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 —— 17世紀的唐物

06-17

虛堂智愚《法語》

南宋日本國寶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於4月4日至6月28日舉辦「大阪之陣 400年記念事業」特別展「黃金時代的茶道具一 17世紀的唐物」。日本自古便相當珍惜並重視外國的文化及美術品，這些作品由渡海來日的人們及遣隋使、遣唐使攜至日本，並且長期保存於法隆寺等寺院和正倉院中。其中包含即便在文物本國都未能保存的珍貴藝術品。從此也能看出日本相當珍重外國的文化及美術品，並且善於加以保存。在此基礎上，這些貴重的藝術品如何傳世至今，便是值得重視的問題。

油滴天目碗

南宋建窯日本國寶

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藏

武家與「唐物」

對日本人來說，「唐物」與其單純定義為中國的繪畫工藝品，不如說是因為憧憬外國的美好文化而對其心生景仰的物品，有的文物光是被稱為「唐物」便増添了權威性。八世紀起「唐物」由遣唐使帶人日本，廢止遣唐後，對於「唐物」的大量需求致使對華貿易再度開始。

13世紀受到武家庇護的禪宗，除了從中國帶人過去未曾見過的墨跡、法具等宗教性器物，也導人了所謂「清規」修行規範，據於此的飲茶禮儀——「茶禮」，給予往後日本文化相當大的影響。另外，有別於典雅的宮廷文化，「唐物」因循「清規」而生的莊嚴性正巧符合武家的美感意識，武家因此致力於收藏「唐物」。特別是臨濟宗因為追求對答形式的修行，師徒關係密切，受到師父認可的弟子會被授予師父的肖像畫（頂相）及墨寶、法衣等，並要對其朝拜、不可懈怠。鎌倉圓覺寺14世紀《佛日庵公物目錄》可確切見有上述之事，例如記載有透過中國的修行僧帶來的頂相、墨跡及花瓶、香爐等供佛用具。後來，增補的文物讓渡給武家的記載，更寫下當時有力的武家之名，此目錄的製作據推測乃出自武家要求，武家對於「唐物」的執著可見一斑。

「柴田」銘青井戶茶碗

朝鮮時代日本重要文化財

根津美術館藏

在「茶禮」的基礎上，曾流行於當時的茶道，使用的器物也皆為「唐物」。14世紀在文藝盛行的情況下，會所（譯按：日本中世紀貴族宅邸中用以宴飲的場所）作為集會交流的場所，因而誕生。在此之前只設置在必要場所的榻榻米，也全面地鋪設在會所中。

到了室町時代，會所也作為公開場所，如設置於足利四代將軍室町殿者，由將軍身旁執掌藝能、茶事的近臣（譯按：日文稱同朋眾）裝點座敷（譯按：主宴會廳）。這批近臣中有一人編寫了《君台觀左右帳記》，可一窺當時座敷中到底擺放什麼樣的用器並以什麼樣的形式裝飾室內。雖說僅使用了「唐物」，實際上並不只有中國的美術品而已，足利將軍捐獻至高野山金剛三昧院的《水月觀音圖》正是典型的高麗佛畫，但在將軍捐獻人寺廟的當時，舊裝裱已被認為是中國人所作，像在類似這樣的情況下摻雜了中國以外的美術品。除此之外，《君台觀左右帳記》中各類作品並沒有特殊性，譬如說繪畫，不管是宋徽宗、還是梁楷，皆僅是裝飾將軍生活環境的畫家名字而已；器物方面，則是以在座敷裝點時的種類記述方式。但是，茶壺方面記載了當時比過去出現更多貴重名物的說法，可以窺見作品個別化的情形。被納人足利將軍藏品「東山御物」中的繪畫和器物，除了具有將軍的收藏印或近臣的題詞，流傳過程及何處人藏皆需有所憑據，因此屬於「東山御物」的器物很少。

梁楷《布袋圖》

南宋日本重要文化財

香雪美術館藏

「唐物」與「名物」

緊接著登場的是16世紀成形的「名物」。17世紀茶道指南書中，「名物」囊括三種特質：質地優良.器形適用於茶道以及確切的流傳史。由於以顯貴之人賞玩為標準，而不論是否為「唐物」，因此包含日本生產的和物之「名物」備受看重，併流傳於世。

提倡侘茶的村田珠光曾經參禪於一休宗純，並有首次將書法作品使用於茶室之中的事迹，但多是傳說。然而其得意門生曾留有一句「茶道中最重要的，是忘卻唐物和名物的分界」，從中可見有不一味傾向「唐物」的美感意識。而對於初學者為了表現「侘」（譯按：外在寂靜破敗，但追求內心富足之意）的境界而簡單使用備前燒、信樂燒作品的批判也可看出，當時日本國內生產的備前燒、信樂燒等也使用於茶道。

白天目

日本室町時代瀨戶、美濃地區

日本重要文化財德川美術館藏

現在還可見有文獻記載當時茶室規模，隨著「唐物」「名物」的有無而有所變化的現象。《山上宗二記》記述武野紹鷗的四疊半茶室說：「此後，從千利休到我（山上宗二）都模仿這樣的茶室。另外，京都及堺地區擁有唐物的茶人也都作有這樣的茶室」「在三疊的茶室中沒有茶道具，一心一意專註於侘茶之上。即便只有一件唐物的人，都是作四疊半的茶室」等，可見「唐物」的有無決定了茶室是四疊半或三疊。其它文獻也提及「一件名物都沒有的人是致力於偉茶的境界，這樣應該使用沒有床之間的四疊半茶室比較好」。根據齋藤英俊的說法，原本會所中的床（譯按：即為床之間，在座敷中設置一內凹、四周有框的空間，略高於地板）是為了展示進獻之物而設置的空間，因此可推想床是為展示「唐物」「名物」特意準備。

有趣的是，「唐物」「名物」的有無，無關乎茶人的優良與否，反而不持有「名物」是專註於侘茶的表現。提倡侘茶的村田珠光曾有「收集唐物及以名物作為裝飾品的茶人，可謂大名茶湯。善於品評茶的茶之師匠則謂茶湯者。而囊括無持有名物且日夜苦修茶道（覺悟）、並（創意工夫）受他人認可（手柄）等三項特質者稱為侘茶的茶人」的論述，換言之，不持有「唐物」「名物」的情形，比較符合禪宗的教誨。這三項條件成為後世茶人傳承的道理，但爾後與此相較，多數情況仍推崇自古流傳的「唐物」，持有「唐物」者也多成為歷史名人。

「萬聲」銘青磁鳳凰耳花生

南宋龍泉窯日本國寶

和泉市久保惣記念美術館藏

茶人與「唐物」

1568年，距離統一天下僅一步之遙的織田信長，為增添軍費而對堺地區的商人課增稅務。負責與商人交涉的就是堺地區以茶揚名的今井宗久。1469年，堺地區因日明貿易懼於瀨戶內地區大內氏的勢力而初次開港，爾後作為自治都市透過海外通商，達至繁榮。擁有富足財力的商人們便勤於茶事，並帶動奈良、京都的茶湯文化。織田信長以堺作為起始，發動「名物狩獵」，其一生透過進獻與上繳而搜羅達 200件「名物」。這些作品都使用於織田舉行的茶會上，織田甚至會將之賜予勞苦功高的家臣。經由茶道具的賞賜到賦予參與茶會的資格，正是織田所執行的「茶湯政治」，導致出現不少武將同時也是茶人的情形。追隨織田信長足跡的豐臣秀吉也延攬千利休作為茶頭，並簡化了13世紀以來持續舉行的政治儀式「御成」，同時將茶湯融人其中，在宮中於黃金打造的茶室中舉辦茶會等。豐臣秀吉積極地將個人的權威附加於茶道上。

純金檯子皆具

日本江戶時代重要文化財

德川美術館藏

可想見這個時期茶人認為「覺悟、創意工夫、受他人讚揚（手柄）」是很重要的。整日精進修行的茶人，從新舊作品中挑選符合自己美感意識之作，互相搭配後展現於「專業茶湯者」前，再將深獲好評者帶到茶道中，最後成為「名物」。在這樣的風潮下，無法再滿足於「唐物」的茶人們，珍藏的不再是閃耀奪目的曜變天目和油滴天目，而是帶有「侘」風情的灰被天目及日本當地也可生產的伊勢天目、白天目及菊花天目。另外，16世紀起，高麗青瓷的使用也相當頻繁，其中又以井戶茶碗被尊為侘茶界中的極品，因而多數高麗青瓷也能歸人「唐物」之列。從一位曾參與1568年千利休舉行的茶會之茶人的日記可知，東南亞的土製水盛也被當成「唐物」。也就是說在這個時期，不只是高麗藝術品，東南亞作品也歸為「唐物」之一，「唐物」涵蓋範圍逐漸擴大。

當時的許多茶人對於今日的茶道史起了很大的影響，16、17 世紀正是這些茶人們致力於各自覺悟、創意工夫及受他人讚揚（手柄），從自我美感出發而相互競逐的時代。就像千利休一樣，茶人的美感意識並不滿足於既有的茶道具，而開始研究並親自製作茶碗，即使說是茶道所衍生出的一種否定傳統權威與價值體系、以下克上的情境也不為過。所以說到了這個時代，比起精美的「唐物」，人們還是更加喜歡帶點缺陷美的東西。

灰被天目