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形象的歷史變遷

2010-06-24 20:12:50

上海暴得大名,聲聞全球,始於開埠,列通商五口之一。此前,雖已立縣五百年,但充其量不過是東南海濱的一個三等縣城。用一個上海文人的話說,開埠以前的上海,「亦如直隸之靜海,浙江之臨海,廣東之澄海,其名不著於中國十八行省,更何論五洲萬國乎?[1]」

近代一百多年間,上海的形象變化很大。在那段歷史已經逝去半個世紀以後,再來看一下當時人對上海城市的印象、描述,對於今天人理解上海,或許不無裨益。

從奇妙洋場、東方巴黎到大染缸

開埠以後三四十年中,也就是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上海給人的突出印象,一是洋,洋貨充斥,洋房櫛比,洋人滿街,洋氣氤氳,;二是奇,水能自來,燈賽月亮,鍾能自鳴,鐵管冒電;三是妙,煤氣燈、德律風、跑馬、跑人(賽跑),種種西物西事,構思精巧,出人意表。我們看報紙雜誌,看文人筆記,對七十年代前後的上海,用墨最多是洋、奇、妙。

西域移來不夜城,自來火較月光明。居人不信金吾禁,路上徘徊聽五更。

誰知鐵樹竟開花,謬語當年信不差。鑿地金蓮生萬朵,燭天銀彩照萬家。

東西遙隔語言通,此器名稱德律風。滬上鉅賈裝設廣,幾如面話一堂中。

這類詠嘆電燈、電話、自來水一類的竹枝詞不知出了多少。

洋、奇、妙混合在一起,使上海放射出與中國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的色彩。許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奇妙之處,令人刮目相看,閉目長思。有一幅漫畫:一個外地遊客,來到上海,種種洋奇之處,令他目眩口張,百思不解。他用一根長長的旱煙袋,對著路邊的電燈點火,但怎麼點也點不著。明明是火,怎麼不能點煙?他不能明白此中奧蘊。套用一句現在流行語,看不懂啦!確實,上海是個讓人看不懂的地方。無奈人的心理是,越看不懂越要看。游上海、逛洋場、看洋景、開眼界,成為內地人一大心愿。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到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描述上海形象使用最頻繁的字眼是「繁華」。這個繁華,體現在市政設施先進,洋房高聳,街道寬敞,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更體現在消費、娛樂方面。商店林立,貨物山積,餐館、茶館、煙館、賭館、妓館、戲館、書館和花園,七館一園,爭奇鬥豔。七館古已有之,近代上海踵事增華,多且考究。租界所開公園不讓華人入內,華人便自辟蹊徑,私園公用,張園、愚園、徐園、西園等相繼開放,並將其建設成集園林、商場、餐館、茶館、戲館、書館、照相館、展覽館、遊樂場為一體的公共活動場所。「窮奢極麗築洋樓,亘古繁華第一州。行遍申江三十里,令人過去又回頭」[2]。

繁華的上海, 不知道引發了多少遷客騷人的豪情雅興,寫出了不知道多少篇竹枝詞、雜事詩、洋場賦、詠嘆調,種種與繁華有關的名字,極樂世界、海上樂園、不夜城、繁華地、安樂窩、銷金窟、醉夢鄉,都與上海划上了等號。

在形容上海繁華形象的眾多詞語中,流行最廣的莫過於「東方的巴黎」。至遲在1881年,人們已經將上海與巴黎相提並論。《申報》的一篇社說寫道:

人之稱譽上海者,以為海外各地惟數法國巴黎斯為第一,今上海之地不啻 海外之巴黎斯[3]。

以後,這種提法常見諸報刊,並將上海與倫敦、紐約、東京相提並論。

滬北一隅,通商總埠,不獨兩京四鎮十八省無此壯麗,無此繁華,即英之 倫敦,法之巴黎,美之紐約,日之東京,均與之相埒焉[4]。

海上一隅,彈丸之地,自華洋互市、中外通商以還,遂成巨埠,繁華等於 巴黎,蕃盛駕於倫敦。六大洲五十三名邦,一統志二十二行省之以有易無,行商居賈,咸來蒞止。吾謂英之倫敦,未及吾海上之富有也,法之巴黎,無過吾 海上之奢麗也。六十年來,吾海上乃仙都也,吾海上乃樂園也[5]。

在清末,已有上海為「世界五大都市之一」之說。1935年出版的英文《上海指南》中,對上海的描述是用三個排比句:「上海,世界第六大城市;上海,東方的巴黎;上海,西方的紐約」。書中解釋所謂「世界第六大城市」,是就城市人口而論的。按照1934年世界大城市人口的排名,前六名依次是倫敦、紐約、東京、柏林、芝加哥和上海。

都市繁華常常跟著道德淪喪的影子。在同治年間,上海社會的道德問題就不斷引起人們的非議。講究排場,生活奢侈,是上海社會最早在道德方面遭人非議地方。有個署名「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的文人,歸納上海風尚有七恥:一恥衣服之不華美,二恥不乘轎子,三恥狎身份較低的妓女,四恥吃價錢不貴的飯菜,五恥坐便宜的獨輪小車,六恥身無頂戴,七恥看戲坐價格最廉的末座。七恥歸一,就是今人所說的拜金主義、享樂主義,這與傳統的重義輕利、崇儉惡奢的道德完全相反。

與世風奢靡聯繫在一起的,是傳統的榮辱觀念、貞操觀念、等級觀念的搖撼。在《點石齋畫報》、《申報》上,人們常能看到關於良家女子崇尚妓女服飾、不孝子孫虐待父祖、無頂戴人冒充官紳的文字與畫面。以後,煙、賭、娼,坑、蒙、拐、騙、淫戲、淫書、流氓,邪惡、無恥、下流,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些字眼與上海道德形象結下不解之緣。在李伯元、吳趼人等譴責小說家的筆下,在難計其數的以上海社會為題材或背景各種黑幕、揭秘、傳奇、大觀、游驂錄、繁華夢的小說中,所述上海道德形象都是三個字:大染缸:

他們的口頭禪是:上海是個大染缸,它曾把多少貌似年青有為的人拉到這 個大染缸,使年青有為者也同流合污了[6]。

在染缸的作用下,好人到上海要變壞,壞人到上海會更壞。1949年以前,不知道出版過多少部以上海社會為題材或背景的小說,各種黑幕、揭秘、傳奇、大觀、游驂錄、繁華夢,所述上海道德形象大多如此。

西學窗口

鄉下人看上海,看到的是繁華。道德家看上海,看到的是罪惡。文化人看上海,卻每每看到的是文明。

康有為的例子是人所共知的。他在1882年途經已被世人視為罪惡淵藪的上海。他由上海繁盛的背後,看出「西人治術之有本」,看出通過租界反映出來的西方文明,於是,大購西書而回。這一次上海之行,成了他學術、思想的一大轉折點。

類似於康有為情況的,前有郭嵩燾,後有劉光第、梁啟超,他們都在日記或詩文中留下了感想。這些都是十九世紀的事。到二十世紀初年,上海已成中國新型知識分子匯聚的地方。從章太炎、蔡元培、劉師培、張元濟等江浙文人,到嚴復、于右任、陳獨秀、章士釗、君武等其他沿海地區或內地文人,之所以雲集上海,除了租界的因素以外,上海的文化基礎與環境是重要原因,包括文化事業眾多、人才集中、出版條件優越、傳播媒介發達等。

這些文化人住在上海,活動在上海,視上海為文明的淵藪,文明的導線,文明的出張所,為未來中國的希望。下面是于右任等革命黨人主持的報紙上的兩則上海論:

上海當南北航線之要點,東西洋貿易之樞紐,新學輸入,風氣之開,較他 處先。是上海者,誠陶冶人才之文明淵藪也[7]。

上海者,新文明之出張所,而志士英豪之角逐場也。以人才薈萃之地,而 其數又若是之多,宜乎大實業家、大教育家、大戰術家、大科學家、大經濟家、大文豪家、大美術家,門分類別,接踵比肩也[8]。

同在一條福州路,有人看到的是艷幟高張,有人看到的是店鋪林立,有人看到的是報館櫛比,色、財、文,所見不一樣。時人看上海,也是如此。所謂罪惡的淵藪,或文明的淵藪,所見上海為一,但視者不同,視角不同,得出的結論也就大不相同。更多的人是幾者兼而有之。日後成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在路過上海時,購書,逛馬路,既震於上海的現代文明,又嘆於上海的燈紅酒綠,說是「不到上海,是生人大恨事;然不到上海,又是學人大幸事」[9],頗有深意。

天堂地獄

二十世紀初年,上海的形象開始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侵略聯繫在一起。

較早提出這一問題的,是蔡元培等革命黨人。1904年,《警鐘日報》發表一篇題為《新上海》的社說,提出上海形象是美醜合一的命題:美,得中國天然形勝,文明程度很高;丑,白人統治,主權喪失。文中提出,「上海者,固上海人之上海,而非白皙人公有之上海也」。這一命題,有極強的戰鬥性和廣泛的號召力。這種思潮瀰漫擴散,日涌日激,到辛亥前夜,已成為進步人士的共識。

在《民立報》、《神州日報》等報刊上,常有飽含民族意識的時論短評。他們從租界言行不一甚至言行相反的事實,揭露租界口稱文明、實為野蠻、壓制華人的實質。民國以後,特別是五四運動與五卅運動以後,隨著一波又一波反帝浪潮的湧起,上海租界作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基地的形象越發凸顯出來:

身居上海,張眼一看,真可憐,哪一個地方可以顯得出上海是中國的上海? 哪一件小事可以說上海是中國統治之下的?你看,他們怎樣的奴視我們,怎樣的苛刻我們,怎樣殘暴的殺害我們?他們還哪裡把中國當國家,哪裡把中國人當人類?[10]

到了三四十年代,上海接連出版了好幾本由外國人寫的、中西版本兼有的關於上海的著作,《上海──冒險家的樂園》(1937),《出賣的上海灘》(1940),《上海──罪惡的城市》(1945)。這幾部書,西人論上海,西人論西人,有力地支持了上述觀點。上海作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基地的思想深入人心。一個最典型的說法是:

未到上海,以為上海是天堂,到了上海,方知上海是地獄。

上海是地獄,同時是天堂。天堂是屬於外國人的,地獄是屬於中國的,所 以上海是外國人的天堂,是中國人的地獄[11]。

按理說,在十九世紀,西人在上海經營已達半個世紀,上海早已是外國人的天堂,中國人的地獄,但是,我們在十九世紀的報刊上,很難找到這樣的議論。上海居民雖然在不少問題上,與租界當局有衝突,如四明公所事件,但那時多是就事論事,沒有上升到華洋對立的地步。為什麼到了二十世紀初年,這個問題忽然變得相當突出了呢?我以為,一是與當時全球範圍的民族主義高漲有關,二是與上海紳商的自治意識有關。

文化人的上海觀

就中外而言,上海是外國人的天堂,中國人的地獄;就貧富而言,上海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在道德方面,上海則是卑污齷齪的大染缸。這樣,無論在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中,在反對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鬥爭中,還是在中國的文化建設、道德建設中,只有苦大仇深的工人階級是革命的依靠對象,其他資產階級、文人士夫、社會秩序、道德風尚,全與染缸脫不了干係。

於是,在二三十年代文化人的筆下,從魯迅、郭沫若到傅斯年、高長虹、梁遇春、沈從文等,我們已很難看到上海是文明淵藪、西學窗口的讚譽,像先前王韜、鄭觀應、康有為、梁啟超曾經說過的那樣,看到的只是醜陋、惡濁、卑污、無恥。

對上海罵得最多、最為乾脆的是陳獨秀。他在五四前後,連續發表四論上海社會,用臭、惡、丑、糟、騙、黑暗、齷齪、奸詐、黑心等極端字眼,痛罵上海的無知識、沒文化、沒道德、算盤聲、銅錢臭。於是,陳獨秀雖然要在上海發刊《新青年》,魯迅雖然要在上海的半租界寫他的《且介亭雜文》,一大批文化人雖然要在上海辦報、出書、拿稿費、買洋貨,但是,對於上海的社會空氣,不能贊一詞。在他們那裡,上海有點像臭豆腐。

值得進一步研究

如果將上海開埠以後一百年的形象歷史作一個長時段考察,我們會發現,在十九世紀,上海的惡的形象,主要在道德淪喪方面;在二十世紀,上海的惡的形象,則不僅在道德方面,更主要在階級壓迫和民族壓迫方面。

在十九世紀,人們還時常會說到上海在傳遞西學方面、文明輸入方面的作用,在二十世紀,人們則不大再提這些方面。不是二十世紀這些特點消失了,而是強調的重點變了,人們的心理狀態變了。與此同步,世人對上海天堂地獄的議論,先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然後是強調外國人的天堂,中國人的地獄。浸淫於民族意識中的上海人,在吸收西方文明時,比先前多了一重負疚感。

美國學者白魯恂認為,近代上海人是在民族主義背景下,「被污衊的口岸華人」,儘管租界的統治者是外國人,但租界人口的絕大多數始終是華人,日常事務的實際管理大半還是抓在中國人手中,上海是中國人自己創造的城市。中國人在上海已自成社會,發展出一種獨特的現代中國的生活方式,形成了獨特有力的上海文化。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上海乃是整個亞洲最繁華和國際化的大都會。上海的顯赫不僅在於國際金融和貿易:在藝術和文化領域,上海也遠居其他一切亞洲城市之上。當時東京被掌握在迷頭迷腦的軍國主義者手中;馬尼拉像個美國鄉村俱樂部;巴達維亞、河內、新加坡和仰光只不過是些殖民地行政機構中心;只有加爾各答才有一點文化氣息,但卻仍遠遠落後於上海」。

他認為,「上海的傑出成就,正如香港戰後類似的驚人成就一樣,可以說幾乎全部由勤勞、有創造力和稟賦的中國中產階級造成」。中國人在上海這樣的沿海地區「發展了一個能從容自如地和西方大交道的現代中國人社區,而這是中國人應該感到自豪的」[12]。

如何評價近代上海和上海人,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我們如果變換一種思考方式,放眼近代世界,有哪一個國際大都市不是富人的天堂?有哪一個大都市不是冒險家的樂園?有哪一個大都市不存在道德墮落、社會犯罪問題?對於近代上海社會的特質,有沒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方面但被忽略了?

比如,因都市長久訓練而養成的上海人的法律意識、公民意識,上海職員的服務意識,因人口多、擇業難、壓力大而養成的競爭意識、技術意識、文化意識,因都市生活、移民社會而養成的寬容精神,因高度國際化、習慣與外國人打交道而形成的世界意識、開放意識,如此等等。這樣,對於我們研究近代上海社會,或許會有益處。我們可以弄清,哪些問題是一個大都市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哪些是上海這個城市特有的。

[1]李平書:《論過去之上海》,《上海三論》之一。

[2]滬上遊戲主:《海上遊戲圖說》,卷二。

[3]《論上海今昔情形》,《申報》1881年12月10日

[4]《滬北燈舫議》 《申報》1889年2月8日

[5]雲間天贅生:《商界現形記》,序言,商業會社1911年版。

[6]東流:《關於歷史周期率》,《新聞日報》,1949年8月19日

[7]《民立報》 1911年7月3日

[8]《民立報》,1910年12月10日

[9]劉光第:《南旋記》,《劉光第集》,第84頁。

[10]南洋大學學生會:《五卅血淚》,見《五卅運動史料》第一卷第639頁。

[11]徐大風:《上海的透視》,《上海生活》,1939年3月。

[12]白魯恂:《中國民族主義與現代化》,《二十一世紀》,199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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