嬰為丞相,罷太尉官。
封周勃為絳侯,食邑絳縣。他回到絳縣後,異常緊張,每次河東守尉經過絳縣的時候,周勃都害怕被誅殺,自己披著鎧甲,家人也拿起了刀槍接見郡守和郡尉。這一舉動被人告發謀反,文帝令廷尉調查。在受到廷尉府小吏侮辱後向其行賄才接觸到國舅薄昭,向薄太后求情才赦免了周勃,爵位封地照舊。
這就是平定「諸呂之亂」並擁立新君的大功臣周勃的下場。
十五、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但事實真相只有親歷者才知道」。納粹德國武裝黨衛軍上校約阿希姆·派普這樣說。
讓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公元前180年的這場「誅呂安劉」事件,也許還可以有更多不同的解釋:它不僅僅只是軍功集團為了維護自己在國家行政權力方面的壟斷地位而發動的一場政變,甚至還有可能是劉邦系軍功將領與呂氏系的軍功將領之間的權力紛爭。劉邦晚年有意更換太子,未嘗沒有抑制呂系勢力的用心,而最後沒能成功,也很可能跟呂系山頭的強大有關係。
軍功集團誅滅呂氏家族的軍事行動,實質就是一場政變,是打著「保衛劉姓江山」的幌子為自己爭奪權力的陰謀;是一場角逐權力的生死博弈!
以鮮血開殺的政治,最終,只能以鮮血作為結束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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